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深长的双眸里燃起两束灼灼火焰,那火焰似乎在说,这一生若不能建功封侯,必要战死沙场!
这是我见过的最炽烈的火焰,我能感到我耳畔的肌肤掠过一阵麻沙沙的刺痛,忍不住要热血沸腾。他竟然有这样的激愤人心的魔力,我已经预感到他将前途无量。
公子也看着那两团火焰。但公子的脸十分平静,仿若已经活过了一千年。我甚至在他纯白如花朵盛开的容颜里看见了深深地悲悯。
我只能看到阳光下暴露出来的全部美好。
但公子却能看到更深远的背阴的那一面。命运可以是一把光芒四射的宝剑,一面留给敌人,一面照见自己。谁也无法幸免。
就在我思绪飞扬的间隙里,前面的小道儿上突然晃过一个弓背屈膝的身影。那身影非常眼熟,走得极快,简直就是健步如飞。我抻着脖子看了再看,终于确定,伸手一指:“公子您看!”
公子顺着我的指点看去,饶有兴味地说:“这不是长乐宫的陈公公吗,真是冤家路窄,叫过来!”
我巴不得一声,飞跑过去拦住他的去路。早就听闻流年姐姐说,陈公公听说公子要亲自整治他,吓得两个月来没睡一个好觉。但这并不能解我心头只恨。
我大喊一声:“陈公公!”
陈公公身躯一震,竟然坐倒在地。我不禁冷笑,就这么点狗胆儿,也敢干那缺德的事儿。
我押着他到了公子面前:“公子,陈公公带到。他早就看到我们了,正想逃呢。”
“别来无恙啊,陈公公?”公子似笑非笑看着他。
陈公公一张老脸完全塌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捣头如蒜:“韩大人开恩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才吧!奴才真是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开恩哪!——”
“本公子说过,井水淋漓之恩,定当报答!”公子的声音冷冽如冰。
陈公公连磕头的力气都吓没了,一个劲儿地喊着:“饶命啊,大人!奴才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闭嘴,吵死了!”我吼他一句。
他泪流满面地住了口,依然是捣头如蒜,哭的稀里哗啦。
公子放眼太液湖:“当日你送本公子碧思井水一桶,今日本公子还你太液池水一湖,好好享用吧。”
公子话音刚落,卫青飞起一脚将陈公公踹下太液池。
就见他杀猪一样尖叫着在池水里扑腾,时而浮起,时而沉下。就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脚下一硬,才发现这池子南岸非常清浅,才刚刚没了膝盖。
公子朗笑几声,摇扇而去。
只听得背后依然是杀猪一样带着哭腔的尖叫声:“韩大人慈悲!多谢韩大人不杀之恩!韩大人慈悲啊——”
拐过几丛垂柳,终于听不到那刺耳的尖叫了,公子觉得乏了,膝盖也隐隐作痛起来。
“您先在这里歇息一下,我去给您叫一顶软轿来。”我拿事先准备好的绣垫儿铺在石墩上,服侍公子坐下。
公子摆摆手说:“快去吧。”
我刚想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韩公子!韩公子,救救皇后娘娘!韩公子!——”
公子直起身子,看到一个云鬓散乱的小宫女扑扑腾腾地跑了过来,几次摔倒又爬了起来,就像天塌了一般。
第十三章: 争吵
跑到近前,我才看清,这小宫女正是公子进宫那日掐腰拦马的的素儿,她是陈皇后的贴身宫女。
“救救我们娘娘!”素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请韩大人救救我们娘娘!”
公子又在石墩上坐下了:“怎么回事?”
“回禀大人……”素儿有些迟疑地看了卫青一眼。
公子皱眉看向卫青,但见卫青满面茫然之色,便说:“但说无妨。”
“诺。”素儿咬咬嘴唇似是豁出去了,“景鸾宫的卫娘娘诬陷我们娘娘以巫蛊之术诅咒她和公主,皇上震怒,下令搜捕了椒房殿里的所有女巫和术士,并将皇后娘娘禁足。皇后娘娘费了好大力气才让我出来求助大人,请您马上去见她!”
“巫蛊?”公子似是自言自语,“阿娇不至于那么蠢吧?”
“是的是的,公子!我们娘娘是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一定要禀明皇上为我们娘娘做主啊!”
“先去看看再说吧!”公子站起身子,大步朝未央宫椒房殿的位置走去。
因此案关及卫子夫,卫青也无法置身事外,紧随公子身后。他们两人走得极快,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椒房殿外方圆一里,就感觉到了某种肃杀的气氛。果真如素儿所说,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包围了皇后的寝宫,往日繁华的殿门前,冷冷清清,是灾难即将降临的前奏。
公子走入禁区,一个羽林郎上前阻拦:“皇上有命,闲杂人等人不得入内!”
公子一扇子抽开他,径直而入。
其他羽林郎见状刚要群拥而上,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拦住他们,低声说:“不可以!伤了韩大人一根汗毛,皇上会要我们所有人脑袋。”
我们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畅通无阻地进了椒房殿。也许是为了避嫌,在正殿门外,卫青主动止步。
虽然金屋藏娇的典故,我在民间已有所耳闻,但真正是百闻不如一见。皇上居住的未央宫也不及这里一半的辉煌璀璨。三十六颗硕大的夜明珠高高地悬在殿上,散发出明月般的光辉。满目所及之处,无不镶金砌玉。鸾凤和鸣的黄金胡床,黄金浮雕的紫玉屏风,黄金竹节博山炉,浮着青莲的黄金水盘,就连盘丝熏笼也是黄金缠就。这简直就是一座繁华地有些凄凉的黄金城。
还没等素儿通传,皇后娘娘就从后殿踉踉跄跄跑了出来,把两个随侍的妙龄宫女远远甩在身后。她穿了一身宽袍长袖的素色绫纱,没有束腰,衣服拖在身后飘飘欲飞,就像一只因绝望而疯狂的长尾青鸟。她脸上没有擦胭脂,头上也没有任何饰物,一袭缎子似的青丝一直拖到腰下,像柔软的水藻一样无声飘摇。
“韩嫣!”她扑过来,抓住他的双臂,身子却坠了下去,跪坐在他身前,“救楚服!救救我的楚服!”
“你的……楚服?”公子诧异,“那个长安城有名的巫女?”
皇后用力点着头:“我爱她就像你爱皇上!你必须要救她,这是你欠我的情!你夺走了我丈夫全部的爱,这是你欠我的!你必须要帮我!韩嫣,韩嫣!!”
公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将她扶进胡床里坐下。
陈皇后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诞妄,激动的情绪让她苍白的唇角微微抽搐。
公子无力地看着她,轻声说:“皇上知道吗?”
“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皇后恨声说,拳头紧紧攥起,“我可以不做这个皇后,只要不杀楚服,我愿与她一起离宫,结庐南山,做一对不问世事的恩爱夫妻!”
公子轻轻摇了摇头:“你生于皇家,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你是皇帝的女人,你却爱上另一个人,与她公然共寝同居,还闹得天下皆知,她怎么可能活命!”
“韩嫣啊韩嫣,”陈皇后嘿嘿冷笑,逼视着公子,“我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你不知道吗?如果刘彻有一点点爱我,我又怎么会?金屋藏娇的美丽神话,不过是童年的一场梦碎。为了报答我母亲窦太主助他上位,他才给了我皇后的名分还有这间可笑的金屋子。你知道黄金的温度吗?”她抓住公子的手按在金床上,“你知道这有多么冰冷吗?无数个夜晚我躺在上面彻夜难眠……我是窦太主的女儿,我缺少黄金吗?我缺少的不过是一个男人的体温。可是他却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你!”她直视着公子的眼睛,“我不恨你,韩嫣。我们三个从小在一起长大,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他如何爱慕你追求你。他们说你谄媚,他们放屁!谄媚的是刘彻,是我们的皇帝!他恨不得变成一只小卷毛犬摇着尾巴讨你欢喜!我不恨你们,我也不理解你们,我只是羡慕,非常羡慕……直到有一天我遇到楚服……”
皇后的声音低若地近乎呻吟,她泪光闪闪的明眸里泛起一抹醉人的神采:“她穿起男装是那么丰神俊朗,温柔体贴,知冷知热。她让我的寝宫有了温度,让我空虚的日子有了盼头。我终于知道被爱的感觉,那种感觉一旦在心里点燃,便再也无法熄灭……我哪里顾得上什么卫子夫?我恨不能天天和楚服躲在深宫,过我们甜甜蜜蜜的小日子。为了掩护她,我假装迷恋巫祝,豢养巫师,我又何尝真的信过那种东西?我若是想除掉姓卫的,我会更相信杀手手中的剑,而不是丝绸和棉絮做成的人偶娃娃!”
公子一言不发听着这场漫长的倾诉。这是陈皇后一生中最黯淡也是最辉煌的时刻。至少她拥有了她自己,也许就那么一次。
末了,公子转身,默默走向殿门。
“韩嫣!”陈皇后凄厉又恳切地叫了一声。
公子没有回头,只是用他惯有的没有情绪的声音,淡淡说:“我不知道是否能救楚服,我会尽力。但不管我能否救她,你都保不住你的皇后之位了,早作打算吧。”
入夏以来,皇上便将寝殿从温室殿移往清凉殿。这处殿室掩映在苍峦叠嶂之间,周围栽满巴山箬竹和大理白茶花,清雅宜人。微风吹来,竹叶沙沙,恍若初春夜雨。
公子在一簇白茶前站了很久,月色将那洁白的花瓣浸泡得清绝冷艳。
我凝望着公子流畅如瀑的背影,想起美人如花终要凋落,心里无端端有了寂寞。
殿内突然传出哗啦巨响,伴着一声雷霆怒吼:“混账!”
公子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儿来,移步向殿内走去。皇上站在沉香木案后,双手撑在案子上,脸色铁青,额头上绷出一根青筋,因为愤怒而突突直跳。在他面前,竹简撒了满地。公子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一份,轻轻展开。
这是一份内阁大臣的奏疏,就陈皇后和楚服一事做了无限夸张的铺陈。说巫女楚服衣冠帧带,形如男子,与皇后同起同卧,如胶似漆,有乱仑常,丑恶宫闱……这简直是翻来覆去在扇皇帝的耳光。
一方面告诉皇帝,你老婆给你戴了绿帽子;另一方面提醒皇帝,你宠爱韩嫣也是有乱仑常,丑恶宫闱。
难怪皇上会大发雷霆。
公子看完了奏疏,又丢回地上,拍拍手上的灰尘:“难怪皇上会把这些上疏条陈全部扫落在地,确实是不值一看。”
皇上余怒未消,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公子:“你去哪儿了?朕说过任何人都不许靠近椒房殿,你当是耳旁风吗!”
“任何人也包括我吗?”公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弹了弹修剪整齐的手指甲。
皇上一拳打在案子上,哼了一声。
“你是气阿娇背叛了你,还是气那些看笑话的大臣们?”公子问。
皇上深邃的眸子里有铁一样的光芒闪过,咬牙说:“终有一天,朕要那些自命不凡的朝臣见了朕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看来你更气的不是阿娇的背叛。”公子一笑,“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发怒之后的皇帝冷冽地可怕,跳跃的烛火让他的脸有微微的扭曲:“阿娇让你来求情的吗?”
“可以吗?”公子也不避讳。
“不可以!”皇上的声音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阿娇这皇后是做到头儿了!”
“她并没有为她自己求情,她想请你留楚服一条性命。”
“留着她作为我耻辱的见证吗?”皇上气得简直要笑了。
“你没有什么耻辱的,刘彻。”公子正色说,“你从没有爱过她,即使她有了别人,也算不上背叛你。”
“世人都会像你这样想吗?”皇上刚刚消减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世人都会像你韩大夫一样超尘拔俗吗!”
“我从不知道你刘彻是那么在意别人想法的人!”公子的声音也微微的冷了起来。
“你会说得这样轻轻松松,是因为朕宠着你惯着你,你几曾受过什么委屈?你知道屈辱的滋味吗!”
“我不知道?”公子失笑,“你知道我有多少别称吗?娈童,男宠,弄臣,贱人,妖孽……”
“韩嫣,你如果觉得跟着朕委屈了你,你可以走,没人拦着你!”
“有出息的,可别再来找我!”公子拂袖,大步走出殿外。
我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小声叫:“公子,等等啊公子,公子!”
他丝毫不理睬我。
经过一丛竹子的时候,公子身形一晃,矮身躲入竹丛里。我不明就里,也不由自主躲了过去,蹲在他身边。
“你干嘛啊,公子?”
公子扳着手指头,嘴里数着:“一,二,三……”当他喊到“四”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嫣儿!——你回来!嫣儿,朕逗你玩儿呢!”
公子晃晃脑袋,嘴角一撇:“没出息的东西……”
第十四章: 残酷
皇上一路穿花拂柳,探寻而来。郭公公跟在身后,手里提着一盏八宝琉璃灯,细声唤着:“小祖宗,您快出来吧。这大热的天儿,热着皇上不要紧,若热着您,那皇上还不得心疼死啊……”
皇上回头怄了他一眼:“郭群,你倒会拍马屁。”
郭公公翘着兰花指傻笑半天,又接着喊:“韩大人,您可别怪老奴没提醒您,这季节不好,花丛里蛇鼠横行,万一……”
我和公子闻言,果然往四下里瞅了瞅,又往一起挪了挪。
“闭嘴!”皇上轻叱,“说的什么昏话,吓着他!”转而又柔声说,“嫣儿别怕,朕知道你自小就不喜欢蛇,移居这里之前朕早就让人一寸一寸清缴过,别说是一条蛇了,就连一条小虫都不可能有!”
此时,我和公子四只眼睛正盯着一条小指头长的草青虫在淡淡的月光下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爬过。
我和公子默然相对了一眼,公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竹叶,正要站起身,只听皇上说:“朕知道你的脾气,你小时候就是这样,一赌气就藏起来。朕若是不亲自找到你,你就是在花丛里过夜也不肯出来的。你别着急,待着别动,朕一定能找到你。”
公子愣了愣,只好又蹲下了。
我心想这皇上也真够笨的,就在我们隐身之处来回转悠,却硬是发现不了。别的不说,只是这园子里花多,招来许多小飞虫,净往脸上扑,十分讨厌。我急中生智,捡起一块小石头往皇上脚边一扔,咕噜噜……
郭公公眼尖,娇滴滴叫了声:“皇上,您看!”
皇上低头看那石头,公子早已忍不住,飞身扑上他的脊背,牢牢抱住他的脖子。皇上两手托住公子的屁股:“怎么舍得出来了?小脾气闹够了?”
公子在皇上头顶用力拍了一下:“就因为你那么笨,害得本公子被蚊子咬了好几口!”
“敢咬朕的嫣儿,看朕不诛它九族!”皇上背着公子旋转起来,两人都朗声大笑,刚才在清凉殿里的不快早已云消雾散。
郭公公大张了两手,吓得老脸都白了:“可使不得啊!可使不得啊!摔着皇上不要紧,可别摔着咱韩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