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先生难道不信自己的医术?”烈熠笑的十分和煦,竟像是有几分玩笑之意含在其中。可惜对面的桑拓半点也笑不出来,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本能的感到烈熠浑身笼罩着的疏离。怎么看,也不在像是曾经的他了。
“以前头疼起来,总是难以摆脱。桑先生妙手回春,已经好了许多。昨日的事,大概是因为战后力竭,才难以支撑。”烈熠诉说着自己身体的境况,漠漠的口吻,简直像是在说毫不相干的旁人。“如今的疼痛,来也快去的也快,不会影响什么。”
桑拓重重摇头,连连张了几次口也未能出声,以他的辨析世事分明的能力,都仿佛不知该怎么开口劝说才好。
“桑先生想说什么,朕都晓得。”这一句话出口,几乎将对方心中的一切都给堵了回去。
桑拓本来正在收拾桌上的空碗,似乎是为了借助这一动作来掩饰将言又未言的尴尬,蓦的听见烈熠这一句话,身为天下第一神医的脾气猛的冲了上来。药碗被砸在坚硬的桌面上,立时绽开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纹。
“你晓得?不,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晓得!”颇通人情世故的桑拓,如此不顾尊卑身份,显然是因为气急了才口不择言。
瞪着烈熠,桑拓的目光炯炯,根本没有半分退意。“你可知道疼痛的本质是什么?”不等烈熠作答,桑拓的下一句话已经出口,咄咄逼人,半分空隙也不留下。“疼痛虽然令人难以忍受,殊不知,疼痛也有其好处。正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会以疼痛的形式告急,提醒人们要多加留意,善待自己。”
烈熠下意识的按了按额角,此刻并没有疼痛折磨,只是在对方的提醒下,他不得不深思这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然而才略想了想,烈熠脸上就浸起一抹苦笑,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心思纠结这些。不过若不能给桑拓一个答复,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摆脱这个话题。此刻他是病人,对方则是医者。“正是因为要留意,所以这才请先生费心医治。”
不是听出那一丝息事宁人的意思,烈熠刻意如此,虽然是希望此事就此作罢。偏偏桑拓已被挑起了气性,一生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被迫做了这许多违背原则的事,他心中又何曾痛快过?
烈熠是君,他是臣——要说得罪,刚才的言语不敬,已能算作十足的得罪。既然如此,他也不怕再多说两句。长久以来憋在心中的话,越堵越是难受,如鲠在喉。
“你哪是让桑某医治?”桑拓冷冷一笑,烈熠想要这么简单就结束这个话题,岂不是将他当作不明医理的庸医了。“你只是让桑某使用药物压抑你的痛苦。疼痛来得快,去的更快——这绝非是一件好事。疼痛慢慢的积累,慢慢的散发才是正途。这样快速,长久下去只会使你的身体失去了应有的调节能力。”
见对方揪住此事不放,烈熠尽管无奈至极,却也是动不了半分恼怒。归根结底,让桑拓如此步步逼人的,也只是出自他的一份责任。
幽然一叹,烈熠也不再一贯敷衍,言辞中也加上了几分坦诚,“旁人还被蒙在鼓里,桑先生却是清楚实情的。以如今的我来说,身体状况是好是坏,还有什么区别么?”甚至都没有使用那个高高在上的自称,入主北冥城之后,烈熠在悄然之中有了无数改变,但是这一刻,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看待桑拓,并没有以身份有别而划开彼此的鸿沟。
恰恰就是因为如此,桑拓反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怒气已然涌起,要即刻消弭也绝非易事,只能任由其堵在胸口,闷的难以忍受。
再次收拾起桌案上的药碗,正如烈熠所说,这些事原本不需要桑拓亲自动手,开方煎药若是没的选择,那么他做这些琐事,也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罢了,就如同刚才一般。粘在碗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竟赶不上他语调的不安,残留的浓黑药汁是那般刺目,几乎颠覆了桑拓一生所坚持的原则。
“这副药剂伤身,桑某已不用再多说。”而且,即便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了,烈熠又何尝能够真正听的进去。“总之,三副已是极限,绝不能再多用。”
烈熠明白他的意思,只怕三副之后,就算他以帝王之尊逼迫桑拓,后者也断断不会再继续调配此药了。“一日一副药,三副之效,也足够了。”
第二十四章:梦如是
处于一片浑浑噩噩之中,除了感觉身体不断的起伏沉沦以外,旁的什么也不知。像是被囚禁于某种虚无的空间,想要动弹一下也不得。然而放宽心去感知之后又会生出一种怪异的体验,似乎周围的空间无边无际,怎么也出不到尽头一样。
竭力想要弄明白自己所处的情况,思维逐渐摆脱茫然,变得活跃起来。几次三番之后,终于像是有了实体,对于自身,也总算能够掌握一二。
滟昊泠手掌撑在两侧,即使没有任何实物可以依凭,他还是做了个起身的动作。这番努力,多少有几分可笑,不过想到周遭没有旁人,也就释然了。终于,这般站了起来,四周打量一眼,以滟昊泠的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难以形容自己的所在。
灰蒙蒙的一片,上下左右无一不是如是。滟昊泠深陷其中,就如同是这片灰雾中的一部分,浮浮翳翳,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
即使尚且不明白所处环境,也是本能的觉得不妥。滟昊泠一生,也算是经历了不少危险,渡过了无数难关。对于危机的规避,近乎成了本能。这个念头才起,远方就出现了一块光亮,算不得十分明显,不过对于如今的滟昊泠来说也能起到十足的指引作用。或许这亮光出现的怪异,但是在这样一个处处透着不解的地方,什么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朝那个方向走去,然而,越是迈动步伐越是吃力。胸口陡然一阵锐痛,恍惚间竟然错觉血已经渗了出来。下意识的抬手一摸,衣襟还是干燥如初,那种疼痛,来自于体内更加深沉的位置。烈熠一剑透胸而过,无论伤势是否有痊愈的一天,痛楚的滋味总是难以完全消弭,潜伏在体内,随时都会发作。
怨怼么?滟昊泠竟浑然不觉得。
即使目前所在之地就是阴曹地府,竟也没有半分责怪烈熠的意思。一定要追究,眼下的局面也只能归结为他的选择,一心求死的人是他,纵使早已探知莫离护袍上的玄机又如何,并非是烈熠苦苦相逼,而是他自己一头栽了进去。
始作俑者,最后一刻不忍下手。反而是被算计的那人,义无反顾。
既然两人不得共存,生死相争之中,滟昊泠还是要想方设法容下一己私心。又往前走了几步,胸口的疼痛更加剧烈。兴许是因为这些本就源自自身的选择,滟昊泠反倒有几分甘之如饴。
既然此生已亡,那么前方所去当然就是真正的十丈阎罗殿。在民间,幽冥地府的传闻几何,滟昊泠在如何不信这些无稽之谈,总还是少不得让留言钻入耳中。关于那里的阴冷与血腥,倒也不是彻底无法想象。听说每个人在死后,都少不得要在这里走上一遭,罪孽亦或是功德,都会得到一个公平的研判,从此决定魂魄是入天堂,还是下地狱。
只是,天堂怎么样,地狱又如何?
滟昊泠长笑一声,以他满手杀孽,只怕十八层地狱中早已记上了他的名字。不过也就仅仅如此,想来阴间的酷刑比起汐蓝的地牢,也差不了太多,那些都是素来见惯了的事物,他又何须恐惧?
此生再无与烈熠的相见知期,要论惩罚,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痛,远比剥皮刻骨要严厉多了。
心中想着,脚下的步子却是更快。以滟昊泠之尊,如何不敢面对阎王判官?坚定如磐石的步伐,不多时就走到那一方光亮之前。抬眼一看,远处尚不觉得如何明艳的光芒,此刻竟是光芒万丈,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本能的闭了闭眼睛,也只是很快的一瞬。在灰暗的环境中滞留久了,乍一见刺目的光亮,为了避免泪流满面,任何人都会选择闭眼。
以如今的他而言,又何来泪流满面的立场?
有些舍弃不了的遗憾,最后也只能埋于心底。即使如此更是难以解脱。永志念念不忘,不正是他的所求么?
待得适应了那一蓬光亮,又何来随机睁眼。没有细看周遭的环境,半低着头颅,若有所思。怪异的是,此时所在的房间倒是一片柔和,地板铺设的石质地砖光可鉴人,镶嵌的分外整齐,砖缝都几乎不可寻。
都说阎罗殿阴森可怖,倒是自己亲眼见了之后,才发觉现实远非如此。要是这里被称之为可怖,那滟昊泠还真不知要怎样的陈设才能叫做宁和了。
“你如今的样子还真是令我意外。从来不晓得,滟昊泠也会有伤感幽思的时候。”一个清凌凌的女音灌入滟昊泠耳中,由于此时没有抬头,并不知说话之人的模样,不过这声音是绝然的冷艳无匹。
如果说这就是阎王座前的问话,未免也太怪异了些。滟昊泠心怀几分嘲笑,终于朝着女子所在的方向看去。
她娉娉婷婷的站在那里,一袭浅金色的衣衫。这样奢华的颜色,绝非一般女子敢用,也绝非一般女子用的起的。然而,如此挑人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居然恰恰适合,更加衬托出眉宇之间的一股骄傲与……脱离世俗。
滟昊泠才看一眼,便能够肯定从未见过此女,让他疑惑的是,对方五官之中有一股依依的熟悉之感。心念转了几转,陡然想明白其中关窍,当即漫上一抹浓烈的冷笑。
“这才是你的真实模样罢?当初在百图渝怀的水灾之中,刻意扮成女童的模样,是为了利用烈熠的恻隐接近他。如此想来,这些所走所为还真是难为你了。朕说的可对,如归小姐?”
女子双眸之中蕴藏了两簇火焰,鬼火也似。能够让一个人显露如此眼神,证明她的内心绝非平静可以形容。恨意与否姑且不论,至少滟昊泠出现在眼前,已是犯了她的忌讳。“既然认出我是谁,难道你就没有觉出半分不对劲之处?”
不是没有见识过如归的口齿伶俐,她曾经可是在口舌上大占九歌的便宜,那一位也是牙尖嘴利之辈,竟然也会被人堵得哑口无言。今日亲身体会了,才真正领会如归言辞中的犀利,偏偏驭锋芒于无形,杀人不见血。
乍听上去,不过只是在闻讯与自身有关的事,略略细想之后就会品出如归的这一句话之后大有深意。且不是旁的,直直朝着滟昊泠心头最脆弱的一部分刺来。
假若能够如此轻易就击溃的人,也就不是他滟昊泠了,不改冷笑,“没想到朕死后,也能在见到如归小姐。”
他的反应确实够快,然而也不能就此忽略她手中握有的筹码,“皇上是天潢贵胄,我自认没有福气与皇上在会于阴曹地府。”如归抬起双手,纤细修长的手指一一虚划过室内陈设——她不是没有看出来,从一开始,滟昊泠就竭力避免去注视这周遭的一切。他越是不想去看,她就越是要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皇上是在故意装傻还是想要自欺欺人,这间书房的所有摆设都是那么眼熟,皇上可不要说自己认不得了。”摆脱了幼年女童的模样,成熟冷艳的面容上笑意连连,却有着嗜血的味道。滟昊泠百年难得一见的逃避,想是大大满足了她的恶意,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里,可是你北冥皇城中的御书房啊。”
“……”其实,有哪里需要如归说得如此直白。滟昊泠右手微微一动,手边已然出现一方砚台,不用去看,指尖的触感都能够描绘出异常熟悉的质感。
如归既然使用种种手段滞留在烈熠和滟昊泠的身边,心头自然是怀了无数心思的。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打压一二的机会,她又怎么肯轻易放过?“那我再说一句,就在片刻之前,坐在这张椅子上的还是烈熠。”
滟昊泠眉心一跳,迷惑而又爱动的神色,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无从遮掩。再如何坚定深沉的的人,心中总有一块不容他人碰触的禁地,一旦被揭开了,就皆是血淋淋的伤口。
“你是不是不能相信?”如归上前几步,素手按上桌上的一叠宣纸。冷眼一看,还真分辨不出,她的肌肤与纸张相较,究竟何者更为细白一些。指尖描摹过宣纸上的墨字,像是要再一次勾勒那些波澜横划。
第二十五章:伤口撒盐
那些晕染在素白纸笺上的笔墨横姿,隽永而飘逸,像极了烈熠本人。只是到了末尾,笔锋逐渐变得虚浮起来,想来是体力不支的缘故。滟昊泠满是爱怜的拂过,几缕尚未干透的墨汁,在指尖染上一层浅灰。御用的砚墨无疑都是极好的,细腻而快干,如今既还如此湿润,便已能从侧面证明如归所言非虚。
隐约觉得锋锐的眼光射来,几近能将人射穿,如归强装镇静迎上去之时,却也没有对上滟昊泠的目光。后者的神思还是遗留于那些字迹之上,几许痴痛。
滟昊泠坐在雕花椅上的身躯依旧笔挺,唯独眼眶是深红的。透过发丝间的空隙,才能够看到他一双深红的眸子,正因为不甚明显,因此才格外吓人。滟昊泠此时被笼罩于浓稠的杀意之中,正是由于这一种出鞘宝剑一般的锐利之气,才令如归有了被刺伤的错觉。
心中不服——假如她还是那少不更事的幼童模样,那也就罢了。可是如今的她既然恢复真容,别的不为,就算只是为了维护神族的尊严,也不能如此轻易被人小觑。
“那我再说一句——”明知有些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口,说不定就会招来杀生之祸。然而如归此刻气性已经上来,便是性命不保,为了舍弃不掉的傲气,她也非要当场给滟昊泠难堪不可。“在你和烈熠之间,无论是谁杀了谁,最后活下来的人都会是你。”
简单的一句话之中,已是蕴藏了无数冷毒,足以令人透骨冰寒。偏偏如归还要再一次紧逼,“这其中的含义,你可明白?”以滟昊泠的睿智,即使再微末许多的提示,他也能推论出背后的意思,况且如归的话已经说得如此明了。故意有此一问,也是为了让滟昊泠心中再起波澜,绝不允许他的心绪有平复的一刻。
要说疼痛,就一定要令滟昊泠痛个彻彻底底,最好永无翻身之日。
“叫风雪来觐见。”滟昊泠向着窗外喊了一声,即便刚刚才从混沌中苏醒,但是以他的耳力,又如何听不出书房外间有侍从压抑而浅显的呼吸。随着命令的下达,滟昊泠也抬起头来,狭长的眼眸中如同镶嵌着万年寒冰,哪里还有一丝猩红?如归不禁怀疑自己方才眼花看错了。
如归咬紧下唇,血迹自齿痕上渗出,她也浑然不觉。明明有着别的责任,然而都被如归暂且抛诸九霄云外,什么“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一切都不在如归的考量之内。满腹的心事,都只想着如何维护少的可怜的自尊。
诺大的御书房之内,寂静的掉针可闻。表面的平静,也不知是否能够将其下的暗流汹涌全然埋没。还是说,终有一刻,一切都会爆发出来,就如同冰冻三尺的湖面,一旦有了第一丝龟裂的纹理,转瞬之后就会扩大到整座湖面,使所有的坚冰都碎做齑粉。
风雪的出现,就是那冰面的第一道裂纹。
从北冥城中偷盗各种指证滟昊泠罪行的证据之后,又以风御畅弟子的身份亲笔书写征讨檄文。风雪并不晓得自己的作为都是为他人作嫁,无意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由于不清楚背后的缘故,自然少不得惊恐。为了逃命,风雪一直辗转于七界各地,直到被赫连远遥找到,才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救助风雪,虽然是烈熠的定夺,但是谁都明白背后的不得已。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倘若见到风雪,他拍自己会忍不住痛下杀手。于是赫连远遥也只能安排风雪跟随牧野军之后,而断不敢让他出现在烈熠面前。这么做也是为了应对某一日的不时之需——风御畅的弟子,这是何等特殊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