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夫子站直身体,抬眼与周南对视一眼,说道:“臣在太子年幼时曾有幸教授过一堂课,后来年老离职,本打算在乡野归老,谁知道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碰巧与陆将军有些交情,知晓太子落难,这才自请重回课堂,为太子教书
” 章沐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回忆起整件事情始末,不忍唏嘘
这孩子的母亲陆华盈是当朝安雅皇后,端庄贤淑,母仪天下
而他生来就是嫡子储君,落地封太子,皇上亲自为他取名修宇,并特意改元天庆,大赦天下
安雅皇后向来谨慎行事从未过失,加上母凭子贵,一直以来深受圣宠 直到去年贵妃韩清婉宫中突然丢失韩家祖传玉如意,宫中禁卫百般搜查,居然误打误撞在太子太傅苏业的书房中搜查出皇后发钗
赃物被禁卫们火速交到皇上手中,从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贵妃人证物证俱在,当众指责皇后举止不端,与太傅苏业徇私情,行苟且之事,还互相交换定情信物
苏业本就是个四十多岁正当年纪相貌端正并且才学渊博的翰林学士,皇后又端得一副倾城倾国的美人相貌,再加上这来因不明的发钗,两人站在一起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皇上当即大怒,将苏业下狱,安雅皇后带着周南和小他三岁的皇弟奕辉则被软禁在宁宵宫
此事不过五日,宁宵宫突然走火,当天淑妃发现异常,就竭尽全力把周南救出宫外
没想到那火是贵妃的歹计,早已准备周全,察觉到淑妃似乎了解内情就干脆铺了一大堆罪证在淑妃宫里,诬陷淑妃纵火
韩清婉之父是当朝尚书令,事发后日日纠结一帮臣子在早朝上要求早日惩治杀害皇室的淑妃
证据确凿,凶犯已在押,受害者还是极有前途的储君以及深受爱戴的皇后
没有几天处死罪妇淑妃以彰天理的折子满天飞,百官群谏
所以淑妃就自然而然地被赐了三尺白绫,死在天牢之中,留下年不足十岁的三皇子君悦
而后这件深宫斗争莫名其妙落下帷幕,一切争论议论都被冰封起来,万事平息,冤魂缄默
这就像一个无底无穷的坑,填了许多无辜性命,偏偏这样轻易地被人变成无足轻重的往事
章沐稍微抬头,一眼之间眼前的孩子眉峰紧皱,墨玉般的眸子中幽光暗闪,他早在还在任职太傅是就发现太子的眼眸格外深邃,是天生一种权谋人物的模样
那时太子尚年幼,涉世未深,依旧有点天真烂漫的孩童样子,如今……这是已经被一场不期之祸磨尽了那点灵性
章沐有点不忍,他语气缓和地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太子还是尽力破除忧虑,着眼当下为好
” 周南眨眨眼,露出极浅淡的微笑,眼底没有半点愉悦,他回答说:“夫子说的是,我会尽力的
从此之后有劳夫子教导!” 周南清楚自己此时只是个大势已去的前太子,短期来说并没有什么可谋之处,但是没有问章夫子为何愿意为他效力,既天意如此,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周南回到书堂时,陆野正在非常卖力地抄书,墨汁染黑了陆野握笔的手指
陆野见自己的小哥哥终于来了,夸张地假哭:“阿南哥哥,我才抄了半本书!抄书抄得手酸死了!” 周南原本被忧虑塞满的心,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陆野就突然变得平静,就像久旅大漠的行人突然见到绿洲的景象,尽管那于己未必有益,可那颗焦躁的心总是能为此舒服片刻
周南不慌不忙在陆野身边的空位坐下,抽走陆野刚才抄完的字纸,被上边歪七扭八的字逗得一下笑出来
陆野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把自己的纸抢回来,放在桌子的另一边用一块砚台压住,又用左手手肘不轻不重地抻周南胳膊一下,然后气鼓鼓地低头假装写着字不说话
周南在也不着急去哄,反倒是在忍着笑意在一边偷偷看陆野写字
陆野勉强写了两个字,越看越觉得自己字迹真是非常丑!他又羞又气,兀地抬起头来冲周南发火:“阿南哥哥你怎么这样欺负我!”真是看错你了!长得这样好看居然这么坏! 这时章夫子慢悠悠进了教室,一眼就见刚才被罚抄书的陆野怒气冲冲地朝一脸无辜的周南发火
“陆野!目无尊长,欺辱同窗!你是不是要连《礼记》一起抄?”关键时候亮嗓子的章夫子可以说是非常侠肝义胆了! 陆野满怀哀怨抄了几张字,正是愤怒得像个小炮仗即将爆炸的时候,腾得一下想站起来
谁知道周南像早就预料到一样,动作更加迅速地拉着陆野的小臂将陆野定在座位上,然后自己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为陆野解释:“夫子,小野刚才正与我讨论他抄书的心得,激动之下情绪外露,并不是在欺辱我
” 周南的回答滴水不漏,又是理直气壮的样子,章夫子自然信了,撇撇嘴不再说什么,开始授课
陆野预料的电闪雷鸣并没有如期而至,他满脸呆滞地乖乖坐着,等到夫子叫他们翻书朗诵时被周南拉了拉袖子这才反应过来
他嘿嘿笑,然后凑过去跟对着周南耳朵说:“阿南哥哥你真好!……来帮我抄抄书好不好?” 陆野故意撒娇求同情,嗓音就像一口咬下去松松软软的糖,周南听着耳朵痒,心里也像被小奶猫用小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
他稍稍侧身避开陆野凑得过近的脸,无可奈何又掩不住愉悦地微笑着说:“你真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周南帮陆野抄了一整天的书,才勉强帮陆野凑够了今天的罚数
事实上抄书一点都不难,难的是周南这样一手端正楷书的人偏要别扭着写出像狗爬一样的字,陆野的字太难看,仿制难度太高,这才是他们两个差点抄断手的原因
两人回家坐在马车上时,陆野一直揉自己娇贵的手腕,小嘴嘟着,像一只小猪般哼哼唧唧地抱怨:“章夫子真是个老顽固,居然真的要我们一字不少地抄了十遍!抄得小爷手都要断了!” 周南一听陆野这自称乐了,伸手握住陆野的小短手帮忙揉揉
他感觉自己手确实有点酸,但是倒也没有到筋骨尽断的地步,他心里暗自猜测着自己要是说出都是因为陆野字太丑才导致两人抄袭速度太慢的话陆野会是怎么样
大概是要恼羞成怒的
周南就在心里暗暗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想法,脑中却偏偏满是陆野今天恼羞成怒小猫似的可爱模样
周南走神时表情严肃,紧盯这陆野玉雕般白嫩的小手,眉头紧皱,眼神阴霾疏离
陆野以为周南生气,心虚不已又有点害怕周南真的生气不理自己,就赶紧转移话题:“阿南哥哥,我们待会路过西街的时候停下来买糖葫芦好不好呀?” 周南很受用陆野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跟他说话,自然不会反对,毫不犹豫点头说好
陆野眼睛一亮,嘿嘿笑着往周南身边凑,发自内心地感慨:“有哥哥真好!” 周南干脆伸手摸摸陆野的小脑袋,之后一路默不做声,紧盯窗外
周南心里突然明白,自己和陆野这样亲近,大概是因为把陆野当成自家弟弟了,皇弟也是个爱撒娇的小孩,长得又伶俐可爱,每次自己下书房回来都眨这扑闪扑闪的眼睛往自己怀里扑,闹着自己说些有趣的事,还总是想吃好吃的
母后这时总是在一旁笑话弟弟太娇气,弟弟一听不乐意还不能反驳,气呼呼往自己怀里扑
周南嘴角化出极浅淡的微笑,双眼眸光黯淡,就像久经风霜的旷野般了无生机
沿途风光混着前尘旧事的影子从周南眼底一掠而过,恰如一场荒诞离奇的大戏,衣香鬓影也尽是幻相
作者有话要说: 《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依然一笑作春温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
尊前不用翠眉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特别喜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一句
苏东坡的诗词都惊艳
时间如同久旅不归的游子,向来不停留
而被时间丢下的一切风景,都成了书馆箱底史书尘封的往事,渐渐无人知
天庆十五年新春,贵妃孕诞一女,赐名萱敏,皇上有感贵妃多年操持后宫,秉性柔嘉,持躬淑慎,着其册封为后
天庆十六年二月初三,皇上授贵妃之子宁朗诏书,曰其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并宣布改号永宁
次年九月,皇家预于十六举行秋射大典,召百官大臣及其家中青年才俊参加大典
永宁二年九月初十
拂晓时分,东边天际单薄的云彩被尚未升腾的暑气灼成鲜亮的橙色,渺远处雾气笼罩娇弱的朝阳
周南才刚起床就听着外边急匆匆地脚步声,他疑惑地打开门,一只清瘦的陆野一个没刹住脚就扑进他怀里
五年来周南身形如青竹般不断拉长,渐渐有了少年应有的高大挺拔
整个人长身玉立,气质又格外内敛沉稳,静静站着便是一道俊秀的风景,惹得陆府正值年少的婢女面红耳赤娇羞不已
然而比起周南,陆野算是长得慢些,一年年慢吞吞长个子,现在高度不过到周南眉际,每每生气炸毛时非要跳起来才能摸到周南的头
不过真要论起身高,陆野其实也不会差给谁家公子,只怪周南在他旁边把他衬托得太……娇小了
周南被这颗小炮弹这么一撞险些失去平衡一起摔跤,幸亏反应迅速,一只手拽住门框,一只手搂着陆野的腰,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缓冲过来
陆野一个劲往里冲,冷不丁被人搂住腰还有点呆愣地反应不过来,两人站在门口可疑地沉默了一会,陆野这才如梦方醒地挣脱周南的手,抬起小脸笑容灿烂眼神狡黠地说:“阿南,我们今日早点去学苑,你快点收拾收拾!” 周南看着灿烂的笑容一晚噩梦消沉的心情跟着好起来,他照例好脾气地答应:“好,我很快就能准备好
” 说完转身进屋,竹安端着洗漱用的水刚走到门口就发现陆小少爷已经在这儿了,顿时诚惶诚恐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干错什么被陆野威胁着跟去参与陆野策划的无聊的坏事
比如偷陆老将军的桂花酿,他负责放风;再比如偷吃厨房的馅饼,他负责放风
总而言之是跟着放风去
陆野皮惯了,天不怕地不怕,脑子又灵得像不带缰绳的野马,和周南这样无论什么情况下异常淡定的一搭档,搞事情联盟就只剩放风这一件有价值有意义适合竹安的事情
早餐时陆野火急火燎催周南吃快点,周南还以为是陆野昨天迟到不服气今天打算第一个到呢,就跟着紧张起来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陆野一个吃快就被鲜熬的皮蛋瘦肉粥烫了舌头,他惊叫一声张开嘴巴努力吹气,小舌头被烫得红艳艳,眼中疼得波光潋滟
周南见他这个可怜相忍不住笑出声,说话还带着笑意:“你吃慢点,今日起得这样早,一定不会迟到的
” 陆野发现周南居然敢在自己烫了舌头的时候嘲笑自己,气鼓鼓地瞪了周南一眼,催促说:“里坏点次
”这都吐字不清了还不忘追求速度
周南实在是绷不住加深了嘴角的弧度,眼中星光闪烁,整个人一笑看上去比平时面无表情地模样生动了许多
如同拂晓日出,整个世界都要被生机勃勃的光芒照亮了
陆野这小子从来不跟长得好看的人生气,但他依旧气鼓鼓的,小嘴撅着粉嘟嘟像沾露未开的蔷薇,周南忍不住给他夹了个蟹黄包
两人一路疯赶,在离观文书苑不远的小山坡前,陆野神神叨叨非要车夫老刘把他们放下车
车夫老刘是个实在人,一直以来负责接送陆小少爷上下学都很负责,总来没有干过把小公子半路扔下车的烂事儿,因此全力反对
陆野急了,瞪圆眼威胁说:“你要是不让我下车我明天就不让你送我了!” 老刘一个五大三粗的黑壮汉子在看上去瘦削单薄的小少年面前愣是威风不起来,最后小媳妇似的把公子们放下车,委委屈屈喏嚅道:“这可是您自己要下车的……” 陆野看老刘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心里有点不爽,转头脚踢一块小石子,气得皱着小脸不说话,突然又不想去书苑了
周南在一旁清楚陆野这是闹小孩脾气,一手拽住陆野衣袖,一面对老刘语气淡淡说道:“你先回去吧,这里离书苑不远,不会出事的
” 老刘这才老老实实调转马车,临了还不死心回头诚恳地对周南说:“真的不用我送到书苑门口吗?” 周南无奈地看了看已经开始丢下他们自己走开的陆野,默默摇头,然后上前几步牵住陆野的衣袖,把正想撂蹄子往书苑后山狂飙的小野拖回大道上
“我我我,我们走小道!”陆野手短脚短力气小,挣脱不过小哥哥周南,小脸涨红喊出声
“别急,时辰还早
”周南见陆野被衣领勒得眼泪汪汪,手上松了劲却没有放开,拎着小野往小路上走
竹安从下车开始就拿着东西安静站在一旁,仿佛完全失去了存在感…… 陆野一路走还一路狂甩手臂,活像一只炸毛的大花猫
周南则面带微笑跟在后边,手里轻轻捏着陆野一小片衣角
朝阳方起,晨雾薄寒,这一大一小的少年身影在林木之中显得自然纯粹,就像两个从山野中生长出来的两株小树,在风光里生在风光里长,天生自由洒脱,超脱尘世
竹安一时看呆了,心下实在羡慕这样亲近的兄弟,也不知想到哪去了,居然没有跟上前边两人的步伐
周南转头,有点无奈地朝竹安点了点头
竹安眼尖,发现周南转过头时眉头微微皱起,神色间有点恼怒的样子,吓得踉踉跄跄往前小跑跟上
周南正在想法套陆野的话:“你今日起得很早
” 陆野相当嘚瑟,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背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于己有益
”似乎很有理
周南不用想也知道陆野舍弃懒床这件坚持了十几年的习惯不可能是因为突然想通了早起的好处
周南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陆野内心欢呼雀跃地等着周南的下文,等来等去半点回应都没有得到,他快走几步迈到周南前边,略略挡路不让周南走太快,自己则倒着走路,有点沮丧地试探:“诶,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周南停下脚步,双手搭在陆野的肩膀上将小野强势扭转过去推着向前,只说:“小心看路
” 陆野一下气馁,深以为周南真是块纯天然的木头疙瘩,不情不愿地说:“皇上要举行秋射大赛,爷爷说要是我每天都乖乖早起就准我参加
” 周南在在心中默默长叹一声,就知道外公又在找机会坑骗陆野这缺心眼的傻孩子
东明四季分明,又以农立国,对春耕夏长秋收冬藏格外注重,因此朝中每年四季必有仪式,而且仪式格外盛大庄重
像今年九月十六由皇家主持的秋射围猎,尽管参加的人数众多,在人选上也不会马虎,有资格参与的都是些王公贵胄或者贵族子弟
像陆野这种辅国大将军幺孙的身份,实在是……想不去都难,亏陆老将军还要扯谎骗陆野这个小笨蛋
但是周南向来维护外公的权威,决定还是不要拆穿比较好
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我记得昨日章夫子似乎布置了文章,你写了吗?” 强行装逼不得刚刚恢复元气神清气爽走路带跳的陆野:“……” 感觉空气突然凝滞几秒,然后位于城郊烟山脚下的观文书苑后山突然鸟声噪乱
一个十五六岁长相俊秀表情扭曲的小少年提着有点长的衣裳前襟一路狂奔,后边不远处则跟着一位神情淡漠疏离却注视着离去少年背影,眼底浮现淡淡笑意的稍微高大些的黑衣少年
陆野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不太对,他停下来认真想了想,一拍脑门,他昨天在跟爷爷讨价还价取得参礼资格后太激动干脆把文章写完了! 居然连这都忘记了!都怪平时拖作业的次数太多了! 在他独自懊恼刚才急急躁躁不太稳重的行为时,周南凭着自己身高腿长的优势跟了上来,见陆野脸上表情走马灯似的不断变幻,好奇地问:“小野,怎么了?” 陆野回想昨天爷爷又拿周南做自己的榜样的事情,板着脸煞有其事地盯着周南上下打量了一通,得出一个结论,周南就是因为比自己高那么一点点才显得比自己更稳重懂事的! 这结论可谓是完全不合逻辑罔顾事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