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朝堂篇
第四十七章：侍郎
“孟侍郎，陛下宣您觐见。”高公公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长生浑身一震，放下手中的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听不惯这种声音。他收起画了一半的丹青，拱手道：“微臣知道了，有劳高公公。”
距离那晚已过去一年，如今的长生已到了弱冠之年。朝中之人皆知他是平乱有功之臣，又与陛下素来亲近，加之父亲也居高位，他们孟家现在竟成了许多人竞相巴结的对象。慕容朝晖兑现了他的诺言，令长生当了侍郎，官居四品。长生之父孟浑的官职不变，却将品级从三品升到了二品，又赐了许多银钱。孟家一跃成为朝中大家，令人艳羡。
身为侍郎，长生的工作是负责陛下起居与他身边的一切大小事宜，偶尔也拟旨上奏，参议朝政。按理说这样的职务住在宫中更为方便，长生却请旨住回家中，与父亲住在一块。于是宫里的公公就成了司空府上的常客，家仆也见怪不怪了。
“长生呐，”孟司空看了眼天色，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还未到晚膳的时辰。“陛下这个时候宣你进宫，应该会留你用膳吧。”长生点点头。孟司空接着道：“那我就叫张婶少做一个人的饭了。今晚回来住吗？”
“不知道，应该会回来吧。不回来您也别等我了。”
长生回房换了朝服，乘上宫里准备的轿子，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一年前的那场内战，慕容朝晖最终得胜，继位登基，号称昭帝。登基后处死了第一个叛乱的吴王慕容兴平，而南平王慕容康定则是被软禁于南平王府，终身不得出府。凤翔王改封天水郡，虽未去番号，但实权被削弱不少，没有了富饶的封地。而对外宣称已死的慕容德馨与慕容郅，长生知道，他们都还活着，只是无力与慕容朝晖抗衡了。慕容郅被池绿救走后便再无消息，而慕容德馨被关押在从前的冷宫中，慕容朝晖偶尔还会去看他，当然，慕容德馨不会想看到慕容朝晖。
轿子在宫城边停下。长生掀开帘子，下轿，慢慢地步行过长长的宫道，往皇帝的居所清心殿走去。宫人们见他前来，纷纷退下，大殿中杳无人声。一只红毛狐狸蜷缩在墙角，不时摆动着毛茸茸的尾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距长生抓住小红已过了五年时间，加上它原本的岁数，算来也是老狐狸一只。最近天气热了，它掉毛掉得厉害，背上秃了一小块，不乐意出门了。长生现在才知道，除了好色，它原来还是只臭美的狐狸。
一双骨节细长的手将小红揽入怀中，衣摆上绣了金色的龙纹，复杂的暗花在宫灯的照射下格外魅人。那人长发未束，披散着一头青丝，好似光滑的绸缎。长生每回见了总想摸一摸那发丝是不是如看上去一般柔软，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慕容朝晖二十三了，不若他越发英武，长生倒觉得他越发魅人了。这样的陛下，会遭人觊觎吧，比如他。
慕容朝晖抚了抚小红的脑袋，小红叫了声，将头埋进他的臂弯。某些时候，长生还是很羡慕这个小畜生的。
“时间真快，小红都老了。长生，你倒是越发成长了。”慕容朝晖道。
关于他们两人的传闻有诸多版本，不过长生知道，他们并不是任何版本中的一个。
慕容朝晖刚坐上帝位一年，宫中只有莲漪一个女人，传闻慕容朝晖是从来不在她那儿过夜的，只是偶尔看她跳舞。莲漪虽贵为妃位，却没有恩宠，长生也是知道的。慕容朝晖一心扑在朝政上，很少关注别的事情。长生甚至觉得慕容朝晖目前似乎还不太想有子嗣，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子嗣太多无法关照所有孩子，反而会让兄弟反目。慕容朝晖也许是想要孩子的，只不过莲漪并不是孩子母亲的最佳人选。
这样的现状让长生稍有安心，却又陷入更大的无奈。
他不是别人的，然而也终究不是他的。
慕容朝晖常常宣长生觐见，命他陪他用膳，顺便逛逛御花园跟红莲池，偶尔会留长生过夜，聊聊从前或者往后的事情。长生知道，慕容朝晖一个人很孤独。然而这样的行为在旁人眼中，就格外有深意了。尤其是陛下不太钟情于女子的情况下。
“长生，天色都暗了，命人将晚膳呈上来吧。”
“是。”
宫中有传言他魅惑了陛下，以致陛下冷落了莲妃。也有人说早在莲妃之前他就在了，莲妃不过是陛下拿来哄人的幌子。在他背后，类似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不堪流言。他不知道慕容朝晖知道多少，甚至有些感到迷惑。若是慕容朝晖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会不会对他冷落起来？亦或是他原本就知道？
小红被小双抱下去喂食了，大殿中只剩下二人。皇宫的御厨手艺依然是一等一的好，不过他认为张婶做的菜更有风味。皇宫只是个精致的牢笼，他们都被困在里面，无法脱身。若他们现在还在楚地，他或许能常常同慕容朝晖出游，就跟当年一样，现在却不可能了。
“长生，我听人说你最近对画画挺上心的。”慕容朝晖不经意般问道。长生回道：“只是随手画些花草而已，消磨时间。”见长生如上朝般穿着，慕容朝晖接着道：“来见我用不着穿朝服，又不是早朝。”长生回了声是，又低下头去。
“你还在想他？”
“啊？谁？”
慕容朝晖叹气：“算了，不说了，我们出去走走。”
夜幕低垂，明月高悬。银白的月光洒在御花园的小道上，此时牡丹开得正好，幽香四溢，令人迷醉。慕容朝晖在前，长生跟在他身后慢慢踱步。今夜月色皎洁，明亮的月光足以令他看清牡丹花的颜色。这些牡丹都是慕容朝晖登基后新栽种的，一种就种了一大片。牡丹雍容华贵，种在皇家御花园是再合适不过了。
“皇上，莲妃娘娘求见。”此时，高公公在二人身后提醒道。
慕容朝晖回过头，微微思索了一番，道：“朕倒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莲妃了。”
见慕容朝晖有意见莲妃，高公公喜道：“莲妃娘娘说今夜月色正好，在红莲池边准备了糕点，邀您与她一同赏月。”
“你去跟莲妃回话，朕稍后过去。”
“是，陛下。”
看着高公公满心欢喜地向红莲池的方向去了，长生道：“陛下，臣先行告辞。”
慕容朝晖拍了拍长生的肩：“过几日羌国使臣就要到龙城了，你记得去礼部看看。”
“是。”
月色皎洁，照在长生年轻而苍白的面颊上，宛若泪痕。他叹了声气，缓缓朝宫门走去。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
战后一年，燕国还没有从战乱中彻底恢复，但龙城街头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长生出宫门时没有坐上宫人给他准备的轿子，而是慢慢走向附近最热闹的一条街道。挤进人堆里，听周围讨价还价之声，心里好似安定了许多。不过他身上穿着朝服，似乎有些扎眼。下次进宫不穿朝服了，反正那人也不喜欢。
“长生！你是长生吗？”
长生回头，只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长生认了一会儿，没觉得自己认识他。见长生疑惑，那年轻人连忙道：“就知道你认不出我了，这次回来我爹跟我哥也没认出我呢。我，赵光宇。”
“什么？赵光宇！你是赵光宇？”长生惊讶道。他明明记得赵光宇是个贪玩的丑胖子来着，怎么成这样了？“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长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面前这人胖瘦均匀，五官也好似长开了一般，比从前好看太多了。虽说赵老爹长得寒碜，但他娘是个美人，两个哥哥也都长得凑合，就他长得最不像话，看来他其实也不难看嘛。
赵光宇挠挠头，道：“你知道的吧，五殿下他……所以我也跟着受了点苦，就瘦了。”
慕容康定叛乱被软禁于封地，吃了不少苦头，赵光宇跟着他估计也没少受罪。说到这儿长生才想起赵光宇他爹跟他两个哥哥好几次悄悄给慕容朝晖递折子，看来商量的是应该是这事没错了。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才一年就能回来了。
赵光宇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见了长生满脸堆笑：“长生，你真是越来越俊了！”
长生有些尴尬，随口道：“哪里哪里，你也越来越俊了。”
赵光宇欣喜道：“真的吗？我爹我娘还有我哥都这么说！不过长生你说这句话最让我开心！”
“……你今日……是出来玩的？”
“对啊，我昨日刚回龙城，今天出来逛逛。长生，你是刚从朝中回来么？”
“呵，是啊，顺便逛逛。”
“一起吧！”
“啊？”
“我们一起逛逛吧。”赵光宇热切地拉过长生的手。
“啊，好吧。”
长生不经意地将手松开，与赵光宇慢慢往街的另一头走去。虽说赵光宇曾经是慕容康定的人，但目前来看，他应该要与慕容康定撇清关系才对。
“长生，我好久没有回来了，看到你真的好亲切。”
“长生，你比以前高了好多，是不是多练武就能长高呢？我回去也要练武！”
“长生，你知不知道，我在南平的时候经常想念你，想念小时候的事情……”
长生扶额，赵光宇还是跟以前一样，真能烦人。不过……从前的有些日子，确实很让人怀念。长生最喜欢和慕容朝晖刚刚去楚地时的日子，当然了，刚刚进宫遇到慕容朝晖那会儿他也挺想念。那时的慕容朝晖与现在有点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太一样，他也说不上来。也许……自己也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第四十八章：使臣
清心殿中灯已灭，只留了一盏灯笼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慕容朝晖披散着一头如丝黑发倚坐在床头，对着窗前明月，缓缓道：“说罢，近几日他去过哪里，见了哪些人？”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原来黑暗之中还站了个黑衣的暗卫：“孟侍郎前日下朝后骑马去了城郊一趟，散了会儿心就回司空府与司空大人下棋，夜里在房中看书。昨日下朝后与吏部新来的几个年轻人一块去了酒肆，傍晚按时回了司空府，晚上练了剑法。今日下朝后只在院中练了丹青，晚上回去时在路上遇见赵光宇，攀谈了好一阵子，还与他逛了集市，看了古玩……”
“嗯，赵光宇？”慕容朝晖一怔，又忽地想起是自己同意放他回来。“原来他已经回龙城了。”
“是的，昨日回的龙城。”
“他们聊了什么？”
“属下隔得远，没能听全。他们似乎是聊了些过去的事情，赵光宇变了很多，孟侍郎一开始没认出来。”
“瘦了？”
“是的。”
“他……看上去高兴吗？”
“属下……看不太出来，孟侍郎似乎没那么欣喜，赵公子倒是欢喜得很。”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小心些别被他发现。”
“是。”
夜风从窗外吹来，春天的风是轻柔而温暖的，然而毕竟是深夜了，多少带了些寒意。慕容朝晖拢了拢绸缎的亵衣，将被褥盖上，躺下身来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了。他记得从前的长生看他的眼神总有种热切，现在倒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第一次监视长生开始，长生不在身边的时候就忍不住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于是李清就成了常年监视长生的眼睛。他觉得他对长生并非不信任，也许……只是因为长生曾经完全脱离他的视线两年多吧，直到今日他想起来还是恨，恨慕容郅，也恨池绿。赵光宇也不能忽视，他很清楚，赵光宇觊觎着长生，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觊觎着他。在这宫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着长生呢，男男女女……
羌国使臣来访燕国，现已到了龙城驿馆。今夜宫中会举行盛大宫宴，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今日礼部官员无论官阶大小都忙得不可开交，进进出出打点着晚上宫宴要准备的东西。长生去礼部对了一遍账目，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便往清心殿方向走去，向慕容朝晖汇报情况。
“娘娘，是回青莲宫还是再到处走走？今日天气不错呢。”娇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长生抬头，莲漪与一个宫人打扮的小丫头向这边走来，不远处便是清心殿。见长生过来，莲漪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唇边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对身边的丫头说道：“鸳鸯，你先回去，我跟孟侍郎说会儿话。”
“是。”
莲漪依旧美丽，而且越发地有风情。她拨了拨发髻上的白玉簪，不经意般问道：“孟侍郎，听说最近陛下常常宣你觐见？”长生拱手答道：“回娘娘的话，羌国使臣来访，陛下宣臣商讨国事，进宫的次数自然就多了。”
“呵，是么。”莲漪轻笑，“真是个进宫的好理由呢。孟侍郎，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已到弱冠之年，该婚配了。孟侍郎的模样一等一的俊俏，满朝文武官员未出阁的千金小姐都盼着嫁与你。陛下也与本宫谈过你的婚事，他对你的事情可是很上心的。孟侍郎若是看上了哪家小姐，尽管告诉陛下便是，你是功臣，陛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可别为了国事耽误了自己……”
“谢娘娘关心，下官会仔细考虑的。”
莲漪走后，长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真的要给自己安排婚事？长生不禁苦笑。他跟他，果然是不可能的。慕容朝晖看似对他暧昧的举动，应该只是正常的关心而已，是自己想歪了。他们毕竟是从小在一起的，慕容朝晖待他比常人亲密一些，也再寻常不过。
夜幕降临，皇宫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长生跟他爹孟司空坐在一处，看着眼前情境，只感慨时光易逝。羌国使臣坐在贵客的位置，四周燕国官员纷纷向他们敬酒问好。羌国人高鼻深目，发色和目色也与燕国人不同，长生很是好奇。他从前只听说过羌国人长得跟燕国人不一样，但看到真的羌国人倒是头一次。
羌国国姓为金，为首的使臣是羌王堂弟，封号成亲王，名唤金世珏，年约三十余岁。成亲王恐怕是常年饮酒吃肉太过悠闲，现已有些发福的迹象，不过人很精神。他的发色是棕黄色，有些卷曲，目色似乎是浅棕，灯光下长生并不敢确定。成亲王倒是个豪爽的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很快就与在座的大臣打成一片，气氛颇为和谐。他的汉话说得不错，如果不用太晦涩古旧的词汇交谈，他都能答得上来，令长生颇为佩服。
站在成亲王金世珏身边的是一位侍卫打扮的年轻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六，身体如岩石般健壮。长生自认身量已经挺高了，而那位年轻人的身量至少比自己高出半头，或许更多。他的眸色似乎是浅绿色，目光凌厉地如鹰隼般。长生盯了他半响，那人察觉到长生的目光，转头与长生对视。长生连忙低下头去，掩饰性地夹起一只鸡腿往自己老爹的碗里放。再次抬头时，长生尴尬地发现那侍卫还在看他，带着种探究的神色。长生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不知道自己刚刚盯着别人看，会不会被认为不礼貌？
长生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慕容朝晖，他今日似乎也颇为高兴，频频回敬成亲王的敬酒。
酒过三巡，许多人都依稀有了醉意。金世珏走到宴会场正中，向慕容朝晖深深鞠了一躬，恭敬道：“陛下，此次臣来访燕国，我们的陛下为您准备了丰厚的礼物，以求两国安定和谐，还请您笑纳。”说罢他三次击掌，礼品被一一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