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佑看到她面前除了一杯茶之外，什么都没有，当下似乎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欠了欠身子，打了招呼，静静走来，坐在蓝歆对面。
蓝歆垂眉，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随后抬头，平视庄佑身后，他的身后是阳光满满覆盖的蓝天，窗户柔和的泛着光，她缓缓开口，“我和他爸爸离婚时，他才五岁，自己洗脸时还会将袖子全部弄湿，每晚睡前都问我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回家啊。又问妈妈我今天听到幼儿园老师叫我蓝祺，妈妈我不是叫施子祺吗。为了带他离开，我放弃了一切，房子、钱、每个月的赡养费，如果上法庭公正离婚，儿子不会判给我，即使是对方出轨在前又如何，我没有高于他的经济能力。我们租住的地方只有十平米，冬天的时候特别冷，他搬进去的第一个冬天就开始感冒，吃再多的药都没用，阴冷的屋子连扇窗户都没有，后来带他去打针，去挂水，终于最后剩下的五百多块也没了，可是病还是没有好。”
蓝歆依然平静的望着对面的天空，平静的说，眼角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庄佑拿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推到她面前，她的双手还是放置在膝盖上，“直到来年开春四月份病才好，可我不知道这只是开始，之后的每个冬天他都会连着咳嗽几个月，无法根治。医生说，你这家长怎么当的，去年病根已经落下了，你那个时候干什么去了。他那个时候那么小，就那么小的躺在我的怀里，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走。我父母那边十分传统，离婚的事情他们无法理解，但给我介绍新的男人，在杭州，有房有车，但是他也有一个儿子，他们要我回去，可我怎么能够让我的儿子面对这一切。我辞职换新工作，每天加班，从销售干起，每天在外奔走。他小学二年级那年，冬天再次绵延不断的开始感冒，我不在家，他终于发高烧晕了过去，我在病床前就看着他，我那么拼命的在外面赚钱只是为了治好他，他要是就那样消失了，我想，我想我存在着还有什么意义。”蓝歆闭眼，再睁开，眼睛仿佛水洗过一样，十分的清朗，庄佑倾身把手帕又往她面前推了更多。
“幸好老天放过了我的宝贝，那场大病之后他终于康健过来，他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问我：妈妈，爸爸呢，爸爸什么时候回家……”蓝歆深呼吸，“之后冬天再也没有绵延不断的高烧和咳嗽。可我越来越忙，他右脚脚面脚踝上的疤，是他十岁那年，我生病卧床在家，他为了让我喝到热水，可他那时个子很矮，身体发育的很不好，他只能踩在椅子上给我烧水，水开往水瓶里倒时，小手拿不住浇到了脚面上……即使，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着把水倒到杯子里，送到我面前，说：妈妈你喝水。”蓝歆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自己鼻子前，低头闭着眼睛，声音支离破碎，“他的脚上长了那么多水泡，全部都那么大那么吓人，可他还笑着让我喝水……”
庄佑起身将手帕塞至她手中，才回去坐好。
蓝歆一只手拽着手帕，手肘依然撑着桌子，身子在慢慢发抖，很久之后平息下来，她低头看着桌面，“他从小就乖巧，永远笑眯眯的，成绩永远很好，我没法抽出时间去参加他的家长会，没法和他的其他同学一样邀请朋友来家里玩，甚至没法在他生日时带他去吃一顿肯德基，他从来不提自己的生日，仿佛他自己都不记得。单亲孩子，在学校怎会不受别人异样眼光，别的小朋友放学后都有父母去接，他要自己一个人回家，可这些他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甚至二年级那次病好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爸爸两个字。”蓝歆拿起手帕遮住自己的眼睛，“他知道，他都知道，他知道说出来我难受，他才多大，他就照顾我的情绪。”
“所幸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终于也可以穿上新衣服，甚至我可以给他买很多同龄人穿不起的衣服，我很享受每个月带他买衣服的时刻，我也想过以后会有一个人代替我帮他挑选，但我没想过会这么快，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他可以有新书包，也可以有自己的卧室，可以有新鞋，可以有钱买自己喜欢的书，可以和同学一起出去吃饭，而不用再担心没钱AA。”蓝歆的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他常常说，妈妈你为什么现在还要这么拼命，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啊。他哪里知道，我还想给他买位置优越的房子，帮他举办漂亮的婚礼……他每天都是笑着的，我的助理我的同事，哪个不夸他乐观积极长得好，其实我又哪里不知道，他们又哪里会知道，他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
“最开始辞职那几年，压力大时我会偷偷抱着他哭，我以为他不懂，他却会认真地看着我，说：妈妈你不要哭，我会乖乖的，我也会很开心，妈妈，你快看我在笑呢，以后我天天笑给你看。”蓝歆本来已经抑制住的眼泪再次泉涌般落下来。
寂静的会议室里，只有压抑的哭泣声，还有隐隐的叹息声。
蓝歆闭眼平静了十多分钟，才彻底平静下来，用手帕压了压眼睛，抬头直接看向庄佑，看着他的眼睛，“你是认真的吗。”
庄佑郑重点头。
“你父母那边？”
“我父母、妹妹都知道，他们都很喜欢他，家人都见过他照片。他们年前会从国外回来，可以一起吃饭吗。”他真挚的看着对面的人。
“他还小。”
庄佑知道蓝祺的性格，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认识多久了。”
庄佑沉默了几秒，“他以为是半年多。”
“其实？”
“五年零三天。”
蓝歆眉毛一挑，看向庄佑的眼神又深邃了很多，庄佑大方的迎视。
“虽然小时候家里面条件不好，他脚烫到之后，我再也没让他做过家务。”
“这些都是我来。”
“他虽然小，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我不会允许有任何人欺负他，压制他。”
“您放心。”
蓝歆想到自己看到那些场景里，眼前之人均是满眼宠溺，“我只希望他幸福，我的婚姻并不成功，所以我只希望他幸福。”
“等他毕业之后，我可以带他到国外结婚，我们的一切都有法律作保障。”庄佑顿了顿，“当然我和他并不需要这个来保障，我希望用这个行为让您相信我的真心。”
蓝歆挑了挑眉，“这个等祺祺毕业了再说。”
庄佑微笑，自己的丈母娘也是位奇女人，先苦情后强势，现在再高冷，总之就是各个角度来查探你的真实想法，“您一切都放心。”
蓝歆又坐了片刻，两人都没说话，蓝歆从自己身后的包中拿出冰冰的湿巾，压在眼睛上去肿，随后也不避讳，当着庄佑的面补妆，一切收拾好后，“这事先不要让祺祺知道。”
“我知道。”庄佑点头。
蓝歆站起身，挎起包，转身往外走，抬头挺胸，高跟鞋有节奏的与地面接触，庄佑绅士的在身后送她，一直将她送至停车场的车前，蓝歆回身看他，“我也觉得祺祺穿白色好看。”说完坐进了车里。
庄佑愣了会儿，随后释然笑了。
二十九
蓝祺考完试收拾好纸笔，背着书包往教学楼外跑，跑出去才发现外面居然下雪了，这个城市很少下雪，教学楼内往外冲的姑娘小伙们都兴奋的嗷嗷乱叫，有些直接往外跑，有些拿出手机拍照发微博，蓝祺伸出手傻兮兮的接了会儿雪，随后上衣袋中的手机便振动了。
他手还接着雪，另一只手拿出手机，一看是庄先生，立即笑起来，“喂。”
“看对面。”
蓝祺抓着手机抬头看向前方，庄先生穿着靛蓝色的大衣，长身而立，肩膀上尚未来得及化掉的雪柔化了他的身影，蓝祺收回手蹦跶着就要往他跑去，庄佑笑着提醒，“慢点，地上滑。”
“嗯！”蓝祺挂了电话，一百多米的距离，他蹦跶着没一会儿就跑到了庄佑面前，“等很久了啊？”
“没有。”庄佑帮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手套呢。”
“包里呢。”
庄佑点头，把他后背上的书包打开，拿出手套又拉上书包拉链，将手套递给他，“快戴上。”
蓝祺笑眯眯的听话的戴起手套，想牵他的手，却因为在学校，他也仅能想想，两人并排往庄佑停车的地方走去，蓝祺不时侧头看着他笑，庄佑被他逗笑了，“看什么呢。”
“啊！就觉得很幸福。”
庄佑笑，两人这时终于走到车前，蓝祺迫不及待的等他开了锁便钻了进去，把书包扔到后面，解开外套扣子，看着庄佑慢悠悠的坐进来，双手拉住他右手胳膊，“吃火锅啊吃火锅啊吃火锅！”
“都两个礼拜没见了，我还没火锅重要啊。”庄佑逗他。
“嘿嘿。”
庄佑摇头开车，“什么时候开始寒假？”
“考完就放啦，好多同学今天就要回家了！”说完蓝祺猛回头，“我东西都忘记收拾了！”
“明天来收拾。”
“嗯嗯嗯。”蓝祺掏出手机，给林皓发短信，约明天一起吃饭，他明天就要回家了。
“过几天一起出去玩一趟如何。”正待蓝祺专心的发短信，庄佑不经意间提出了这个建议。
“啊……”蓝祺停下手，这个建议太诱惑人了，“可是我妈妈那边……”
“嗯。”庄佑教他，“你就和你妈妈说，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这样不算欺骗啊？”
蓝祺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对，男朋友……也是朋友的，“那我明天回家问问我妈！”
“这件事你要放轻松，与其心里终日愧疚，不如敞开来告诉你妈妈是和朋友在一起，对不对？”
“对！”蓝祺乖乖受教。
庄佑微笑，蓝妈妈虽说暂时不让蓝祺小朋友知道，但终日让他这么带着愧疚下去也并非良策啊。
果然蓝祺隔天回家和他妈妈说了这事，说的时候眼睛躲躲闪闪，“就出去玩几天……”就怕他妈妈问是不是女朋友。
结果他妈妈十分好说话的立刻答应了，“要带什么，妈妈帮你准备。”
蓝祺喜笑颜开，“我自己买就行了！”抱了抱他妈妈，立刻飞奔到自己卧室打电话去了。
蓝歆苦涩笑着摇摇头，果真儿大不中留。
隔天，蓝祺出门见林皓，林皓是拉着箱子过来的。
“就这么点儿东西？”蓝祺纳闷。
“其他东西都收拾好，昨天就寄回去了。”林皓满脸的轻松。
他是晚上的飞机回家，并且之后也不会再来，但这事目前只他二人知道。
两人一起沿着路边慢慢的走，工作日的街头，这两个人还是挺醒目的，尤其林皓拉着一个大箱子，蓝祺买了两杯奶茶，递了一杯给他，两人边走边聊，蓝祺问道，“就真的不打算再见他一面了？”
“他长什么样化成灰我都认得，没必要了。”林皓笑着说。
“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知道你已经走了，难过了想你了怎么办？”
林皓吸了口奶茶，无所谓道，“那关我什么事。”
蓝祺默默的竖大拇指，林皓抬头长叹一口气，嘴中呼出不少白气，“直男终究是另一个世界，即使真被你掰弯了，总有一天还会直回去的。”说完侧头看蓝祺，“所以我才羡慕你啊，圈子里那么乱，你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你们可一定要好好的走下去。”
听闻这话，蓝祺挺不好意思的，“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啦，我也会有生气的时候，只是他感受不到，或者说是他感受到也不会当一回事，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的年龄与阅历都高我太多，我的这些小脾气在他那里都不算什么吧。”说着有点泄气，的确有这样的时候，最后总是莫名其妙的被化解。
“成熟有成熟的好，够理智，并且提前能够预知到你生活中将会面对的困难。但是如你所说，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但总归优点多过缺点吧？”
蓝祺点头笑，露出了小白牙齿。
林皓叹气，“我要的也很简单，就像你这样即使偶有不满也会愿意继续的恋爱。”
“一定可以的。”
“不过我现在可没空管这些，我要好好专注我的学业和事业去了哈哈。”
两人最后一起吃了个午饭，林皓本要自己坐地铁去机场，蓝祺打算一起跟过去送他，两人刷卡已经进了地铁，又被庄先生一个电话叫了出来，两人在地铁口等庄先生过来接。
“瞧瞧，真爱就是连你的朋友都会尊重、友好对待！”
“我就出门的时候跟他说了下……没想到他就记住了……”
“快别不好意思了，心里面不知道怎么暗爽呢。”
庄佑将林皓送至机场，帮他拿出箱子，随后自己坐在车上等，蓝祺送林皓进去，林皓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低头看了看，“这是他唯一送过我的一个礼物，他之前去拉萨时给我带的绿松石，本想留作纪念的，现在觉得没必要了。”说着塞到蓝祺手里。
“啊？转送给我？”
“算是吧，如果未来有一天他向你问起我，你就还给他，如果没有你就留着吧，或者扔了也没有关系。”
蓝祺低头看那条项链，很普通的黑色绳子串着一块很漂亮的绿松石，简朴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项链的那刻，蓝祺突然觉得或许赵志洲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只不过他终究是直男，无法突破性别那一关。攥住应道，“你放心吧。”
“嗯，那我等等要进去了，以后换联系方式我会告诉你。”
长这么大，蓝祺遇到的分离并不多，甚至仅有父母离婚那一次，但就那么一次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格，本来他以为自己不会特别难受，可此刻看着林皓那清清淡淡的笑容，他觉得心里面特别难过，“你还会回来的吧？”
“嗯，以后我会来看你的！”林皓保证道。
最开始刚认识林皓时，他总是高贵又冷漠的姿态，蓝祺其实是有些害怕和他打交道的，后来相处多了才发现他也并不如表面那般无所谓，甚至是样样都太过有所谓。林皓放下箱子，侧身拥抱了蓝祺一下，随后松开，“我走了啊，快回去吧，你男人还等着你呢。”说罢，招招手回头就走了。
蓝祺就呆呆的握着绿松石看林皓走远，良久才回过神，低头又看向手里那块石头，眨了眨眼转身往外走。
每个人遇到的爱情不一样，每个人爱情的延续方式与结果也不一样，同样的，每个人面对结果时的态度也不一样。
蓝祺慢慢的往机场外走，脑子里突然闪过许多最初还在绵绵论坛里潜水看故事时的场景，罗晨晨是编故事高手，知道如何把故事编的跌宕起伏才能引起别人的关注，也知道喜剧往往不会引人注目，但难道真的只是故事如此？
表面的乐观终究只是表面，蓝祺心中藏的好好的悲观因子，因林皓的离去全部蹿了出来，蹿至全身，没有哪段恋情是没有悲伤的，自己到现在是不是太过顺利了？顺利的有点让他慌张，真害怕下一秒就会消失。
念及此处，他正好走出机场，抬头刚好看到庄佑倚车等他，低头在抽烟，在蓝祺面前他很少抽烟，或者说是基本不抽烟，如若不是偶尔一两次遇着，都几乎让蓝祺忘记他会抽烟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