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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途——by海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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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欢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却咬牙挺着不想承认。她一直都在打一场仗,并且赌着一口气告诉自己绝不能输。可过了这几年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根本就没有对手,也没有敌人。原来她一直剑拔弩张面对的只是一个沉静的背影,这个背影如此熟悉,却也如此遥远。

沈欢错得离谱了,可她也得将错就错地走下去,没法回头。说到底这可笑的坚持不过是为了她可鄙的自尊,而那个时候这可鄙的自尊却是世上的一切。

虚伪是少年时期的天然养料,她正狼吞虎咽着。

……

10.

四年之后沈欢考上了研究生,再过三年她毕业,顺利在外地找了份工作,安定下来。

沈欢这口气赌的时间也太长了,长到叶素秋已疲于给出任何回应。甚至于当她决定去外地工作的时候,叶素秋半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看得她头皮都有点发麻。

郑远扬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抽烟,烟熏火燎的,嘴上起了一圈燎泡。他自知在沈欢的事情上没什么发言权。他能说什么呢?毕竟是人家的女儿,和他没有半毛钱干系。

他到底只是个外人。

那天叶素秋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欢脊背发凉。就在她叫醒全身的战意准备应付叶素秋接下来任何一句可能反驳的话后,这个皱纹早已爬上眼角的女人只淡漠地摆了摆手,撂下一句随你高兴,然后起身回房,留下全副武装的沈欢愣在原地。

她大概又一次估计错误。纵使她已经挑衅到了门口,旌旗插了一圈又一圈,叶素秋还是没有应战。于是沈欢慌了。

说到底她这么些年有意做出的冷淡和尖锐无非是建立在一个她们二人都心知肚明的基础上,那就是叶素秋依旧爱她。沈欢确信这一点,并以此作为自己最大的筹码,一步步试探着她假想中叶素秋的底线。刚开始她以为叶素秋不会放她去外地念大学,结果叶素秋放了;后来她想那考研的话叶素秋会劝她考回来的吧,结果也没有;直到现在,最后一步,她终于连以后分居两地的招数都使了出来,指望着叶素秋那张平静得跟假的似的面具能龟裂一回,可是然后呢。

她连未来都压上了,换来的却是叶素秋意味不明的一眼。连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

沈欢低下头恨恨地想,难道非要我死了你那张脸才会有点动摇的表情吗。

不知怎么沈欢又想起了十五岁时的那个下午,她忘我地奔跑着去最后一次拥抱她生命中陨落的太阳。她把恐惧把惊慌把一切一切的感情都扯碎了抛到脑后,一头扎进了从此黯淡无光的未来。她甚至还记得那天叶素秋的表情,那颗滴在她手背上滚圆滚圆的泪。在她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里她从未见过如此悲恸的叶素秋,在那之后也没有。

沈欢不甘心。她恶毒地想看这个女人为她伤心、为她难过,这种想法太迫切,以至于她把自己搭进去也没关系。她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这么做的初衷。刚开始确实是为了沈家良,可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再无理取闹她也明白,这样沈家良并不会高兴。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欢站在气氛冷寂的客厅里,明明就没说几句话,身体却异常疲惫。

她抬头看了眼依旧抽烟的郑远扬,身子一软,自己拖了张板凳坐下来。她在想叶素秋是不是彻底失望了,失望到就算没有她也可以过下去。

叶素秋不要她了。可是这可能吗。

沈欢沉浸在反复的猜忌和怀疑里,没有注意郑远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郑远扬已在她跟前坐下,掐灭了手里的烟,一双教师特有的清明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她。

十年过去,郑远扬五十一岁了,身形却依然清瘦。简单的短袖衬衫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好像里面包裹着的只是一具干壳。

沈欢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目光里明显带上了挑衅的意味。她偃旗息鼓的战意又重新回来了,并且叫嚣地更加厉害。此刻她幼稚的脑袋里只盘旋着一句话。叶素秋都没管我,你凭什么来说教。

郑远扬了然地笑笑,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慢条斯理地抛出第一个问题。

他说,到底是什么事儿能让你跟你妈置气这么久。

他当然知道这道题的答案,沈欢也不负他望地回答了。她甚至还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嘲讽一笑,说,因为她嫁了你。

郑远扬继续问,那你知道她为什么嫁我么。

沈欢迟疑了一瞬,才哼了一声:无非就是想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之类……

——想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有什么不对?你是非让她背着贞节牌坊累死,你就高兴了么?

这话郑远扬说得有些尖锐,还带着些微的怒意,以至于沈欢盯着他松松垮垮的衬衣领,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郑远扬是生气了。他看了叶素秋三十年,前二十年她有沈家良护着,没受什么委屈;后十年换了自己,却偏偏让她受了这么大气,自己还没办法插手。按理说那是人家母女间的事,没他什么责任,可他就是觉得自己窝囊。

他没法让叶素秋过上好日子,连让她开心一点都做不到。真是窝囊透了。

郑远扬心里装着气,表面上却仍旧端着教师风范,春风化雨,无比耐心。

他趁着沈欢愣神的空档继续道:不要以为你妈不说,她就真不伤心。也不要觉得你妈爱你,就可以由着你闹。靠这种赌气胡闹的方式来吸引她的注意力,你以为你几岁?

沈欢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于是那天郑远扬陪着沈欢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默默坐了许久,四周的墙壁白花花的刺眼。坐到最后郑远扬终于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丢下一句话。

……再说了,你妈跟我结婚,只是为了你。

沈欢走的那天叶素秋和郑远扬送她出门。郑远扬替她把行李拎到门口,第一百零一次问她,欢欢,真得不用我们送吗?

沈欢垂着头,还算礼貌地回答,不用。谢谢郑叔叔。

叶素秋抱着双臂靠在鞋柜上,目光闲闲地将她从头到脚过了一遍。沈欢被看得几乎站不住,两只手背在身后绞成一团。

良久,叶素秋才终于开口问,平时有假么。

沈欢抬头看她,老老实实回答,有,除了双休还有年假。然后是国家法定假期。

叶素秋又问,那放假的时候回来么。

沈欢惊讶了一瞬,内心小小的喜悦痒痒地快要破土而出。她想,叶素秋到底还是舍不得她的。这不人还没走呢,就开始问什么时候回来了。

于是她绷住脸,一本正经地回答,刚进公司肯定很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叶素秋哦了一声,也不见失落,神情平静地继续问,那年假呢。

沈欢苦恼地撑着脑袋,眼神不住地往叶素秋脸上扫:我一年就放一次年假,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旅游放松放松,估计也回不来……

叶素秋依旧不恼,眉头都不皱一下地说,那春节呢。

沈欢暗暗跟她较了劲儿,无视郑远扬不停给她使的眼色,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扯:春节的话得看春运的情况了,每年春运的人那么多,不仅拥挤还容易出事,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买到火车票再决定要不要回来……

叶素秋保持着刚开始的姿势不动,听她在那里胡咧咧。等沈欢停了嘴她才开口,平板的声音一如往常。

她说,那你爸的忌日呢,你回不回来。

沈欢张着嘴哽住了。

叶素秋的表情麻木得仿佛沈欢的爸是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郑远扬的手抚上了她的胳膊,她却完全没理会。

带着这份可怖的麻木她接着问,那要是我死了呢,你回不回来。

沈欢眼圈刷一下红了。她咬死了牙关不说话,心里那点快被打垮的自尊逼着她把喉间翻涌的酸涩生生咽下去。她看着叶素秋死水一般的脸,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永无止境的感觉,就好像这个女人衰老的模样赫然出现在了眼前。她强迫着自己不把视线移开。比起已经死去的沈家良,还活着的叶素秋却更让沈欢觉得寂寞难耐。

叶素秋没想放过她。她伸出手拍拍沈欢的脸,淡淡道:你要真是我女儿,为了今天这口气,我死了你都别回来。

郑远扬慌忙插进两人中间,一边握着叶素秋的胳膊一边对沈欢笑,你别听你妈的,你妈说的都是气话,家还是要回的是吧,经常打电话啊。

叶素秋没拦着他,也没多余的解释,抬手把沈欢的行李搬出门外,然后站在门里对沈欢说,你走吧。

沈欢的脊背不易察觉地发抖。

郑远扬快急死了,上前拍拍沈欢,附耳低语:快给你妈说两句好话啊。

沈欢深吸一口气,僵着脸扯出一个笑来。

我走了。

说完她就转身出了门,仓皇间连看都没看叶素秋一眼。下一秒门就在她背后吧嗒一声关上了。

沈欢到底还是没沉住气,落荒而逃,于是她错过了叶素秋关门那一瞬间垮下来的表情,以及她迫不及待想看到的叶素秋的眼泪。她只觉得自己的感官世界一片空白,什么都恍恍惚惚。在一阵莫名的心悸中她感到自己内心那一大团的悲哀开始下沉,直到沉入内心深处,再也意识不到了。

……

11.

于是就这样,沈欢搬到了另一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租了一个小单间,有很小的厨房和厕所,一张很大的床。她去家居店买了很贵的床上用品,被子又大又厚,枕头又高又软。然后她拖回了一套白色布艺沙发,很多很多地毯,还有一个瘦高瘦高的小书架。她把这些东西布置好以后,四处看了看,觉得还是太空了,没有人气。于是她又跑去旧货市场淘了很多木质相框,弄来一堆复制油画挂在墙上。之后是去花鸟市场,买了些小绿植,搬回来一缸金鱼,还捎带着捡回一只流浪猫。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弄完,她的小单间终于有些温馨起来,而这也耗去了她一个月的光阴。再之后的一个月,她继续完善这个地方。买工艺品,买猫爬架,买杯盘碗碟,买烤面包机,买平底锅和各种调料。头两个月的工资,除了吃穿用度她全一股脑地花在这上面,没有半分犹豫和不舍。那架势,好像真的打定主意一辈子在这里安家一样。

恍惚间,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沈欢坐在书桌前赶工,手边放着半杯凉透的咖啡。她脚边深蓝色的地毯上窝着一只姜黄色的猫咪,它团成一个圆润的形状,像一个大大的福饼。窗户外面是渐层的夜色,下半部分是斑斓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迷人眼;上半部分是黑漆漆的夜空,间或不甘地漏出一两点星光,固执又寥落。

沈欢听着楼底下晚归人们的喧闹,僵直的脊椎隐隐作痛。她握紧一旁冰凉的杯身,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个城市建立了某种生活。这种生活是以一种看似服从的意志、实则无迹可寻的方式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来得偶然,却又参杂了些许受人摆布的因素,包括器具的更迭,衣物的换季,发型、肤质、睡眠、食欲,以及被抽光了气力同时深深自责的懒惰。房间里的一切都在巧妙地变换着,然而却让人无从察觉,仿佛一群劳碌的工蚁,不知不觉间用零碎的枝叶砂石构筑起巢穴,千篇一律而又独一无二。新的变成旧的,旧的变成固定的,固定的变得松散,松散的沦为购置新品的动力。这是她安居的房子,毫不柔软,也不甚坚固。它占据着这座城市一个最最微小的角落,却又理所当然地成为她生活的中心。

这种一步一步水到渠成得来的归属感让沈欢觉得满足,她终于在叶素秋以外的地方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容身之处。为此她感到骄傲,以及些微的膨胀。

之后的日子很简单。工作,休息,出差,回家,照顾猫咪,换洗床单,和一波又一波人出去聚会,被上司骂,然后彻夜返工。这一连串的生活轨迹将沈欢的时间填得满满的,没有多余的一分一秒给她用来思念。她倒坚持每月往叶素秋的银行卡里打一笔钱,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每年沈欢回家两次,第一次是春节,第二次是清明。叶素秋的态度也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悦,也看不出什么不满。只是很奇异的,两人之间斗气的氛围倒消散了许多。确切地说是这场沈欢单方面的战争终于以沈欢的妥协而结束,刚开始她还死犟着,每次回去都垮着一张脸,搞得屋里空气十分憋闷,郑远扬看个小品都不敢放声大笑。后来一年年过去,有些原以为会一辈子刻在心里的痕迹也开始慢慢淡褪了。有一年春节她回家,大包小包的刚安顿好,叶素秋顺手从糖盒子里摸出个芝麻酥,窸窸窣窣剥开递到她跟前,眼神和缓安静,却是一句话也没有。沈欢看着她鬓角的白发,还有手背上日益松弛的皮肤,脑子里还没来得及组织拒绝的话语,身子就已经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接受了叶素秋的投喂。当芝麻香浓的气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的时候,沈欢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被奇妙地安抚了。她蜷缩在老旧的沙发里,怀里揣着暖手宝,静静地看着叶素秋给她织围巾。

郑远扬戴着老花镜,搬个小马扎坐在窗户边,对着阳光翻手里泛黄的旧纸张。他抬头扫了叶素秋一眼,又看到难得显出猫样儿的沈欢,心里一阵高兴,嘴边便不自觉溜出一句话来。

这围巾你妈都快织了小半月啦,白天织晚上拆,总怕织不好。

他一双苍老的眼睛在镜片后眯着,脸上喜气洋洋。叶素秋转头横他一眼,却也没反驳。

沈欢看着叶素秋专注的神情,蓦地鼻子有些发酸。她几乎可以想象这个都快看不清报纸的女人是怎样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织出这么一长串物件。室外昏黄的阳光安静地笼在裹着棉服的叶素秋身上,照得她臃肿的身子仿佛一个发了酵的面团。

在那一刻,在时间和光线都放缓了脚步流连不去的那一刻,沈欢心里层层累积的痼疾终于有了土崩瓦解的征兆。她眼角发胀,喉间泛紧,恍惚间看到了十多年前的叶素秋。她还是那样的温和柔软,坐姿娴静端庄,头发平顺地捋到耳后,身上永远带着干净的皂角味道。

然而毕竟十多年还是过去了,叶素秋也被生活打磨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光阴让她好看的脸庞结了霜,年岁如雪落在她头上。小时候的沈欢以为她妈妈会一直好看下去,好看到老,好看到死。如今看来,谁都逃不过。

沈欢忽的就有点后悔。

她开始怀疑从前那个跟叶素秋赌气的自己。她想,她是不是浪费了很多时间,虚耗了很多精力,孤身一人固执地等在沈家良走后的原地,等着早已迈步向前的叶素秋回来,把她的小女儿牵走。

可任凭时光空掷,却没有人来。

……

12.

又过不了几年,沈欢快三十了。

三十岁的沈欢在公司里坐到了一个小主管的位置,虽然手底下管不了几个人,好歹也再不用被任何人差遣。为此郑远扬专门打电话贫她,说哟,我们姑娘能干哈,都升官儿了。

沈欢抱着猫坐在白色的沙发上,一边给它顺毛,一边举着手机说,什么啊,干两个人的活,拿一个人的钱,累死了,不想干了都。

郑远扬越发高兴了,说不想干就回来,回来郑叔养你。

沈欢撇撇嘴,心想养什么啊养,你那点退休金都不够养猫的,还养我,省省得了。

郑远扬又说,你现在工作也都顺了啊,钱也够赚了,你看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给你妈带个女婿回啊?

沈欢顺毛的手停住,良久才淡淡冒出一句:还早,不急。

这句异常薄凉且事不关己的话成功地把郑远扬噎住,最后他讪讪地说,行吧,别让你妈等太久。

沈欢不想结婚。至于为什么不想结,她也说不清楚。

就觉得一个人过挺好的,这算理由么?

当然也不是没有男的追她。有是有,可她就是不愿意妥协。她愣是表现得跟厕所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几句话就能把别人吓跑。单位里曾经有一个追她的男同事跟她聊天,有点劝哄地对她说,你们这样的女人,成天叫着我不需要男人,实际上什么啊,估计大半夜都躲被子里哭呢吧。大冬天的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还是赶紧嫁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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