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冉一震:“不,你说的不对,沈逸早已经死了,他早在坠崖的那天便死了,现在的你,是司马曜,一个顶着沈逸皮囊的,心里却被完全打造成了无情帝王的司马曜。”
沈逸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不知是泪还是渐渐丧失的意识蒙住了他的眼,他发现,自己竟看不清冉儿了,他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个清楚,可是怎么也睁不开。
不,他在心里呐喊,他不要死,不要,他还要保护裴冉,他说过,他会爱他,呵护他一生,他绝不食言。
眼前又出现了那株桃花树,温和的阳光打在裴冉欢乐的笑脸上。
“冉儿,我沈逸若是负你,便叫我孤苦一生,一辈子得不到真爱。”
那伪装的决绝和坚定,终究在沈逸失去意识的时候支离破碎。
那染红的衣衫,那一地的鲜红啊!
他用了变了音调的声音道:“孤不许他死,快找御医。”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要他这么容易就死,他还要把他踩在脚底下,他还要看他痛苦孤独的样子。
殊不知,他已没了力气自己走回行宫,殊不知,他的手脚,早已寒凉如冰,更不知,他早已泪流满面。
第161章:一统天下
宴会结束后,迎来的是蜀国上下最最忙碌的时期。
苻坚带领着召集到的前秦残余兵力,一并归于谢玄麾下,只是在慕容冲那方面出了些问题。
慕容冲本是部下推举而来,只为纯正的慕容皇族的血统,称帝不到一年,当的并不深入人心,又没有什么亲信,如今又疯了,神智有如孩童,哪还有人肯听他的?
所以,西燕在群龙无首下,竟意外解散了,有思乡的,归家的归家,也有投奔其他国家的,只有一支不足三千人的队伍投入了谢玄麾下。
不过,西燕解散,也省了他们之后麻烦。
再就其它小诸侯国,有几个当真畏惧蜀国那可怕的阵法,早早交上兵权,归纳于蜀国版图,也有几个驻足观望。
而拓拔珪因为路途较远,还未有什么动静。
姚苌那边则是联合到了桓家一脉,打算联手对付蜀国。
晋国那边因为司马曜出走的消息一直被太后封锁,又没有立新帝,所以,尽管沈逸不承认,但他的国民,还是把他当作自己的皇帝。
而如今,沈逸受伤,被安置在蜀国皇宫之十二宫之中。
温和的阳光打在脸上,舒服的几乎不像是真实的,而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做梦。
他没死,他还活着,他还可以继续爱他的冉儿。
可是梦里那张决绝的脸,那满眼的恨意,那么的真切而刻骨。
“沈公子,沈公子?”
是女子娇柔的声音传来。
沈逸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浔阳郡主开心的笑了出来:“沈公子,你总算醒了,还以为你……”说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好似就要哭了出来。
她亲自帮沈逸扶起了身子,倒了一杯水送上。
沈逸接过水,干燥的嘴唇动了动,暗哑的嗓子发出破粹的声音:“冉儿,冉儿呢?”
浔阳郡主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一酸,尽管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皇兄,可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惜,忍了泪,道:“发财他,在上朝,自从几日前的宴会之后,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他现在成天忙着和众臣商议军事。”
她顿了顿,又道:“可能几日后,发财会御驾亲征。”
沈逸拿杯的手一抖,差点洒出几滴:“御驾亲征?”
心里不免担心起来。
他的脚,怎么适合长途跋涉?虽说那阵法确实厉害,可是战场凶险,千变万化之中,谁也不能保得万全,如果出了什么事,让他如何是好?
看出沈逸心里的担心,浔阳郡主沉思片刻:“其实,你也不必担心,有我姐夫谢玄守护在他身边,不会有事的。”
沈逸苦笑一声,望进水里的眼神逐渐暗淡了下来:“是啊!他现在有很多人守护着他——”
然后默默的喝着水,直到饮尽。
胸口的伤阵阵的疼,虽无性命之忧,但短期之内必定也好不了。
“郡主,”沈逸渴求的望着她:“可否给我个机会,让我留在冉儿的身边,我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使他永远都无法原谅我,至少,我不会再让他受伤,也让我,只要让我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看见他平安快乐,就好。”
浔阳郡主摇摇头:“沈公子,我知道你对发财的感情,我何不想你们能够重归于好,可是,这种事情,不是我给不给你机会,但若发财不肯,我又如何你把你安排在他的身边?但若你真的想补偿她,为何不成全他?”
、
沈逸诧然:“成全?”
浔阳郡主笑笑:“帮他完成统一华夏的夙愿。”
“我可以?”
浔阳郡主坚定的望着他:“别忘了,你现在依旧是司马王朝的帝王。”
三日后,沈逸带伤去往健康。
第四日,裴冉身换金甲,策马绝尘,带领三万精兵,开向了征战的道路。
这一战,便是一年。
在这场统一华夏的战役中,虽说裴冉有战无不克的奇阵,但是天下之大,光策马行军,就要走上几个月,何况要对付姚苌和桓家两股大的势力。
好在,拓拔珪依然守信,也好在,晋朝与其联盟。
姚苌和桓家的势力再强,终抵不过几个大国的包抄和那诡异的天书阵法,结果可以说是溃不成军,裴冉依言履行了他仙台上说出的话,断了姚苌的脑袋。
收编之际,沈逸亲自送上玉玺,俯首跪在裴冉身前。
自此,天下终于一统,只是,当他立于世界的顶端,那白玉砌成的高台之上,看见沈逸跪在他身前,俯首称臣的模样,却是半点当初的憧憬也无。
更没有一丝的快乐。
然终是觉得还不够。
“司马曜,”他冰冷的开口:“不要以为你做的这一切,会让我觉得感动,或者,你用舌头来舔我的鞋子,让我看看你最后的诚意。”
本是头脑发热说来的一句戏言,谁知——
“冉儿,何止要我舔你的鞋子,哪怕再难堪的事,只要你开口,我也是愿意的。”
然后,他看见沈逸趴在地上,一下一下的向他爬来,最后跪在他的脚下,伸出舌头,细细的舔着。
裴冉身子一颤,像触电了一般。
那上面,还染着战场上留下的不知何人的血污和那跋山涉水沾上的泥泞。
而他,却不知肮脏的,毫不羞愧的,认真的,细细的舔着,好像在吃一个美味的冰淇淋,脸上,甚至还带着丝丝笑意。
“够了,”裴冉猛地挪开脚,不知所措之余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然后,身子才是慢慢地,难以自制的颤抖了起来。
原来他的心,终是不够坚硬,不够狠,不够绝。
大典那日,裴冉坐在宝座上,接受着所有臣子的朝拜,只是这日,谢玄却没有来。
“皇上,不好了,辅国将军病重了。”
裴冉一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退朝都忘了吩咐,就飞快的向谢玄的住处奔来。
“皇上,将军原有心疾,却不知善养,如今操劳过度,心脉俱皆,已经是油尽灯枯,恐再无回天之力了。”
“操劳过度,油尽灯枯?”裴冉喃喃的重复着,颤抖着唇发出声嘶力竭般的话语:“操劳过度,操劳过度,为何,为何?”
他一把抱住谢玄消瘦的身体,根根肋骨硌得他皮肉生疼。
那曾经可以让他觉得安心停靠的温暖港湾啊!为何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堆皮骨?
裴冉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玄,为何这么傻,这么傻。”
谢玄抬起那枯槁的手,抚在裴冉的后脑,那空洞的眼,却不减当初的温柔。
“冉儿,不要自责,人之命数,终由天定,玄能陪你至此,看你得偿所愿,也可安心去了。”
“不,你说过会陪我一生一世,得偿所愿?玄,没有你的人生,即使成就了我一世的辉煌,我又要怎么办?”
谢玄长叹一口气:“冉儿,记住,不要再伪装自己,打开自己的心,诚实的面对它,与其自我折磨,不如重新接受吧!他,得到的教训已经够了。”
重新接受?
裴冉凄然:“不,如果接受,那么你的死又算什么?”
又算是什么啊!
午夜子时,谢玄陨逝。
满屋子人哭成了一片。
而裴冉,却再也掉不出一滴泪,只呆呆的抱着谢玄僵硬的身体,不肯离去。
“冉儿,替我好好照顾母亲。”
那是谢玄临终的话语。
谢玄,他用他的一生,许了裴冉一个承诺。
他埋藏了自己最真挚的情感,弥补了裴冉缺失的亲情。
有的情,不必诉说,却让人永远无法忘怀。
有的付出,从不想回报,要的只是看他,一世无忧,便也心甘情愿。
“我从未后悔我所做的,如果人生可以从来,我只希望让冉儿不曾受过一丝伤害。”病倒前,谢玄曾这样告诉他的母亲。
谢玄入殓那日,三军跪拜,举国丧痛,皇宫内外,均是道道刺目的白。
裴冉一身孝衣,跪在墓前,任风吹雨打,足足跪了三日。
回宫后,他人只见裴冉满目的冰冷,好像之前那个温文的皇帝也随着谢玄的死而一并去了。
第162章:一夜白头,一世颓废
开朝之后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件就是谢玄的死,第二件则是年仅五岁的谢玄独子谢瑍被册封为太子,尊裴冉亚父。
第三件,裴冉宣布,自己将终生不娶,完全断了有人往他身边送人的“好意”。
朝中,苻坚被封为开国侯,赐长安故居紫霞宫。
拓拔珪封当朝左相,锦华为右相,三少将军升为主将,执管军事,高虎为禁卫统领,等等等等,唯沈逸暂无封号,也无封地,也不撤销其兵权,就那么干巴巴的吊着,好像蜀国根本没他这个人。
次月,裴冉迁都健康,改国号为玥。
自己也不知为何偏要选这健康作为首都,或是那里才是天下正统,名正言顺。
当踏入那曾经靡靡过的寿安宫,那里的点点滴滴妨如昨夕,近五年的年华不过弹指一挥,回头看时,还可以记得那么清。
只是突然觉得,痛似乎已经不是深刻了,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那么爱了,只剩一道坚硬的外壳,苦苦支撑。
然时间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他可以让所有的东西慢慢变质,也可以让所有的美好或是不美好也慢慢淡化,或是当老去那天,再回头看过,发现一切不过都烟消云散,随风去了。
裴冉走过每一处,不知是想找回些什么,还是在重温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欢乐或痛苦。
打发了随从,他慢慢地走向了那个荒芜偏僻的后山。
不知为何,那么多年之后,他最想来的竟是那座偏僻的后山,那曾经游荡于此的孤独。
不知是谁在这时候吹起了哀伤的箫声,那不成调的【相思愁】让裴冉脚步一顿。
记得在成都的皇宫里,他也听到过这样不成调的【相思愁】。
心像跳出来般,好像有一个东西呼之欲出。抬首寻去,只见在那山的后面慢慢走出一人。
萧停,四目而视。
一个寒凉如水,一个满目深情。
而后,他注意到了那支镶金的白玉箫。
“怎么是你?”裴冉凉凉的说:“这箫怎么会在你手里?”
语气与眼神般,不藏丝毫温度。
沈逸放下玉箫,颤声道:“冉儿,自从那日你离开,我便派人一直寻找你,后来却发现了你遗留下的玉箫,我一直把它留在身边,每次思念,都会在上面寻找你的温度,你看,我现在都能吹出那首曲子了,虽然我知道,吹得并不好听,可是每吹一次,我便能体会到你那时的心痛,冉儿,如果有一种方式让我弥补,哪怕让我加倍的承受过去给你的伤痛,我也心甘情愿。”
裴冉把目光渐渐移到那支白玉箫上,发现那动听的话语,竟不能让他产生丝毫的涟漪,好像一个陌生人在那说着跟他毫无关系的东西。
原来那曾经的爱,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无踪了。
原来,那个叫沈逸的,曾经铭刻在他内心里的名字,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清除干净了。
所有的爱或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心,已经没有了他。
他冷淡的伸出手,冰冷的眼神看进沈逸热烈的眼眸:“拿来。”
沈逸没有丝毫犹豫,乖乖的奉上白玉箫。
裴冉接过,垂首,指尖慢慢的磨蹭着每一处。
沈逸心跳加快,不知从何处升起了丝丝希望。
“沈逸。”
裴冉唤道,这是他这么久来第一次承认这个名字。
沈逸满目含春的望着他,紧张的手脚发紧。
“知道么?”裴冉继续说道:“是什么力量让我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你又可知,我牺牲了什么才站在现在的位置上?”
沈逸愕然,不知如何答复。
“是恨,因为恨我走到了现在,可是却因为恨,我失去了自己人生中最最亲近的人,所以,我不想再恨了。”
沈逸神经绷紧,一时不知这话到底是怎么一个意思。
然后只听裴冉说道:“我也不会再爱了。”
沈逸心里咯噔一声,他颤抖的想去触碰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却被裴冉瞬间躲避开来。
“不,冉儿,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知道,你只是无法原谅我,相信我,我会弥补你,我会弥补你的。”
“弥补?”裴冉突然大笑,猛一施力,白玉箫一把摔在了身旁的石头上。
“不,”沈逸长吼一声,飞快的扑了过去,可是还是来不及,白玉箫已被摔得四分五裂,甚至有几颗碎渣溅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沈逸,我们之间就如这白玉箫,碎了,即使再怎么粘合,也拼不回原先完美无缺的模样了,我们之间,终是有了裂痕,永远都回不去了。”
“不,不,”沈逸狂吼着,疯也般的去拾地上的碎块,他拼命的拼着,可是怎么也无法聚集在一起,越慌越乱,越乱越慌,终于还是成了一地的碎块,拾也拾不起。
“不会的,不会的,”他喃喃自语的,几乎呆滞的望着自己的手心。
裴冉冰冷的转过身,背对于他,夕阳西下,那抹身影决绝而孤独:“忘了我吧!沈逸,如果你真的想弥补我,就请远离我的世界,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风,撩起了他头发,在夕阳的照耀下,美得不敢直视,而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沈逸,放软语气说:“我会下旨,给你一块封地,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守,也足以保证你以后衣食无忧,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话,沈逸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只一遍一遍的拼凑着那几块白玉箫,看他们终究散落身旁。
“真的不可以了么?真的不可以了么?”他一遍一遍的问自己,连裴冉的离去都忽略掉了,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散落一地的白玉箫。
“是或是,又非是;近则近,又非近。乱花溅入迷人眼,风雨飘摇,雾里聚散,难得几回生,却是红颜一去不复返,俩相望,空悲切,咫尺天涯不复还。”
原来有的东西,冥冥中真的早有注定,就如这短短的几句签文,却印证了他们最终的结局。
这夜,突然变天,本来温暖的初春,竟下起了大雪。
等浔阳郡主和李元显找到沈逸的时候,还以为他冻死在了雪地里。
那一身的僵硬,那呆滞的眼神,还有那一头如雪般的白发。
如果不是探在鼻端那似有似无的气息,如果不是那颤抖的唇还在隐隐喃喃着什么,他们一定会把他直接拉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