他说要他成为真真正正无案不破的七弦公子……真真正正无案不破的七弦公子……真真正正……对了!
脑海中有灵光一闪,温念远觉得自己大概抓住了什么一闪而逝的灵光。
七弦为什么要强调是让他当一次真真正正的七弦公子,难道七弦公子会有假吗?也许吧,七弦的名头风靡江湖,也许有些人也喜欢模仿他冒充他,可关键在于,七弦的意思是,让他温念远当一回真真正正的七弦公子。
强调的是让他,让他温念远,做真正的七弦公子。
如果他温念远是真正的七弦公子,那七弦又算什么?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也许,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错了。
温念远一直记得,江湖上有那么一个传闻。
说“弦断知音少,白衣夜染霜”的翩翩佳公子其实姓温,其实是钱塘温家现任家主的儿子。
这个传言在江湖上流传多年,无论是七弦还是温家都从无人出来澄清,几乎就处于一种默认的态度,以至于大部分江湖人,都觉得这个传言是真实的。
也因此温家在江湖上显得更加举足轻重。
而七弦公子每一次出现在人前,都要戴着面具,从来都没有活人见过他真实的模样,也许有见过他真容的人,不过大概都已经死去,这让这个说法更加暧昧。
而温家家主温于斯对外公开的儿女,只有长子温无衣和次子温弦两个,人们不免都会猜测究竟两人其中哪一个才是那个侠少的梦中情敌侠女的梦中情人,七弦公子。
答案显然只隔了一层沙雾,因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温家夫妇对次子温弦的爱重远远甚于长子,更何况,温家次子名温弦,而七弦公子的名号,是七弦……
无形之中,江湖人都明里暗里地认定,温家的小儿子温弦,就是江湖上那神秘莫测来无影去无踪亦正亦邪的佳公子七弦。
整个江湖在对待这件事情上,都显得那么暧昧,甚至连七弦自己都那么暧昧,让温念远从前甚至以为,他的哥哥喜欢冒充他的名字行事,故布疑阵,让人眼花缭乱。
原来……真相也许其实是那样。
温念远心中百味杂陈,他以为七弦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那个真相一定非常难解,所以他抽丝剥茧,一心去寻那些什么算命相士什么二十年前留下的线索。
可原来,事实也许就那么简单。
相士什么的,不过是一个思路,让他顺藤摸瓜,睁开眼睛去看看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个事实摆在他面前很多年,他却一直都没有发现。
简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温念远有点怔然,七弦对他确实是太过纵容了,只留下如此简单的一道题,他甚至不需要查证太多东西,只要想通就好。
然而这道题又是困难残忍的,要解谜的前提,就要先相信他从小一直都觉得正义凛然的父亲其实不是个好人。
他忽然很想见七弦。
很想见到那个,总是淡淡地、不屑一顾地微笑着,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满脸都在表达你这个蠢货这种不屑却又无奈情绪的男人。
可是他会在哪里呢?
到此刻温念远才发现,他心心念念的哥哥其实一直都在漂泊,一直都无处可去。
除了他的客栈,就只有……
温念远回到了温家,却并没有进那扇门,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却也走得很急,绕过宏伟的温府,来到后山,进入那片山林。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会走,因为年幼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走过,溜过那些灌木丛生几乎无路可走的地方,去找他的哥哥,找他捉蚂蚁、找他爬树、找他钓鱼,或者只是偷偷地、趴在窗台望着他。
当年他病愈之后,“忽然重病”的七弦就被温于斯移出了温府,扔到后山这个小破屋里来,美其名曰静心养病以防感染。
再后来,忽然就有命犯血煞的批命流言传出来,温于斯对待七弦的态度大变,再不让他离开后山半步,却又矛盾地开始让七弦习武。
这些事温念远一直都看得云里雾里,而现在,他想他大概明白了,尽管这明白比不明白更加让人胸闷气短,一腔郁气无处发泄。
终于来到那个满是两人回忆的小屋。
有人站在门前,抱着琴,冷冷地看着他。不是七弦,是青桐。
温念远沉声问,“他在里面?”
青桐不悦的神色几乎溢于言表,他很少如此喜怒形于色,但在对待温念远的问题上,他始终如一地厌恶。
温念远从前以为是因为这个少年喜欢七弦、所以敏锐地针对他这样潜在的情敌,现在才明白他厌恶自己,完全是因为自己应该被厌恶。
但……温念远重复了一遍,“他在里面。”既然说过了不逃避,他就必定一往无前。
第48章:红尘风雨路三千
然而温念远很快发现,青桐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哪里有些古怪,尽管他从声音至表情身姿甚至情绪都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温念远还是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少年也喜欢穿青衣,却与温念远并不完全相同,如果说温念远是雨过天青的浅淡颜色,青桐便是深浓近墨,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常年隐在黑暗中。
以至于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被忽略的存在,然而他一旦现身人前,就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温念远本想绕过他径直进门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想从青桐毫无破绽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然后他心中一阵异样,终于发现青桐的不对不在表情里,而在他背上。
他背上常年背着的七弦的那把古琴不见了。
除非七弦要弹琴,否则温念远相信,青桐即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那把琴离开他的掌控。
这是不是意味着……七弦现在有危险?!
一脚踹开房门,温念远撞进房中,然后看到了那个在桌边自斟自饮的男人,急迫的心情倏忽静了下来。
他一步一步走近桌边,“大哥。”
七弦的屋子里坐着的,是温念远的大哥,温家的嫡长子,温无衣。他坐在桌边,以茶代酒,漫不经心地自斟自饮,听到温念远的动静,目光投向他,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
明明是相似的笑容,七弦这样弯起唇角的时候总让温念远觉得心痒难耐,温无衣却带着无限的阴沉与郁气,如同带着天罗地网般的钢针铁钉,无比刺人。
“大哥?”温无衣重重放下茶杯,发出“砰”的一声,浑然不顾杯中的茶水被震得水珠四溅,冷笑,“你把我当大哥么?我还以为,你脑子里只有那个野种哥哥。”
温念远闻言眉心微聚,露出一分怒色,却只是平静地说:“他不是野种。请你从这里出去。”
话音落下,温无衣忽然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弟弟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跟大哥叫板了。请我从这里出去?弟弟啊弟弟,你真是连基本的兄友弟恭都不想做了?对大哥下逐客令,把二哥像女人一样压在身下,温弦温弦,你说说,江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想当初也不知是哪个,江湖子弟不好好习武,天天捧着本书要当状元,如今看来,这圣人之言也没教你什么有德之事,净是些鸡鸣狗盗、奸兄银弟的不轨勾当。”
他嗓音带着一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尖锐,听得人耳朵发疼,叽哩咕噜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温念远连眉毛都不抬,仍是八风不动的两个字,“出去!”
温无衣脸上笑意一收,换上沉沉阴鸷之色,“你就不问你那好哥哥怎么不见了,只一味地请我出去?我还以为你多喜欢他——”
“等你出去,我自会找他。”温念远身影一闪,下一刻出现在温无衣左近,手中书卷搁在温无衣的脖子上。
纸张本是柔软之物,灌注了内力却也能成为锋利无比的杀人利器,如今横在温无衣的颈动脉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温无衣自知武功远不如温念远,却竟然并不惊慌,甚至只瞥了那锋利的纸页一眼,又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一脸我知道你绝不敢伤我的恼人表情。
“看我,光顾着说些废话了。”温无衣舒舒服服地靠向椅背,完全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血溅当场,举起手来,一脸认真仔细地打量自己的指甲,仿佛不经意地说:“你的好哥哥在我手上,温弦,我只要你帮我一件事,我保证把他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温念远一怔,从他进来看见这个男人开始,就知道他一定会出幺蛾子,可从来没想过七弦会落到他手里,毕竟无论是武功造诣还是在机智谋略上,七弦都远出温无衣之上。
他这一丝愣怔很快落入温无衣的眼中,他脸上挣扎着闪过一丝不甘之色,声音变得更加尖刻,“哼,我知道你不信,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不配做温家人,是不是?”
“可我也不蠢的,温弦。”他猛地转头,逼视温念远,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一般地说:“你那野种哥哥也许武功比我高城府比我深,可他喜欢你啊,好弟弟,你就是他今生最大的弱点!”
温无衣此刻脸上的狰狞之色,竟比七弦平日行走江湖之时所用的恶鬼面具更像十八层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那么地森森然。
他言语中间满是自负,温念远的心一沉,看来七弦真的为他所制,温无衣利用他温念远,布了陷阱?
想到青桐背上失落了的琴,不,不是失落,那是示警。
深吸了一口气,温念远面无表情地看着温无衣,他这个大哥,他并非没有想要亲近过,可仿佛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被温无衣无缘无故地厌恶。
这种厌恶简直与生俱来,温无衣从来都没有想要接受他,哪怕是在他们还懵懂无知的小时候。
“你想要做什么,温无衣。”
“啧啧,连大哥都不叫了,真是。”温无衣笃定他会妥协,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此刻他也有些激动,胸膛起伏不定,狠狠地盯着温念远,仿佛在考虑到底要怎么措辞。
最后他说,“我要你放弃继承温家,温弦,温家该是我的!”
温念远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就为这?温无衣,你分明很清楚,我从来都没想要继承温家,这种东西也许对你而言很重要,但对我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
就是这种语气!就是这种完全不在乎的语气!他凭什么!
温无衣霍然起身,兽一般的目光射向温念远,怒不可遏。
“对——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这个,我讨厌的就是你的不在乎!”
“堂堂温家,放眼整个江湖都是多么崇高的地位,你说不要就不要。温弦……你可知你一生中随意抛弃的那些东西,都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爹娘的宠爱,根骨天赋,继承人的身份……苍天何其无眼,都堆到你这个没有心肝的玩意儿眼前来!”
“就连那个野种怪胎,也喜欢你。你知道吗,温弦,从前你为什么那么容易绕过山庄的种种守卫去找他玩儿?是我,是我在暗中放行。因为我什么都知道,知道他该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
“我一直在等……等他对你下手那一天,从此后温家的继承人就只有我,我会是唯一的未来家主!可偏偏,偏偏就连他都对你手下留情。为什么他们都爱你?凭什么他们都爱你?”
温无衣开始歇斯底里,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简直像能冻伤人般满布寒意,疯狂地喊着。
可温念远忽然平静无比。
他甚至不再厌恶温无衣,温无衣说得没错,他何德何能,得到了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呵护。
这一局棋棋中人何来谁赢谁输,所有人都是,满盘皆输。
温无衣只是个可怜人,被长年累月地忽视,而渐渐地扭曲。
温于斯是个可怜人,被权利和名望迷了眼,被温家的百年声望累及己身。
黄鸾云是个可怜人,被情字冲昏头脑,总在猜忌与疑恨。
还有七弦的娘亲,七弦没有告诉过他那一段故事,想来也不会是多么好的回忆,更遑论七弦自身。
就连他温念远,或者说温弦,也是个可怜人,被寄予了太多太多的爱和期望,堆到超过了他本应承受的限度,让整个温家都开始失衡。
人世苦,人皆苦。
温念远忽然想念,从前跟在七弦身后的日子,尽管七弦总是对他不假辞色,可能随着他看遍江湖风景、嬉笑怒骂,天高地远,惯得无拘无检,已经足够美好了不是吗。
但他不后悔走这一遭,因为他很清醒,七弦从前的自由,只是表面上的自由,有那样一只蛊在体内,甚至他行走江湖是否出于自愿都难说。
只有解了温家这一个死局,他和七弦,才有向死而生的可能。温家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行的那些事,无论以情之名还是以爱之名,错即错,对即对。
错的,就要承受代价。
“我并非看不起温家继承人的位置。”温念远看向温无衣,平心静气地说:“只不过对我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还有,我一直都觉得,温家由你继承更好——别急着冷笑,我是认真的。”
“你自己也说,我从前一心只爱读书,如今一心只在七弦身上,就算当了家主,对温家也无甚益处。而你不同,大哥,你这么喜欢这个位置,一定能让温家名垂江湖史。”
温无衣面现赤绯怒色,怀疑地看着温念远,看了很久,却不得不承认,对方是认真的。
他沉默了半晌,咧嘴扯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我要你做的很简单,父亲年纪也大了,这么糊涂,再当家主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只要帮我……作为交换,我可以把这二十几来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不,你只需告诉我他在哪里。”温念远无法再忍受让那个人远远离开自己身边的每时每刻。
“带走那野……带走七弦的不是我,是娘亲。”
第49章:曲尚未终人将散
温念远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却被温无衣当胸一臂拦下,阻了他的去路。
那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眯起眼睛,像在思量什么,哼笑道:“急什么,还早。”
一肘子敲在温无衣颈窝,温念远不欲多言,径自要出门,身后传来温无衣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这般急着找人,是信不过七弦,还是信不过娘?”
“我信不过你。”温念远横了他一眼,衣角在门口一闪,倏忽不见了踪影。温无衣气结,低声咒骂,念念有词。
“罢了,如果赶不及,再拖延些时间,娘那里,说不定……”
温念远出门就遇上了青桐,那少年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温念远知他心意,低声道:“你放心。”
青桐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托付什么一般郑重地哑声对他说:“公子暂时就交给你了,若是他不开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不劳尊驾,要是让哥哥再受伤害,我自己就不会放过自己。”温念远笃定地说。
青桐转身,衣袂飘拂间静谧无声,“跟我来。”
温念远随他而去,身后没有任何动静,显然温无衣并不打算跟上来,他要筹谋的东西很多,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用什么手段。
黄鸾云竟然并不在温家。
当青桐带着温念远七弯八绕绕过温家府邸径直下山的时候,温念远才开始觉得疑惑,若是黄鸾云想对七弦做什么,显然还是自己的地盘更好,何必多费手脚到别处去。
不过以黄鸾云的武功,就算图谋不轨,也应该不会轻易得逞,只不知她到底对七弦做了什么,才让七弦受制于人。
尽管温念远仍然冷着一张脸,刚才面对温无衣的时候气势凛然,其实心中早已忧心如焚,恨不得自己修的不是武而是仙,能够直接缩地成寸一步赶到那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