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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途——by海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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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床头忧心忡忡地问叶素秋:“孩子这么久都不主动开口说话,该不会得了什么自闭症吧?要不要找个人……看看?”

叶素秋坐在床边,借着台灯的光亮给扣子加固。她不紧不慢地把一个扣子缝完,才抬起头回了一句。

“不用。随她去吧,她会好的。”

沈欢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自然清楚她女儿到底在想什么。她就是生气了,没想通,于是开始搞冷暴力。叶素秋自己也不愿向她解释什么。有些事情解释是没用的,要靠自己慢慢想清楚,想清楚了,也就长大了。

她想起沈欢小的时候非常喜欢问为什么。那些问题千奇百怪,问得叶素秋头疼,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阻止,只能放任她无休止地问下去。而现在沈欢心里就堵着一个疑问,这个疑问让她变得寡言少语,变得都不像她自己。

她就想问叶素秋一句,你怎么就跟郑远扬结婚了。

可沈欢不愿意开口。她还在生叶素秋的气,并且执拗地认为,一旦跟叶素秋开口说话了,就表明她愿意理她了,她妥协了,她背叛沈家良了。她更愿意把自己这种沉默的反抗称之为战斗。她为沈家良而战。

很多个夜晚沈欢躲在被子里,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天花板,脑袋里面空空如也又杂乱如麻。她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回忆起沈家良还在的时候他们的生活。那时她还是沈家良的小女儿,叶素秋的小丫头,被捧在手心里的宝,磕着碰着了有人比她还疼。那时她穿着件大红的裙子,一放学就背着书包往家里飞奔,像是一簇跳动的火苗,一路燃烧到家门口。她真快活啊,在路上跑着跑着就能笑出来,一颗心雀跃得快要爆炸。那时她是沈家良的骄傲,而沈家良也是她的骄傲。她有一个像太阳神一样的爸爸,力气很大,个子很高,能一下子把她举过头顶,摘星星摘月亮。

沈欢对沈家良的思念愈演愈烈,简直快要成了一种病。晚上她躲在被子里哭得全身发抖,眼泪把枕头濡得皱皱巴巴。她大口地吸气再慢慢吐出来,试图缓解胸口那片无法退去的酸痛。她这才体会到她爱沈家良,这份爱沉重得她自己都承受不住。沈家良还在的时候她有恃无恐,以打击她爸爸为乐,就算她做错事惹沈家良生气她也绝不道歉,因为她知道沈家良到底会原谅她。可现在再也没有谁会蹲下来轻言细语地哄她,也再没有谁能把她举到肩膀上。她后悔了。

然而这份后悔也再没有什么用处。

沈欢在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回忆过来的。她知道回忆没有归路,可只有回忆才能给她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她自虐似的想着沈家良的好,任凭黑暗将她哭肿的眼睛笼住。

这样想着想着,沈欢睡着了,梦里都抽噎了两声。

明天将至。

……

08.

叶素秋刚开始其实没想告诉郑远扬有关沈家良的事,是郑远扬自己发现的。

沈家良死后五个月,郑远扬过来做一年难得几次的例行拜访。那天沈欢在外补课,叶素秋一打开门就撞上了郑远扬的目光。她轻易地透过对方薄薄的一层镜片,看到了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惊讶。而她只是客气地笑了下,示意郑远扬进来。

郑远扬站在门口,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晕眩。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叶素秋。

他还记得上大学时叶素秋的样子。那时的叶素秋永远是安静的,干净的长发,干净的眉眼,笑起来平易近人,却让人不敢轻易触碰。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小梧桐,刚刚展开巴掌大的嫩叶,羞羞怯怯的,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好看。

那时有很多人都不说叶素秋美,而是说她好看。美是高高在上的,只叫人仰头欣赏,再不敢靠前一步;好看却是温和的,不伤人的,谁都能近距离感受到的。叶素秋就是好看的典型。她走路的姿势是好看的,说话的语气是好看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是好看的。她让人觉得舒服,而不是觉得受到威胁。

郑远扬就是在那时被叶素秋的好看俘虏的。他觉得这女孩子真特别,完全没有二十岁女生的疯癫劲儿,举手投足间就跟已经活了半世纪的名媛似的,透着一股难耐的矜持和温和。而叶素秋结婚之后就变得更好看了,被宠爱的满足与幸福浸润得她像朵白山茶花,层层叠叠地展开天鹅绒似的花瓣。郑远扬以为她永远不会凋谢,到老了也是一个风姿依旧的老太太。可现在他却被眼前的叶素秋吓到了。

叶素秋老了,真是一下子就老了,周身那股矜持温和的气质也没有了。她剪短了的头发渗进几缕银丝,纤瘦的腰身有些发福。她的眼神直直落在他脸上,干脆利落,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让她惊讶,也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郑远扬不认识这个叶素秋,他甚至从心底对这个叶素秋产生了一丝畏惧,好像犯错的小孩面对家长时的那种畏惧。然而当他步入客厅,抬眼看到沈家良的黑白遗照时,他终于明白了叶素秋这番变化的原因。他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他想这个女人一定很辛苦,一定很隐忍,隐忍得都不愿打电话告诉他。他想从今往后,这个女人要担负起两个人的生活,她宝贝女儿未来的几十年全压在了她一个人瘦弱的肩上。此时此刻,面对全新的叶素秋,他瑟缩起来的爱意又勃勃壮大了。这股混杂着爱与辛酸的感情势不可挡地从多年来紧闭的闸口喷出,刺激得他一下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跌进沙发里。

在郑远扬的眼里,叶素秋重新变得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欣赏这种好看。这种好看跟年轻时的叶素秋所拥有的截然不同。这种好看是坚韧的,隐蔽的,也是坦荡的。它不同于年轻时的羞羞怯怯,也不同于婚后的温和内敛,它不是昙花一现,也不是海市蜃楼。它是经得起时间雕琢,生活摧残,在许多许多年以后,也能让见证它的人感到与有荣焉的好看。

郑远扬相信,假如照片上的沈家良看到叶素秋现在的模样,也会和他一样,比以前更加地爱她。

叶素秋看了眼脸色晦暗的郑远扬,转身进厨房给他倒了杯热水。在放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们家没有茶叶了,凑合着喝吧。

郑远扬端起塑料杯捂手,低垂着头费劲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问,沈哥怎么走的。

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红,险些掉下泪来。他想起上次见沈家良的时候对方爽朗地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郑,走,陪哥喝一杯。这才几个月啊,人就没了。他知道自己不该戳叶素秋的痛处,把她的伤疤揭开又让她流一次血。可他忍不住。

生死由命,他明白,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坦然接受。

叶素秋不愿细讲,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讲的,只说高速公路上汽车追尾。

郑远扬又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坚定得要命。他望了眼沈家良的照片,心里暗暗说了句沈哥你放心,然后伸手推推滑到鼻尖的眼镜。

他异常认真地看着叶素秋,慢慢地费劲地说,叶素秋,以后你跟我一起过。

这是郑远扬极少对叶素秋使用的命令语气。他从来都是用可以商量的疑问句。比如我今天可以过来吗,你有时间吗之类,语气温和地仿佛你拒绝他一百次他也不会生气。可现在他严肃地看着叶素秋,说话的调子好像叶素秋是一个让他头疼的女高中生。

他又补了一句,不知为何气壮了不少。

叶素秋,你可以好好考虑,但最好不要拒绝。

这是郑远扬第一次明确地跟她说不要拒绝。先前叶素秋拒绝过他无数次,他半句怨言都没有。然而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存了二十年。从第一次表白开始,他就想说叶素秋你别拒绝我,可他到底还是不忍心看她为难。

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好为难的了。因为再也没有比失去沈家良更令她为难的事情。

叶素秋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震惊。她只是用一种特有的怜悯的眼神望着郑远扬说,远扬,这对你不公平。

郑远扬固执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沈哥有多重要。可叶素秋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欢欢。她过一年就得升高中,高中完了考大学,你一个人承受得起么。你想过以后怎么办么。

叶素秋一咬牙,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租个小房……

郑远扬急得把杯子重重放下,水溅了一点儿出来。

叶素秋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这笔账你算的清楚。现在就房子值钱,你却把它卖了,以后怎么办?你顾得了一时你顾不了一世!你听我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租出去,然后在外面找个小房,以房养房,每月租金还能落着一点。再加上我的工资,慢慢攒,沈欢上学肯定不成问题。你也别觉得什么对我不公平,没什么不公平的。叶素秋,我比你还大一岁,我今年四十一了。四十一岁的穷中学老师,没房没车住的还是教职工宿舍,你也不想想谁愿意跟我。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在帮我你知道吗?

叶素秋定定地看着慷慨陈词的郑远扬,被生活的风霜冻住的脸终于有了软化的迹象。她明知道他的逻辑是错的,什么她在帮他全是狗屁。可即使这样,她麻木的身体还是察觉到了一丝暖流,热热的,麻麻的,真是久违了。

叶素秋感激又为难地对郑远扬说,远扬,你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郑远扬异常坚持,说我没做到什么地步,我只是要跟我喜欢的女人过日子。每个男人都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

叶素秋说,可是远扬,你知道我一直不……我一直都没有对你产生过那种感情。

郑远扬说,我知道。

叶素秋又说,就算你不介意,沈欢会介意的。她可能一下接受不了你。

郑远扬还是说,我知道。

叶素秋没了话。她想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死心眼,这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死心眼的人。她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她觉得没有谁能忍受二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不求回报,也没有谁能把自己的下半辈子全耗在一个并不爱他的寡妇身上。即使是年轻时的叶素秋,拥有无可匹敌的善良与一叶障目的理想的叶素秋,也从没相信过这一点。这太不现实,太过愚蠢,也太可笑。

而现在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那里,对叶素秋说,以后你跟我一起过。

最终叶素秋只说出一句话来。她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她连谢谢都没有。她知道说这个没用,郑远扬也不需要。

这是叶素秋头一次没有立刻拒绝他,他却没有笑,也没有欣喜。事实上郑远扬只淡淡回答了一句,好,你考虑好了给我电话。他知道叶素秋多半会答应的,要考虑只不过是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罢了。叶素秋觉得欠他太多,要是嫁给他就更有把他当饭票的意思,她的道德标准告诉她不能做这种事。然而她终究会做的。为了她的宝贝女儿,为了沈欢。

在自己极力保护的人面前,道德标准是会变的。她可以辜负郑远扬一辈子,但她辜负不了沈欢。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靠爱情活命的叶素秋了。

郑远扬想的没错。

叶素秋考虑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打电话给郑远扬说,远扬,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要不就这周末吧,我们去把证领了。

郑远扬当时在办公室改作业,听到这话的时候手都抖了,一滴红色墨水溅在学生的试卷上。他稳了稳心神,回了声,好。

叶素秋张张嘴,想继续说谢谢你,又想说对不起,还想说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最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她只觉得这些话太苍白,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丢脸。

于是沉默半晌她给了他一句承诺。她说远扬,以后我们好好过。

郑远扬挂掉电话后把头慢慢埋进手掌里,温热的眼泪渗透指缝,顺着手背流下来,变成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他等了二十年,等来这么一句话。足够了。

第13章:一晌贪欢(下)

09.

半年后,沈欢考上了高中,申请住读。再过三年,她考上了大学。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她执拗地要去外地,叶素秋没拦她。

郑远扬大半夜的也不管自己学生考得怎么样了,拉着叶素秋长谈一宿,中心意思就是看能不能劝劝沈欢就在本地读大学,好有个照应。叶素秋没说话,看着郑远扬急得直抓头发,眼镜碰掉了三回,才抿嘴笑起来。

叶素秋说不用,她想去外地就去外地,见识见识世面也好。她被她爸爸保护得太好了,被你也保护得太好了,这样不行。

郑远扬顿了顿,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女孩子么,就是要娇养……

娇养什么,叶素秋呛他一句。你养她一辈子啊。

郑远扬没了声,末了长叹一口气,直直倒在凉席上。

对一个你爱之极深的东西你是无法控制它的。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它轻率地冲上一座断桥,一条泥泞的小道,一头冲进未来六七十年迷惘挣扎的一生。而你即使伸出手去,也再也拽不回它。

叶素秋想,女儿大了,终究是留不住了。

大学四年是沈欢过得最肆意的四年,这四年里沈欢仿佛找到了十五岁前的自己。她就像一个热水瓶,外面摸着凉凉的,里面却因为注入了热水而变得滚烫起来。不过这回她学乖了,她懂得把所有的疯狂都藏在心底,只选择在合适的时候释放一小部分。

她终于明白了如何保护自己的内胆。

沈欢参加了社团,加入了学生会,比赛一个接一个,活动也连着往后排。她忙起来的时候像个鬼,赶策划熬夜到三点,到最后连走路的步子都是幽幽的。她能和所有的人一起工作一起笑,和男生勾肩搭背和女生手挽着手,起哄着叫学长请吃饭叫学姐去逛街。

可有些时候,有些突如其来无法预料的时刻,沈欢还是觉得自己是孤寂的。她对外伪装的所有肆意都没有办法填补她内心的空洞。即使在闹市里,在喧闹一片的KTV包房,旁边围着一大圈人都没有办法缓解她这种溺水般的孤寂。

她还是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人。而且更要命的是,她自虐般地不断体会一个人,并开始细细咀嚼那种感受。那种感受就好像她脱离了整个世界。

她不存在。

沈欢对这个现状是满意的,她似乎能从中体会到了更多更深层次的东西。她鼓励周围的人发展对她的误解,并把自己打造得乐观开朗积极向上。她不希冀有人能看到自己本来的样子,能穿透大大咧咧的表象看到自己矛盾阴暗的内核。她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理解。

世人本就伪善,看上去能体贴旁人的感情,其实骨子里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类似这种的阴暗想法在她体内不断膨胀壮大,将她原本热血善良的一面挤了出去,摇摇欲坠地挂在体外,仿佛一个无形的肿瘤。沈欢就在这二者之中奋力挣扎,阴晴不定,一会儿厌世一会儿自厌,内心疲倦得像是刚刚跑完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且没有人陪。

这种感觉憋久了沈欢就想找个人说说。不知为何她第一个想到的人竟是叶素秋。自从叶素秋再嫁后沈欢跟她的话很少,到外地上大学之后更是少得快没有。沈欢是从不往家里打电话的,打来的电话她倒是接,不过也只是听着,间或嗯嗯应两声。来回几次之后叶素秋话也少了,例行电话照打,接通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沉默半晌干脆塞给一旁干着急的郑远扬。郑远扬接过电话立马发挥教师本色,把沈欢从头到脚从生活到学习地嘱咐一遍。沈欢只低着头听着,不挂,却也不说话。

明明她跟这两个人的联系只靠单方面的电波维持着,脆弱地不堪一击,淡漠地像一张白纸。然而在她最想说话的时候,她脑子里浮现出的居然还是叶素秋那张平静的脸。她想挥手赶走那张脸,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可笑——她到底还是这个人的女儿,叶素秋的血肉至亲。不管她跑得多远,伪装得多不在乎,在最想示弱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钻入这个女人的羽翼下躲避风雨。

幼年身体的记忆是无法磨灭的,叶素秋代表了食物的香气,怀抱的温度,以及落入耳畔的轻言细语。她是沈家良死后这世上最后的堡垒,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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