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无声,天外圆月压的极低,几乎触到了屋顶飞檐,两三夜鸟从月中飞过,风微动,树木轻响,越显寂静。
窗外风声听的清楚,安静的室内暖光微漾,伴着墨陵郎轻小的低喘,越发的压抑。宛童紧张的看着墨陵郎苍白的脸上汗水汇集流进双鬓,连手都抖了起来,“墨哥哥……”
墨陵郎手抓着床下被褥,看着宛童摇了摇头,眉头紧紧皱起。唇上已现血色,映着苍白的脸,可怖又可怜。宛童眼里已经存了泪光,强忍着不曾落下,小手握着墨陵郎的手,急切的问,“墨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肚子疼了啊?”墨陵郎轻轻点了点头。
墨陵郎粗喘了口气,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发湿如洗,紧紧贴在两鬓,握着被褥的指节,白骨几乎刺透了皮肤。宛童急忙捋着墨陵郎的胸口帮他顺气,声音隐隐带着颤抖,“墨哥哥,这次是不是很疼?”墨陵郎闭了闭眼,依旧粗喘,却是无声。
宛童急的眼睛都红了,陡然见墨陵郎的腹部在抽动,吓得退了一步,墨陵郎情绪空空的看着宛童,隐隐有乞求的意思。嘴张了又合,连半个声都没有发出来。
宛童却读懂了墨陵郎唇动间的话,他是让他帮他把衣服脱了,宛童脑子里空空,居然连半丝犹豫都没有,爬上床,哆嗦着解了墨陵郎的衣服。一见缀在墨陵郎下身似乎是手臂的乌黑色黏连物,吓得一声尖叫,蹭的蹦到床下,连滚带爬的往门外奔。
宛童一声尖叫,凄厉异常,在原本死寂的夜里划过一阵惊悚,连夜里的风都抖了抖。悯月山上,烛火瞬时通亮,映明了半个天空。
屏风来时,宛童坐在门口,哭得整个人都神智不清,嘴里还连迭的叫着,“墨哥哥……”墨陵郎伏在床沿上,散落下的发丝滴着汗水,手无力的搁在沿上,身上青被半掩,有血和着乌黑液体从床沿上滴下来,床下蜷着似是婴儿的身体,周身裹着一层亮晶晶的黑色水液。屏风也忍不住吓了一跳,几步窜到床前,将墨陵郎扶起,平置在床上,伸指往他鼻下一探,觉察他气息微弱,忙将被子给他盖好。沉声吩咐,“紫茜,去让你几个师弟去抬些热水来”门外的紫茜已经吓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奔了出去。
凌泉过来抱着宛童,安抚的拍着他的后背,一声声安慰着。
屏风扯着袖口帮墨陵郎拭汗,却不想忽然被墨陵郎一手抓住,闭着的眼睛忽然睁了开,眸色带着血丝水亮水亮睁的大大的,看着屏风,半晌嘴唇微动,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
屏风一动不动,尽管墨陵郎半个音都没有给他,但她还是清楚的知道他说的什么话,他说,“蔑析,你为何才来?为何?”
“之后墨公子昏迷了很久,醒来时,连床都下不得,养了许久,才稍稍有了起色”屏风不紧不慢道,“至于那天夜里的事,我不说,相信墨公子也明白,从他醒来时,眼中那份失落看,他还是希望能睁眼看见的是你,不过,可惜了”
叶蔑析依旧无言,静静的听着,脸上连半分情绪也没有。
“至于那个孩子,原本他周身裹了一层乌黑薄水,不过却不小心让本门弟子的指甲划破了,那孩子眼中蓦然射了道黑光,直窜夜色去了,墨公子说,那是合阴之灵,但已不是一般的合阴之灵,若是能有机缘,也许也能成个人,便依旧还是王爷与墨公子的子嗣”屏风见叶蔑析现出讶然的神色,“那日,墨公子很开心,吃下了不少饭食”接着垂目淡淡道,“合阴之灵与那孩子的魂魄合在了一起,只不过婴儿的身体,在两灵斗争时已经损坏,由此,便只留下了个死胎在墨公子体内”
“墨公子走时,特意拜托我将这孩子的尸体给王爷送过来,说是只要葬在静清院下,白幕公子葬身之处,尸体自会腐去,他处不行”屏风仍是面无表情,“墨公子说,六年之后,王爷便在二月第一场雨后到殇水桥上去,王爷若在殇水桥上,遇上一个叫叶阴离的孩子,那这孩子便是今日这孩子,若遇不到,那便是真的死了”末了缓缓补了一句,“这一切,都是墨公子的猜测,到底有没有这一回事,就看苍天了”
“那,他现在去了哪里?”叶蔑析木木的问了出来。比起那个有没有的孩子,他此时更关心墨陵郎。
“去另一处凡世了,是旋凤山的碧落仙君将他送过去的,王爷也应该知道,以墨公子如今的能力是无法去别处的”屏风微带着些严肃。
叶蔑析半晌,忽然吐出一句话来,“无思山的桂树全没有了……”
无思山的桂树全都没有了,叶蔑析自此失了眠,每每夜深,脑海中总会蓦然出现墨陵郎带泪的笑眼,然后就会惊醒,如何也睡不下。忍不住自责,叶蔑析觉得愧对了墨陵郎,若是当日他肯留下他,那就好了。
二月春风拂面。忐忑不可终日的叶蔑析终于等来了墨陵郎的消息,只是,墨陵郎去时潇洒,回时却是一身伤,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任叶蔑析如何叫他,都没有醒来的迹象,碧落说,“墨陵郎也如他娘亲般狠,说要做的事,便是搭了性命,也毫不在乎”
那日他说,“我不信,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赢不了一个死人”
那日他说,“如果我还能回来,你看王爷能不能也给我那么一座小院,只属于我的小院让我等你”
那日他说,“师傅那里,我要去看一眼,等我还了师傅的恩情,便来补你这段情债”
那日他说,“王爷耐心等着吧,我手段可高明着呢”
叶蔑析忽然觉得心痛的几乎在胸膛里碎成一团,捂着胸口,不可抑制的后退。
第一百一十一章:归尘
墨陵郎由碧落送了回来,便是碧落那等稳重的仙人也忍不住唏嘘,墨陵郎虚弱单薄的身体便由那数不清的紫色透光的纸鹤托着送了回来,荧荧半倾结界拢在墨陵郎的身上,映得墨陵郎越发虚幻不可触碰。
由天而落,就那么毫无预兆的落在叶蔑析的庭院里,落地时,纸鹤化成荧光,一点一点碎去。碧落从天而降,稳稳落下来,拂开半痕轻风,掀了周遭一片风浪。
彼时叶蔑析正端着一杯刚沏好的雾柳拂,细细品着,他总不明白白幕为何喜欢喝这雾柳拂,这般静下心来细品一番,连那袅袅浮起的茶气,都带着淡淡清香,带着淡淡的宁静。只是碧落同墨陵郎,恰打破了他沉在心里的那份安静。
墨陵郎如何变作如今这般生不生死不死的模样,连碧落也不太清楚,只晓得一个大概,据说墨陵郎是见着他师傅豺羽了,只是豺羽便如那丧魂的木偶,半点活气也没有,记忆几乎忘了干净,便是存下的那份记忆,也是颠三倒四的,只一事记得极清楚,那便是他徒弟墨陵郎。
墨陵郎来见豺羽,一眼瞧着他师傅那般模样,依旧念着他这败家徒弟,一时哽咽起来,眼泪滚滚下落,伏在他师傅膝头哭了许久,方止住。
碧落再见到墨陵郎时,墨陵郎一张脸,白的毫无血色,即使已是一脚踏进了阎罗殿,还是那般沉静,一如他亲娘当年的镇定,只淡淡的吩咐,“送我回去,劳驾”
碧落自然晓得墨陵郎的意思,不过是想回到叶蔑析身边,只他已是油尽灯枯,自己回去已是完全不可能,碧落唏嘘,他这执着,真真是让人感叹。
“这便是你的手段?的确高明”叶蔑析对着虚空,吐出一口浊气,上前将墨陵郎抱在怀里,惊觉的发现,抱着他的身体,同握着一缕空气完全没有什么区别,到底作了什么,才将这一身气息迫了去。叶蔑析向碧落一礼,恭敬道,“谢仙君送他回来”
碧落微微别开头,“不必”嘴唇又轻轻一动,却不曾言语。连句告别也未留下,化身而去。
墨陵郎回来了,他那头报了豺羽的恩,这头来还叶蔑析的情,只不过,如今的他,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左腕上那道深可透骨的伤疤,还带着一点鲜血。叶蔑析怎么也想不透,墨陵郎到底是如何报得恩,以至于将自己整条命搭了进去。
叶蔑析不曾给墨陵郎辟出那么一座小院,着人将静清院烘熏,换了被褥床帐等一应物什,便将墨陵郎安置在静清院里,日日守在静清院,日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看一眼墨陵郎醒了没有。
墨陵郎如今便成了这个模样,叶蔑析才渐渐觉得,其实他也很对不起他,他想着,墨陵郎走时说的那般郑重,那么,只要他守着,墨陵郎总有一日会醒过来的。他心里只是下意识的认为,墨陵郎只是累了而已,睡饱了也便醒来了。
这样的结果,似乎在朴朔的意料之中,仍是日日拿着把匕首,仔细的刮着脑袋上的三千烦恼丝,刮着刮着,顿时觉得,此时离开正是佳机。便顶着蹭亮蹭亮的脑袋,同叶蔑析道别。
彼时叶蔑析刚将墨陵郎从房里抱到房下屋檐的躺椅里,正蹲在椅侧,握着墨陵郎的手,仔细的瞧墨陵郎垂落的睫毛。
朴朔站在六步开外,听得叶蔑析叹了口气,不由问,“他便这么睡着,可曾请苌楚来看过?”
叶蔑析定了定,略带忧伤道,“无用,请来也派不上用场,更何况,苌楚与辛夷的婚期将近,他也忙,哪里顾得上我这里”
“哦”朴朔淡淡点了点头,“那他何时醒过来,心里可有数?”见叶蔑析不答,朴朔识趣的转了话头,“你看王爷,如今你也顾不上我了,而且我已是个和尚”朴朔摸了摸脑袋,“你看我刮得多亮,等的便是王爷一句放手的话”
叶蔑析站了起来,认真的看朴朔的眼睛,叹息的伸手摸他锃亮的脑袋,“你觉得你离开我之后能去哪里?这几年娇生惯养的,寺院那等清苦你怎能受得了”朴朔不以为意,“这些年,我整个心思全扑在王爷身上,我也一直觉得,我若哪日离开王爷,必定是活不下去,可到如今,真的要离开王爷时,反而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长情,之前都是为王爷活着,之后,我想为自己打算一下,便是常伴青灯,也是好的”
“你若离开,我也不拦你”叶蔑析静静的看着朴朔,“现下,我也的确没有心思顾得上你,只是,有一句,你得仔细听好记好,若觉得外头日子苦,便回来”
朴朔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叶蔑析手指擦过朴朔放光的脑袋,抱着朴朔的腰仔细圈了圈,“你今日离开,别亏了自己,倘若再见时,比现在瘦了的话,可是要挨罚的”
“记下了”朴朔郑重的点头。伸手推了推叶蔑析的手,“王爷止步,莫相送”果断转头,大步而去。叶蔑析只静静的望着那一袭青衣转瞬不见。
北渊国启元三年春,春意袭袭。国主叶音浦登基三年,将国家治理的相当风调雨顺。只有件事让他颇为头疼,便是他的六弟叶蔑析。
叶音蒲坐在御书房捏着笔想了很长时间,他二弟叶属折娶了朝中辅臣公子佑的长女公子婧羽,虽开始时,婚姻不大和顺,但自从公子婧羽给叶属折生了大胖儿子之后,也逐渐走向了圆满。他三弟叶飞廉,虽被迫嫁去了苍风国,整日吵吵闹闹,但依着绮里凌华那等疼他的份,也必定是百年好合。他四弟叶茹虑缺心又少肺,好歹娶了妻也收了性子。他五弟叶文希,一向正经的不屑男色的仁雅王,被一剑客算计丢了大男人的尊严,提剑满世界要砍了林无期,直接闯江湖去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他家七弟,兴致勃勃的追去江湖瞧热闹,半道让一侠女聂晓晓给勾去了魂魄。
叶音蒲思量着,他们兄弟几个都个个红鸾星大动,只他六弟这红鸾星动得估计是太狠了,李轻饶一走六年不回,朴朔一去六年不归,现如今,依旧冷冷清清的守着他家小墨陵郎寸步不离。这,令叶音蒲头疼的很。
今日一场春雨之后,空气格外清新。叶音蒲微服出巡,打算再到六王府上去,好好劝劝叶蔑析,好歹娶房亲不是,有了孩子,等自己日后归西了,也有人帮忙照顾活死人一样的墨陵郎不是吗?可叶蔑析死活听不进去。
将到殇水桥,叶音蒲瞥眼见一袭白衣撑着绘竹的油纸伞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叶音蒲愣了一下,回头一把拉住那人的袖口,将人扯了到眼前,定神看了看,不敢信,用力揉了揉眼,撑眼看着眼前人,半晌惊诧道,“你出来了啊”
叶蔑析无奈摇了摇头,“皇兄不在皇宫批你的奏折,跑出来做什么”说着抬腿就走。叶音蒲跟了几步,问,“说真的,六弟,你怎么出来了?”叶蔑析不太乐意搭理他这喜欢操心的大哥,含糊的敷衍,“陵郎生前托下件事,我今日就是办这件事来的”
叶音蒲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又跟了上去,“六弟当年滥情,今日多情,他日必定是苦情,我只是觉得,你守着墨陵郎已是六年,还要守下去吗?”
叶蔑析不理,站在桥上,扶着桥栏远望河面。
“前日,七弟的白鸟传来消息,你家饶儿再外头活得风生水起,好的不得了,而且,七弟也前去看过他了,所以你不必担心他”叶音蒲喋喋道。叶蔑析嗯了一声,忽然道,“昨日我忽然梦见小幕了,他一直看着我,就是不说话”
叶音蒲顿时无话可说,靠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哦,这样啊,准是小幕想你了”
叶蔑析正打算接话,忽然从身后挤进一个孩子,嘴里嚷嚷着,“麻烦让一下”声音清脆动听,让叶蔑析顿时眼前一亮。
眼前的孩子不过五岁的模样,脸白净红润,一身白色儒衣,头发总成双髻,上缀着两三小铜铃,风一动便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孩子手脚麻利得很,直接踩在栏杆上,抬手遮眉,望着远处一声叹息,“好宽的殇水河,不愧是传说中的知凤之泪”
叶蔑析与叶音蒲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叶音蒲好心提醒,“站这么高,小心掉了下去,听说,人一旦掉下去,可捞不上的”
那孩子不以为意,毫不犹豫道,“先生的话,我还真不敢苟同,这人有欲望,一旦掉下去,也必是被自己贪念所累,如我这等幼童,心纯至净,不会为殇水河的欲念所累的”
叶音蒲撑不住抚掌大笑,“能说出这般话的孩子,你当数第一个”
叶蔑析沉默不语。
那孩子倒是很健谈,谦虚的一笑,缓缓道,“先生过奖了,我只不过说出心中所想罢了”
“你这孩子慧根不浅,你家大人是哪家?”叶音蒲稍稍认真起来。
“不晓得,但肯定是有的”那孩子答的异常干脆。
“我听说,世上存有一种术法,能将两人的魂魄中的命魄互换,据说,这样的话,不管轮回几世两人都会有所牵绊,即使相隔千山万水,冥冥中自能相逢”叶蔑析忽然吐出这样一番话,侧头望着那孩子,“你说,我说的可是胡话?”
“这个”那孩子皱眉想了一下,认真道,“不是胡话,是有这样一种术法”
“你问他这个干什么”叶音蒲拍了拍叶蔑析的肩膀,接着问那孩子,“你这孩子明明不过五岁,又怎么知道世上有术法这种东西的?”那孩子撅着嘴不服的反驳,“我就是知道,我从生下来就有记忆,我还知道,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叶蔑析眸色动了动,“叶阴离,你脑子里都记得什么?”
叶阴离的眼泪哗的掉下来,“你刚才叫我什么?”
“叶阴离”
叶阴离扯着嘴角笑了笑,因他站在栏杆上,看叶蔑析时便成了俯视,“你就是我要等的人?”叶蔑析点了点头。叶阴离直接扑到叶蔑析怀里,“在你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脑子里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一直告诫我,我姓叶,是一个名叫叶蔑析的人的孩子,我的名字叫叶阴离,我还记得我曾看过那个人,就是让我活下来的那个人”慢慢仰起头,问,“他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