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关系还亲密无比,但提到这事儿,尉穆还是阴沉着脸说朕不会让朕的皇子像他们叔父一样兄弟睨墙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不在提起,同时也不再回尉章写的信
他自知自己在朝堂上位高权重,所以这么多年来绝不涉及任何和太子有关的事,所谓不偏不倚
不过作为太子岳丈的苏韫不这么看
苏韫知道他和二皇子较为亲密,一直忧虑他会对太子不利
刚开始还想办法拉拢,甚至提议过让自己侄子娶了皎儿,这事后来都被折腾到尉穆那里去了
要知道尉穆之前也一直想给皎儿找个夫婿,也是都被他回绝了
他还记得那天尉穆半靠在榻上,握住他的手,干吗不给皎儿找个夫婿?那是他第一次和尉穆生气,他几乎都嚷起来了,有人为了襄侯养女这个名号娶了她,日后我不在了,这么个又聋又瞎的孩子该怎么办! 但是这事之后,苏韫对他的态度就掉了个个,竭尽全力想扳倒他,一直到了今天
程棫仔细端详着信封上的字体,尉章的字显然比他父亲强了许多
他并非无牵无挂,到了这个年纪,他也得为自己考虑
他身后并不是有个孤苦伶仃的盲女,而是一个在风雪夜他和尉穆相识时得到的孩子
有机遇之时要放手一搏,他不能坐等将来有一天太子上位被苏韫击败
尉章野心勃勃,像他父亲
清早的雾气渐渐消散,远山的轮廓日渐清晰了
长乐六年 春 夜色已浓,梁州城的中寂静无声
这江南小城还是一如既往,对遥远的京城各种风暴一无所知,按照自己的节奏过着日子
不过到了今夜,这里将不得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梁王府邸中,程棫跟着在前面打灯笼的颤巍巍得老仆向尉穆房间走去
他来到梁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之前太子在围猎时跌下马,摔伤后拖了没几天就故去了
这个打击让本来就身体虚弱的皇上一病不起
永王借机收编了京中不少贵勋
程棫的姑父却莫名其妙得得罪了永王的人,直接被免了官职
在京城蹉跎了几年,虽然和各色公子交了不少酒肉朋友,书画文章也博了点小小名声,但是程棫还是那个囊中羞涩落魄书生
他虽然从不曾和人说过于尉穆的私交,但是恐怕早就有人知道了,于是就借此机会带着皎儿到梁州投奔了尉穆
尉穆见到他时兴奋不已,让程棫做了梁王府上主簿,并且让他把皎儿交给自己新纳的妾侍抚养
后来在一个烟雨迷蒙的日子,在湖畔随风飘动的绿柳下,不远处娇媚的舞姬身着男装击鼓而舞,而程棫自己则略有点晕了,尉穆给他的酒后劲十足,让他软绵绵的,脸上肯定是露出了傻笑
梁王凑到他身边,手指在他后颈上摩擦,笑着说道,子清,子清有什么好笑的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他从来没向人解释过为何不成婚,以前倾慕过的人也只留在心里让情感慢慢而逝
但是那一天却让一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段时间,程棫一直频繁得夜宿在尉穆的院子里,所以今天半夜老仆过来叫他,倒也没有多想
他推开门,只看到尉穆背对着他,盯着一副画,直到老仆退出后才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梁王眼睛通红
“唯乔你怎么了!”程棫冲过去,抓住梁王的手,他心中的预感逐渐扩大
“子清,父皇驾崩了
”尉穆的嗓子已经沙哑了
程棫慢慢带着他坐到席上,不敢松开他的手,“那京城现在如何?” “叔父说父皇已立他为储君,不过三哥和四哥都不承认,皆已起兵
” 程棫的父亲去世的早,他早就没了印象
不过虽然先皇一直偏颇太子,但是对尉穆几兄弟以前的时候也是一直颇为关爱
他知道尉穆心中的感受,可是到了现在这时候,也没得选择,“唯乔,你得快点下定决心,既然没有储君,那你……” 尉穆脸上露出凄惨的神情,此刻程棫半跪在面前,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抚摸着程棫的后颈,“子清,我何尝不知道
可是皇兄留在京城的家眷现在都已经被下了大狱,我怎么能让妻儿去冒这个风险
” “唯乔,要成就大事,怎么能不有所牺牲
你就算留在这梁州,将来不管谁坐上那位子,都不可能放王妃与世子与你团结
唯乔,你就这么蹉跎一生,又是何苦!” 他的手被尉穆攥得生疼,梁王闭上眼睛,嘴唇颤抖,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口,“子清,梁州兵马不足
现在不能贸然行动,我们可以等叔父和皇兄之间争斗有了眉目之后再动
汝王和郑王都意指皇位,他们之间也会早晚反目
所以我需要你一个人去京城,尽可能说服京中宿卫诸军
” “好
” 渚水上一艘孤零零地逆流而上
春日的细雨如烟雾一般笼罩着河面,京城高大的城墙已遥遥在望
撑船的老翁摇了摇头,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处都是离开京城逃难的人,可这个客人倒是一反常态非要往里面跑
他冲着船里喊道,“公子,京城就要到了,您出来看看吧
”程棫理了理他那洗的发白的衣衫,慢步走到船头,在细密的春雨向前方望去
瑞德七年 每年仲春时节,天子都会依惯例携家眷前往微泉宫共享天伦,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几位近臣
程棫荣宠多年,加之又是乐远公主公主夫婿,自然年年随侍
微泉宫依山而建,虽然作为天子行宫甚至不比襄侯府的面积
然而微泉宫却修得极其精巧,亭台楼榭仅在参天古树中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花海铺满宫苑,而且宫中还有三眼清泉,泉水清澈喜人
现在正值榴花盛开的季节,满树火红似乎要压弯了枝头
舞姬随琴声而动,翩然起舞,火红色的舞裙如一片朝霞轻盈地裹在身上,她眼波柔媚,扫过在场的人最终偷偷看向天子
因为养女的残疾,程棫没有和几位皇子,还有苏韫等近臣坐在一起,反而是坐在女眷一侧,与乳母一起看护着皎儿
他细细地整理着女儿的衣衫,耐心地帮她给葡萄去籽
虽然这是天子设宴,然而终究还是家人私宴,所以便没了什么讲究,众人一扫朝堂上拘谨,开起了轻松的玩笑,此刻饮酒正酣
不知何时,舞姬退下了,换了几个侏儒上场,他们一边喷火一边翻着跟头
宫中女眷们看得啧啧称奇
“子清,到朕身边来坐
”程棫听到尉穆的话一阵诧异,众人的笑语突然间停了,庭院之中显得格外寂静
他整了整衣衫走到天子身边端坐了下来
如果是十年前,程棫肯定会推辞不就,毕竟皇后仍与天子同席
然而现在的襄候已是老年,他甚至都没看一眼皇后
而皇后也是神色如常,依然轻声和女儿安远公主细说家常,仿若天子身边的襄候并不存在
尉穆似是略有微醺,他斜坐在正中,也没说话,就是笑眯眯地抓住程棫的手细细地摩挲,示意在他身后侍郎为他斟酒
程棫看着那个俊美的年轻人脸色略略变暗,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讥笑
尉穆作为天子虽然从不宣扬自己的喜好,但是也不遮掩
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尉穆时不时就夜宿斜阁
他与天子间的关系,虽然朝堂上有人觉得是流言,不过尉穆身边的人恐怕都一清二楚,拿这事讥讽程棫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算少
也就是天子身边年轻的英俊男子来来去去,坐到程棫这个位子的再没有第二个人,甚至那些人都没有一个留在京城的
突然间,天子凑近了程棫的耳朵,他都能闻到尉穆呼吸喷出来的淡淡酒气,“子清,看看我的这几个儿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算我求你了,别那么做
” 那些侏儒的表演结束了,他们正跪倒在地上
此刻夕阳最后一缕霞光在天边慢慢散去,宴会快要结束了,下面杯盘狼藉,但是却能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应和着泉水的叮咚声
程棫没有回答,他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擦掉了天子胸前一块酒渍
长乐六年 春末 “……长乐六年,天子崩,永王骓废太子自立
是时京中大乱,汝王瑛、郑王瑞起兵于汝、衡二地,共伐永王
……及永王兵败,枭首于微泉宫,其家五十于人亦不能幸免
” 程棫一人坐在马车上,神情肃然
这番夜访若是不成,自己和尉穆恐怕都会落个人头不保的下场
汝王和郑王前段时间攻入京城,砍了永王一家的脑袋,此时正借着对永王党羽赶尽杀的机会绝大肆血洗朝堂,更是放纵手下借搜捕乱党之机各种敲诈勒索,搞得京城人心惶惶
他刚到京城之时,先悄悄拜访了几位熟悉的故交
他拜入梁王账下这事几乎无人不知,虽然没有吃闭门羹,但是也只是毫无意义叙旧,甚至于梁王的岳丈靖候也说话模棱两可
但是随着汝、郑二王越来越过分,和永王一派没有干系的人都被纷纷下狱,这些人的态度逐渐有了变化
尤其是靖候,自从侄子被郑王手下打死之后,更是托程棫给尉穆递了一封密信
但是他还是在等,等现在这个时机
汝、郑二王之前推了前太子唯一活着的幼子做了储君,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直到三天前,汝王手下一个军士抢了郑王手下新纳的妾,结果导致两派人马大打出手,死伤颇多
借这个由头,两人彻底决裂,京城中肃杀之气一触即发
今晚程棫要拜访的就是宿卫京城的虎贲营将军赵叠
赵叠一直是个谨慎的人,从天子驾崩到郑王汝王进京这段时间,他一直约束手下不参与任何一派,只是做分内之事,绝不多走一步
郑王和汝王的的大队人马都驻扎在京城北边,加上二人忙于内斗,也就忽略他们的兄弟尉穆已到了渚水边上
如果能争取到赵叠,那么尉穆所思之事就能尘埃落定
程棫此刻不由得思念起尉穆来了
突然间马车停住了
现今京城宵禁,二王的人人各占一半,半夜出行自然是困难重重
好歹程棫带足了金子,他吩咐赶车的老翁赶紧孝敬给几位军士
赵叠住在一个虽然不算偏远,但是离京城达官贵人聚集的二曲坊稍远一点的地方,一处普普通通的院子,远远望去院中还有灯火
赵叠所处位置敏感,想必已经知道了郑王想要凌晨时分攻打汝王所在府邸
程棫还没敲门,一位老人就为他打开院门,引他进入了侧边一间小室
室内装饰简朴,只有一个矮塌,周围乱糟糟的堆满了书卷,赵叠批甲站在室内
“将军
”程棫赶忙行礼
赵叠摇了摇头,“不必多礼,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这三个月来,京城中血腥不断,我作为臣子却不能完成陛下所托已是大罪
你今天让我支持梁王,最好有充足理由
” “将军难道没有看出来,郑王和汝王心胸狭窄,贪功好利之人
他们所作所为已经让京城众人心向往明君
梁王在梁州治上,人民富庶,安居乐业,这是有目共睹的
将军所做是要救京城人民于水火!” 赵叠握紧了手中剑,“你所说梁王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只是我曾受太子所托,保全他的家眷
汝王和郑王两者相争,才轮到我派人守护太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可是还是被汝王控制
如果我介入纷争,那孩子性命即刻不保
虎贲营人数虽然不少,但是同时应对郑王和汝王是不可能的
”程棫走近了一步,“正因为如此将军才要支持梁王
如今梁王一家到了渚水,今夜行动便可赶在郑王发难之前救出那孩子
将军你应该知道,先皇的几位皇子中只有梁王能抚养那孩子长大
” 赵叠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间松开手里的佩剑,垂下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程棫知道他已经答应了
尉穆的人马从南门悄然潜入京城,在赵叠的引领下分兵攻打郑王和汝王
他们二人之前为了避嫌,没有入住宫中,只是分别占领太子的东宫和永王曾经的府邸
未能料到的是,此刻京城中支持二王的人也有不少,而且加上他们二人为了彼此间的争斗秘密调入京城不少兵马
尉穆带人打了彻夜巷战,幸亏对他两位兄长不满的人颇多,加上赵叠的辅助才拿下了京城
长乐六年的所有混乱,都终止在这个春末的夜晚里
鲜血溢满京城中的石板路,有人甚至说都流到了渚水,也有人说全京城的野狗都跑了出来,还没等人死透就开始撕咬人肉
不论如何,最终梁王成了新的天子,活着的人继续三呼万岁,在朝堂之上见到了新封的襄候,看着程棫二十多年荣宠不衰
瑞德七年 初夏 斜阁的匾额终究没有换
程棫近年来喜欢一个人留在斜阁,他压了压尉穆赐给他的那副字已经卷了的边角,那还是他与乐远公主大婚之时尉穆所赐
那时候尉穆刚当上天子没有多久,处理完郑王和汝王余党之后,程棫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突然间他被召进宫中
他进入长歌殿时,尉穆还在奋笔疾书,看到没看他一眼,就说道,“我的妹妹乐远公主最近寡居在家,我要赐婚给你们
”于是他就成了乐远公主第二任夫君
大婚那日,待到礼毕,闲杂人都退下之后
程棫看着那时候公主脸上冷漠的表情,便默默退去
那时候乐远公主之前的夫婿因为投靠了汝王被处死还不到一个月
程棫早就听闻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公主甚至为了夫君苦苦哀求尉穆三天三夜
更何况判决她夫君的人正是程棫
所以那天程棫就一个人跑到了斜阁,没想到尉穆却早就等在哪里
那日,他看着天子躺在榻上,身边放着一匹红绡
尉穆朝他勾勾手,程棫脱掉靴子,扔掉外袍,解开发髻,赤足走向天子
尉穆扯出一段红绡,随便批在程棫头发上,勾起他的下巴,“子清真是娇媚动人
” 程棫垂下了手,过去种种都已像这朝花般消逝,年老之后再回想这些只能让人显得可悲
他转过身,看着端坐上方的尉章
那个年轻人身上颇有他父亲的影子,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身上一点紧张感都没表现出来
程棫的目光向下划去,看着尉章面前那个打开漆盒,里面取出了一壶美酒,上面的印章显示着这是御赐之物
他背过手,低声说道“殿下回去吧
殿下传达的事情,老臣已经知道了
请转告陛下,老臣一定会做到的
”尉章站起来,拜了一拜,就径直离开了这间小室,只是临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窗外斜阳,似乎欲言又止
乐远公主小心翼翼地踏入斜阁
她与程棫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从不曾进入这个间偏僻的阁楼
只是她心中突然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刚刚尉章特意来和她坐了好一会儿,虽然说得都是些家常,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别扭
那个老仆引她到了门口,便退下了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到程棫的书房中,这里布置没什么特别,她到是认出了挂的几幅字画应该是出自皇兄尉穆之手
“公主请坐
”程棫一如平日那样毕恭毕敬,待她坐下才坐在小几的对面
她看着程棫将那瓶御赐的美酒倒了一杯出来,“公主,这是陛下御赐,刚刚由章殿下送来的
” 只那么一瞬间,乐远公主突然间明白了这一切!她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
也是这一瞬间,她看着程棫脸上悲伤疲惫的申请,原谅了他二十多年前处死自己夫君的事
她膝行到程棫身边,抓住他的手,忍不住留下眼泪
程棫抽出一只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不要哭了夫人,妆会花的
我也好,唯乔也好,都对不起夫人
但是我还有一事想求夫人
”他翻开一本破旧的书卷,拿出来几张发黄的纸,“我死后,陛下必定会严查所谓我的党羽,然而夫人身为公主不会牵扯其中
这是许多年前我置办的一些田地,甚至唯乔都不知道,我只求夫人能替我照顾好皎儿,让她平安度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