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急切地吐出句子,到句末,声音已经变得很轻
诛银突然秉住气息,瞪大眼、在黑夜里努力地想看清苏少迟的脸庞
可是他看不见,五感似是全被封住,只剩下太子那段话余绕在脑海里,让他一时连疼都忘了
「你痛吗?」 苏少迟腾出一只手,抓起摆在枕旁的长剑
他把剑捞进被窝里,找到诛银的手、打开五指,将剑放入他手中
「此生愧疚为凭
这个,你能信了吗?」 诛银将剑推还给他,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他沉默以对,将膝盖再往内缩,想控制发抖的身体,却都是徒劳
苏少迟把剑放回原位,臂弯更收紧了些,诛银的头贴着他的胸口,腿则碰到了他的腰
这人儿好小,那般孱弱地枕在他身上,气弱游丝、就像趴在枝头上还未长出羽毛的雏鸟
「明天乖乖喝药
」 「我醒来后,你还会在时明宫吗?」 「如你所愿
」 其实政殿还堆了一大叠未阅的卷宗,但诛银开口了,那便改天再处理也无妨
虽然苏少迟一想到政务,就免不了忧虑
诚如他和易寂嫣所说,他半点掌权的意愿也没有
可这终是别无选择,不为天下、不为他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给枕边那人一块安稳的地方
这还真难
南方的敌国自现任的女君登基后便蠢蠢欲动,而国内的势力也正躁动不安……即便有易寂嫣和其他门客暗中挡掉了许多威胁,依旧,他们很危险
他和诛银一样,一旦回不来这个时明宫,便哪里也容不了身
「明日我再来教你写字吧?也荒废好一段时间了,不知你还记得多少?」 「我还记得……这个
」 诛银虚弱地抬起手,枯瘦的指头摸索着、拉起苏少迟
半截手腕探出了被单,在对方的掌心,少年巍巍颤颤地笔划三个字
「苏少迟」
说来也是辛酸,诛银认字并不多,童年时在祺国生长,他从小便只习武
现在有个人肯教他,带他一笔一划地认字,看墨水歪歪曲曲地划过丹纸、书写过无数个朝暮晨昏
可也许是诛银不够聪明,他学完了便忘,唯独太子的名字记得分外清楚
当然少年是不会承认的,刻意遗忘掉那些苏少迟教过的字,只想看着某个人莫可奈何、却仍耐心的脸庞,一次次地扣着他的手,写一样的内容…… 那怕这漫漫寒冬?只愿君心似我心
苏少迟拿起他的手掌,在掌心吻了一下,诛银收拢手指,指尖擦过他的眉眼,他发现苏少迟的眉头紧皱着,不禁就有些困惑
「怎么?」 「没什么,感觉好些的话就早点睡吧
别累坏自己了
」 苏少迟抽回手,接着翻身捞起掉到床榻下的铜捂子,把铜捂子放回榻上后,诛银却向他挪了过来
彷佛某种坚持,未言明却目的明确
这样的举动使太子相当为难,睁着一双倦眼,他对黑暗叹了口气
低下头,脸颊便贴到了诛银的前额,少年的额头有些冰
「我只是在忧心父皇的事
这政局……很棘手,易寂嫣他们也辛苦,我其实对带回宫里弟兄们有些抱歉
」 「别忘了,你还对不起我
」 「我知道
」 诛银吃力地撑起半身,爬到太子身上
苏少迟还不明所以,只看见诛银模糊的脸庞
细小的身体包在袍子里,就只是个轮廓也好看
苏少迟喜欢他的单薄,那是他眼中精巧别致的南国风情
好似水乡的温柔,便藏在锋利却细腻的心思里
「所以别辜负我们
」 诛银伏下身,贴着他的胸口把身体往下滑
苏少迟心念一动,搂着少年便翻身把他压住
就仅止于此也好,诛银主动仰起脸吻他,北国寒冷的冬日彷佛在这吻间冰消雪融
窗外的风雪比昨日又更大了些,隔着幅屏风,一道背影坐在桌案边,倾斜地靠在桌上,一手撑着下颔,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墨
毛笔搁在手边,诛银提着墨条,忽然就打了个喷嚏
背后有人将厚重的衣袍盖到他肩上,他空出一只手、将袍子拉紧
苏少迟将一叠书卷放在案旁,自己却选择站着,静静地看少年磨墨
垂下眼帘、目光便落在那截探出衣物的手腕上
突出的腕骨、苍白的皮肤,下方隐隐可见泛青的色泽
擅于弄刀的枯瘦指头紧紧捏着那墨条,指上一道隆起的疤痕和墨条连成曲线,线条滑进了砚台的清水,缓缓化开成墨色
只有磨墨的细微声响,这空间静得可以
比雪落更无声,教人不忍打破宁静
苏少迟俯身,轻轻捞起少年披在背后的及肩青丝
诛银的头发很软,梳过去的指尖便像划过细水
墨可以了
诛银便提起笔,将丹纸铺上
苏少迟坐到他身旁,替他翻开书卷、语调轻缓地询问
「想学什么?」 「随便
」 苏少迟沉吟半晌,手中的书卷又翻过了几页
毛笔上的墨滴落下,在纸上留下几点痕迹
诛银让毛笔在纸上转着,丝毫不介意先弄脏了纸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苏少迟念了书卷中的词,诛银却没有反应,专注地盯着毛笔末端,彷佛在思考、又彷佛根本没听见太子的话
手上的诗卷停在那一页,苏少迟观察着诛银的神色,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半晌,只好出声试探
「最后两句挺有意思的,不如教你写写看吧?」 「我想学那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珠的珠,是我的那个诛字吗?」 「不,但我两个都可以教你
」 苏少迟扣住他的手,带着他写下「沧海月明」几个字
歪斜的字迹先是来到了那个「珠」,太子在旁边再写上诛银的名,不同之处便一目了然
少年偏头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苏少迟见状便笑了,虽早已教过同样的字,可他不介意再写一遍
若世事平稳、光阴静安,纵然是在这案前,陪他提笔千万遍又有何妨? 「蓝田日暖玉生烟,也教我这句
」 「好
」 蓝田日暖玉生烟
诛银其实不是很懂这句的原意,只是觉得暖玉的形容就像苏少迟的人那般
他把毛笔给了苏少迟,让他抽了一张新的丹纸,把诗词重写过
苏少迟的字真好看,笔头擦过纸张,留下的都是端正的笔迹
「我不必识太多字也没关系
反正,有您写字就好了
」 「还是多少得识些,你才能读书吧?」 「您可以读给我听啊
」 无奈地苦笑一声,苏少迟把笔还给诛银、再度握住他
掌中的小手粗糙却细小,虽仍是任性,但也许这种撒娇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美好
「也是
」 一个上午,诛银显出些受寒的症状,便先被苏少迟抱回去休息
苏少迟折回后,一个人留在书房,对着冬日午后冰冷的阳光,把写过的丹纸搁在手边,他重新磨了墨
原先的墨条因诛银随性的磨法,尖端歪了一边
太子换了条,左手提着袖子,右手则悬在空中,垂直地在砚台上划圈,不时添一点水,直到量足了、墨色浓淡也恰好
他磨墨便比诛银讲究得多,但倒也不以此要求那人
让毛笔尖头吸饱了墨,苏少迟在丹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顿了顿、又接下一行
阳光洒在案上,映出他准备给易寂嫣的密信
他有时振笔疾书、又有时要思量许久,才能提笔写下一两个字
这样耗去两个时辰,直到日沉西山
他写满整整五张纸,抱着写好的密信往皇宫的东南侧去
像久来的默契,这时间易寂嫣该会在那里
苏少迟独自一人走出时明宫,打着骨伞挡雪,直到遇见下人,才命人牵了一匹马来
往目的地骑、穿过长长的走道
矗立在眼前的建筑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
在最东南的角落,有座彷佛被遗忘的宫殿,直入天穹的歇山顶灰败不堪,上头积了厚厚的雪
宫殿大门紧闭,殿前的阶梯有屋檐遮雪,却积了一层灰
这里的台阶曾是夺目的玉白色,有酒、有花、有美人亭亭而立,可那样的美景被尘封在两年前一个的夜晚,谓为宴国皇城内最惨痛的血案
当年皇女与她殿内的十二个奴人侍女在一夜间悉数被杀,而今苏少迟停在外头彷佛都能听见皇女旧居里传出的哀哭
翻身下马,把座骑留在中庭,他缓步绕过宫殿、来到了后方
熟练地找到隐蔽的后门,方形的入口位在走廊的一角
四处都是雪,小门旁的积雪却明显地薄一些,显然有人近期才来过
苏少迟收了伞,一手持伞、一手抱着纸卷,打开门,缓步踏下台阶
一开始还有些暗,但往下走后便能发现下头有光亮
苏少迟在阶梯末端转弯,入目便是一片明亮的地下空间
左侧空出来的墙上挂着老旧的刑具,而右侧则是三四个生锈的铁牢,几个人形的东西挤在里头,缩成一团,还在苟延残喘着
而易寂嫣不出所料,正提着灯站在栏杆前、轻声和牢房里头的人对话
她未戴面纱,灯光清楚地映出她的表情,一抹笑意勾在唇角,那最得他信赖的女刀客,笑得妩媚而冰冷
「公子
」 瞥见苏少迟,她停止了对话
脚下踏着斑驳的地,朝自家主子走了过去
苏少迟的神色很微妙,易寂嫣却已习惯
晃动的火光照出他有些阴沉的表情,蓝田日暖玉生烟……恐怕太子此时的模样一点也不适合那形容
「给妳的
有问出什么?」 「呵
一堆烂骨头,不知怎么嘴特别硬
」 苏少迟把那叠密信交到易寂嫣手中,后者大略地扫了一眼,便揣入怀里
她轻松地笑笑,揉了揉眉间,摇曳的火打亮走道、却照不亮一旁阴暗的铁牢
往地牢内看去,和外头衣冠整齐的两人不同,那几乎是炼狱的景象
衣不蔽体的人挤在同一间牢房内,地上流着的污渍是来不及干去的血水与脓水……他们个个骨瘦如柴,浑身遍布黑色或深褐色,活脱像从粪堆里捞出来的死身
只有眼睛留了一点白色,死死地瞪着太子和女刀客
苏少迟的视线只停驻片刻,便不忍地移开
但另一边也不是什么能让人心情愉快的景色,走廊左侧,墙边摆着立枷、锯刃,上头则挂着镣铐、和几卷腐烂的绳
「昏君!」 牢内一个半脸毁容的老者忽然大喊,凄厉的声音穿透整个空间
只见他颤颤巍巍地爬向栏杆,抓着杆子、用身体重重地撞上铁牢
「呵,昏君?我可还没登基呢
」 苏少迟喊得出对方的名字,这里有许多人都是朝廷上受过重用的老臣
可他们策划谋反、又被易寂嫣撞破而事迹败露,如今,一群大臣的命运便全掌控在苏少迟手里
「逆贼!」 不喊昏君,便换了个词骂人
苏少迟不禁苦笑,他也不愿如此……可他知道他终得为一个他并未追求过的皇位浑身浴血,那血若不是他所流、就得是别人
病重的父皇留下了一批文官武将,其中又分为两党
一党例如范承,对皇室只有不变的忠心,可另一党却例如他眼前这些人,对他这个自小便离宫游历的皇子充满敌意
他们原先支持着皇女,可苏少迟的姐姐早去世了,剩下一群旧臣,至今依然有残党在暗处活动,他们得揪出那些人来
几人的生死操纵在手中,太子并无愉快之感
他以为人本该自由,而慈悲是根本
偶尔他便会感叹,怀念在外游历的那段时日
与易寂嫣或几个熟悉的门客称兄道弟、在凋敝的古树下盛满夜色,把盏对饮个痛快
当时哪里知道人心狭窄、世事险恶
他甫一回宫便撞见南国的故人,在这地牢内被整得几乎咽气…… 「公子,您想亲自询问他们吗?或是我们用刑吧?」 「不,用了刑,我们与这些人又有何分别
已经把他们饿成这样,够了吧
」 易寂嫣笑弯了眼角,不置可否
苏少迟当然看得出她不赞同,眼底在说:妇人之仁
非不得已,他不愿对任何人动刑
也许可以说他心肠太软,但是,他…… 啪一声
苏少迟愣了下,只听见空间内忽然响起凄厉的哀号
方才说话的老者趴到了地上、凄厉惨嚎地滚动着
「啊──啊!」 「易寂嫣,妳做了什么?」 「哦,只是对他弹了颗小石子而已
死不了人的
」 易寂嫣用指甲刮了刮手背、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那老者抱着手臂,杀猪似的惨叫听起来相当刺耳,苏少迟不禁皱起眉,开口便想苛责
「等等,公子,别说啦!属下不敢了……噗……也许属下该去找诛银、问问他的意见,他一定支持咱们用刑
」 「别闹了
」 诛银压根不晓得他们把这些人关在这里
应该说,此处是诛银这些日子来怎么也不愿靠近的地方
这里曾有过一个严冬,包含他的哭喊
刑具上的污渍,染着可有他的血
就凭这点,苏少迟就无法再和易寂嫣说下去了
虽然易寂嫣没提,但他难免会想起,当初自己是如何暴怒、又是如何慌张
「公子?我……抱歉
」 易寂嫣也看出他神色不对,立刻收起玩闹的态度
苏少迟摇了摇头,如今他做梦都还会梦见,与自己有着相仿容貌、却异常陌生的皇姐,说什么也不肯把几乎没命的诛银交给他,让他在同她的争执的过程中失手刺穿了她心口
说来也是遗憾,但若光阴倒流,苏少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下意识地握住腰间配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使他定下了心
「别多想了
公子,您的表情看起来真糟糕啊
」 「没什么
去办刚才那件事吧
」 惨嚎声依旧回荡在地牢内,易寂嫣点了点头,太子离开前,最后再看了那群老臣一眼
不知怎么,眼前出现的却是诛银那张苍白、刻薄的脸!
一道孩子般的娇小人影提着灯,悄悄地走近斋柳阁
身上过大的皮草拖在雪地中,发上嵌了雪花,下头衬着一张巴掌大的脸
颊上因病而透着两片潮红,南国的桃花似,灯映下稍稍抬眼,竟是风情万种……唯独一双墨黑的眸子在夜色里浸得深沉,有些歹毒,其中的情绪浓稠得映不出星火
若再看那穿过风雪中的身子,估计大多人会对着他扼腕地叹息
五官轮廓若以南方的眼光来检视,大概可以算上颇有几分姿色
可惜,歪斜的肩膀、皮衣下干柴般的身形,把一个美人胚子就这么废了
诛银从未特别留心过自己的相,在宴国,他被视为丑人,那是他早已知晓的事
离开故乡前曾有人替他盘算,待他长开,能把美貌当作另一种利刃……可惜,当时打着如意算盘的那几位,估计没把两国的审美差异弄清楚
他也不在乎了,反正不论好不好看,苏少迟待他都相同
一厢情愿的温柔常能轻易地让他乱了阵脚,但那些,终究只是暂时
祺国谢寻婉在位,两国争战不过迟早的事
国政看似与他都无关,但诛银的立场…… 「咦,怎么跑回来啦?」 踏进斋柳阁,迎面便撞见三个在中庭堆雪人的大汉
诛银明显地一愣,看几个身高九呎、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在雪中玩雪还真有股说不上来的尴尬
他们都是苏少迟的门客,平日没事也不知都在做些什么
诛银倒没想到他们有兴致在这里堆雪人,愣了片刻,匆匆地便扭过头
「来拿衣服
」 虽说让下人替他拿去时明宫也可以,但诛银并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与他同住过斋柳阁的门客们也知他的脾气,除了碍于苏少迟的颜面,他们对于这个年纪尚轻的小少年也是多了份自然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