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银再也压抑不了,转头扑入欧阳临怀中放声而哭
欧阳临被他的举止吓着,迟疑片刻,把双手放到他清瘦的背脊上,像对着一只可怜的小东西,顺着椎骨轻轻地摸着
衣上逐渐蔓开水痕,他嘴里不禁叹了口气,喃喃叨念
「别哭坏了身子啊
」 这一幕,被屏风后一道人影尽收眼里
一身素衣独自踏入时明宫的苏少迟,看诛银哭着、而欧阳临不停安慰,踏着悄然无声的脚步,转身离去
此心已当不纯粹,此情岂敢言错对? 诛银搬出了时明宫,这消息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
他静悄悄地请命、陛下的批准也静悄悄地下来,没人看见少年抱着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
走出宫殿,步步蹒跚却仍还步步向前
斋柳阁说来也在开战后荒凉了不少,能在政事与战中帮忙者,全给苏少迟招去
留下些文人书客,成天在阁里赋词对弈,日子一久,便显出其中的空洞与无聊
曾经斋柳阁的热闹逍遥,随着战争拉长,逐渐不复踪影
诛银足不出户,成日蜷缩于狭窄的榻上
梦里梦外,不外乎便是李家和那个心尖上的人
偶尔哥舒罕找上来,他常在叩门声后良久才起身应门
本就极瘦的人,不用半月又变得更加不成人形,哥舒罕一开始有耐心安慰他两句,后来战况摆荡,他也对诛银露出了不耐之色
「我说啊,你怎么就让自己失宠了?即便雨露均沾,成天待在这破地方儿,哪里沾得上半点龙恩?得想想办法啊,正是随时需要你的时候呢
」 诛银侧卧榻上,以手里的短剑鞘拨动炉中焚香
袅袅青烟抹去窗棂下的那一点光亮,他未喙一言,哥舒罕顿时有些恼怒
他压低声音,凑近窗下朦胧的人影
「你可还不知,朝上已有建言者,让陛下迎娶东国公主、联两国抗祺!」 猛一抬眼,诛银却半晌无话
他隔着烟霭注视哥舒罕,一字一字地迸出碎牙间
「那也没怎么
到时就趁他大喜之日,正好我一条白绫吊死这里!」 「你胡说什么?」 诛银忽地醒觉,对上哥舒罕古怪的面色
是啊,他在说什么?吃力地爬起身,恍若久病的身子竟使不上力
勉强借着剑鞘撑住重量,香炉却往侧边滑动,「砰」地倒地
香灰飞散,诛银跌在榻脚,剧烈地咳了起来
哥舒罕不禁倒退两步,回过神,正欲将他拉起,只听见外头传来匆促的脚步声,有谁急急地叩门
「诛银?诛银!」 哥舒罕与诛银对看了眼,前者上前开门,一条缝隙间只见欧阳临的手腕还悬在半空中
那一霎哥舒罕的脸色沉了沉,旋即在欧阳临察觉前,摆出酒疯的姿态,摇摇晃晃地两步,朝那人身上撞去
「喂,你干什么呀!」 欧阳临边嚷嚷边推了他一把,哥舒罕顺势摔倒在地,口中不停嘟囔家乡的族语
欧阳临困窘地「喂」了两声,试着拉起他,那庞然的身躯却纹风不动地堵在门前
尝试未果,他苦恼地抓了抓后脑,抬起头便转向诛银,后者已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
「你可没事吧?」 听他温言问道,诛银轻轻点了点头
欧阳临于是弯下身扯住哥舒罕手臂,嘴上哼着气,将人一寸寸地拖出房外
「真是的啊
这家伙又来骚扰你了吧?你等等……我先拖走他
晚些、嘿哟,我告诉你,我看见厨房那边在弄好吃的,咱们一起过去晃晃
」 「不了
」 「哎,必须去!省得你还在这儿还得受这酒鬼的气!」 恐怕哥舒罕只能在地上被拖得哭笑不得,诛银盯着他俩,哥舒罕的衣角消失在门后,他唇边才微弱地勾起弧度
欧阳临也是个不死心的人,从他住进斋柳阁起三番两头地寻事邀他,从赏花到吃饭都有,今日有了理由,大概非要他走出房门不可
诛银想更衣,扶着墙去捞自己置于柜中的袍子,伸手几次,都没能打开衣橱
他而今竟已虚弱无力到这步田地,多久没好好吃饭了──他想不起确切的时间
想再挪动脚步,只觉发晕,欧阳临折返回来他都没发现,直到一件外衣披上肩头,有力的胳膊环过腰际扶住了他
「唉,你先缓缓,我有时睡久了刚起身也容易晕
能站稳了吗?」 「行吧
」 身上的外衣滑落半截,又给欧阳临捞起,替他打理衣裳,指尖的动作却未有苏少迟那股轻柔到底的温暖
诛银心里有点儿酸,他想到那个人,世上原本就他一人会待他这般无微不至
瞧你瘦成什么样了……欧阳临喃喃地叨念,虽不算个顶尖的武者,好歹也是习剑之人
他抓住诛银手腕的力道弄得他隐隐生疼,拽着人,往廊上拖,方才躺在墙角边的哥舒罕已不见踪影,欧阳临也不往心上放
「走走
去捞点好料的给你
」 也该庆幸他缺心眼,诛银默然无语地跟在他身后,忽见窗格外有道人影,是易寂嫣,坐在屋梁上给面纱盖住了表情
诛银仅仅一瞥,胸口传来闷痛,苏少迟、李崇光,这世上再无他可依赖之人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欧阳临的手,放低了语气、近似哀求
「我随你走
但你也别离开我,好不好?」 「啥?」 他望见欧阳临惊愕的目光
「公子这话……可要当真?」 易寂嫣自苏少迟登基,没改过对他的称呼
只不过她名义上的主子越来越不像从前的公子,时明宫一夜,无人窥见那晚究竟事发如何
苏少迟坐在池塘边批一叠折子,皇袍玄色,朱缨垂挂胸前两条欲飞升的金龙前,碎珠旒后他微微抬眼,抬手以毛笔杆拨开串珠,便见唇角带着抹苦涩的笑意
「若黎国有意,那这便是最快捷的办法
朕要保全朕的国家,此战必不能败
」 「那……诛银呢?」 英气的眉也有深锁之时,苏少迟哑然半刻,突兀地笑出声
想那屏风后蔓延的漆黑,他压在身下剧烈喘息的人儿
毕生一次的哪是欢愉?他不过绝望,知晓自己终没有能温言软语地抱着所爱之人的一刻
「朕要护他、处处让他开心
可李崇光战死,才知道,朕能给的也不过尔尔
随他去吧!正好他从不愿见朕
朕就也只管这江山社稷,许他安平盛世,让这天下没一人能伤他半分
」 他顿了一顿,随后低声道: 「其它的,哪怕不在身边,朕也没什么能埋怨他的
」 苏少迟看几尾锦鲤在水底悠然嬉戏
想那池鱼就算困于池中,有彼此相伴,又何来不自由?他忆起那日撞见诛银扑入欧阳临怀中的画面,终于领悟,就因他是苏少迟,他能予他的只有浩大天下、只有空无漫长
「若他愿意待在公子身边呢?」 「那自然万幸莫过于此
」 易寂嫣垂首不语,帽纱后的眸子却不知流转着何种盘算
苏少迟悬腕继续批下一道奏折
在案上铺袖画梅的玩笑,想还是眨眼前的事……可今后,再也没有了
春江水暖,四月
最后一片雪融化了宴国最大的优势
随着春日脚步接近,想那新一季的夏与秋也将不远
持续数月的交战,两国军队始终在各自的境土外拉拔,可宴国这头却忧心忡忡,只因将至的一年,他们物产不如南国的劣势将在采收时节得到最大的显现
精打细算着国库里的每一分银钱,却仍得出久战不利于宴国的结论
祈求老天降个欠收灾年至南方并非踏实的作法,想当然耳,苏少迟再也压不住文武百官的声浪,要求将无所事事的门客们逐出宫外
苏少迟无视了诸多建言
惟独于殿上的哗然声中,宣告遣去东方的使者送回的消息──他将迎娶黎国的二公主
此事传到诛银耳里时,他在月季花下与欧阳临对棋,满盘棋子被对方逼至一角,棋局大势已定,欧阳临却迟迟不作收尾
听走过的姜叔说道,诛银不过「嗯」了声
拾去棋盘上的落花,顺手以长袖拂过眉间
欧阳临抬眼看他脸色,寻常中略显出苍白……好丑的人
近日诛银对他越发依赖,他越只觉得胆颤心惊
他对诛银可没半分意思,怕得罪了人日后麻烦、又怕当今圣上对他们有什么误会
苏少迟要娶亲
他第一个难藏喜色,喜在诛银当真失宠,自己不必再处处照拂这半死不活的人
听闻当下,他立即起身,不顾满盘残局,道一句「我进屋一下」便撇下诛银
诛银一只手僵在半空,久久未放下
自作多情的结果只弄得他自己难堪,欧阳临对他的闪躲他又怎么没先看出来?是脆弱蒙蔽了他的思绪,竟妄想这副不洁而丑陋的身躯还有谁能爱他
或许欧阳临一开始的照顾真有几分真心,但谁教他误以为人人都是苏少迟?别说苏少迟,那人放在心上的也只是李青
诛银木然起身,不慎掀翻了棋盘,刚走过的姜叔从不远处回头,被欧阳临一把拉进屋
他长舒了一口气,望着顶上如鲜血大红的雪月季花
为何朱红为雪?大约是这北国永冻的表征
连盛灿的花朵都作霜雪比喻,难怪逼得苏少迟向往南方、也逼得他这无归之身,竟然思乡
不知独站了多久,一道人影急急地撞开门,朝他走来
不是哥舒罕还会有谁?他居然连伪装都不要了,快步来到诛银身侧,伸手便按住他肩膀,在他耳边压低音量,语调紧张
「听到没有?他要与黎国联姻!所幸女君先有指示,这次咱们不可再等了
你得在黎国公主真嫁过来以前,刺死宴国国君
」 「我不懂
」 「什么?」 诛银拍开哥舒罕的手,瞇起眼,一双眸子霎然清朗了些
他不懂,亦也同时懂了什么,例如波折后还有坎坷,他此生,注定为殉他人
「陛下原本到底在等着什么?」 「你说……女君?陛下在待最好的时机
你应当明白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拿下宴国,要混乱、要时运、要他一代昏君──」 「是吗?」 诛银不再问,不过一名傀儡,又须多问什么?他应了哥舒罕的话,弯身收拾残局,他自己好像那破裂的残子、冰冷地躺在泥中
唯剩胸前一点平安玉的温润,恍惚地,又转而清明!
所等的人即時来到
诛银和他这二哥,要说像,从眉眼到鼻梁、再从嘴唇到下巴,彷佛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娃娃
然而要说不像,李青眉眼温润如玉,更烘托得诛银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矮、驼、瘦小
当见到李青时,诛银恍惚就想起欧阳临背地里说他的一句──「那么难看的一个人」
李青近日肯定也暗自替李家四处奔波,但看他,还是俊俏,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张脸干干净净,摸到斋柳阁也不见他费了什么功夫
诛银与他在房里对坐,无茶可奉,客从远方来,只有点一盏昏黄斑驳的灯
「你瘦了好多……熙儿,他们待你不好吗?」 李青抚着他的手掌,都是疤,深深浅浅的凿痕
当下也不见诛银表现出什么怨恨,只是看,李青的手指头圆润而纤长
「倒没有
只是你知道,而今我没办法时时接近宴君了
」 还想多关心他几句,诛银开口就提正事,反而噎得他一时说不出话
于是沉默下来,李青凝视着诛银映在灯豆下病白无生气的脸,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也不甚关心──忽地想起自己这弟弟,过去两年作的是太子的男宠
男宠是什么?就是和后宫嫔妃般,用来取悦贵族欲望的……李青念及至此,脸上不禁一红
又想到诛银的立场,怕比侍寝的婢女来得更轻、更贱
一下子感到心疼,恨不得就这样带他离开这地方
「没关系的
苏少迟那人……你不必再费尽心机地贴在他身边了
战事胶着,他和黎国公主这桩婚事,正是我们的机会!我想趁这时机,让你重回日光下,只须办成这件事──」 杀掉一人
李青比出一根食指,脑袋前探,覆在诛银耳边轻声讲了个名字
不是诛银想的人,但细思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当,正是恰如其分的安排,把危机变成转机、再将转机化为他们稳固李家的时机
「你只须在合适的日子取那人性命
届时我安排人手,把事情处理妥当
其它的,交给这风声去传
我们回祺国,等宴黎两国两败俱伤,大祺能从中得利,你便是英雄
」 那个人,诛银确实想杀
他感觉到手指末端变得冰冷,突然渴望能握着他惯用的尖刀
但一用力,他只碰到李青软绵绵的手掌,脑袋「轰」地冷下来,思路也转而清晰
「哥,你有没有想过,兴许这计划第一步就猜错
我这身分,黎国说不准会把矛头指向大祺,届时李家三边不是人,逃都没有逃的空间
」 「不会的
熙儿,你不晓得外面的人
他们从不知你来历,只道你是──」 李青顿了一下,小心地转了个说法
「只道你是个可怜又可恨的南人
说你这身伤,是给苏少迟弄的
你是当今宴君曾经的……禁脔,谁又晓得你是李家夭子?」 他是苏少迟的
原来如此
诛银垂下眼,他居然有个确切的身分了,扮了他二哥这么久、这么长的日子,假戏真作、爱恨不分
苏少迟的禁脔,他这下有了个身分,这是件多稀罕的事
「我明白了
」 他是个刺客,刺客的宿命终为双手染血
他很想问问李青是否亲手碰过尸身的温热,但一想,冀望自己的家人所遇坎坷,又算什么道理? 「你自己──也务必保重
」 李青拍了拍他的手,眼色柔和,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是亲人间的短暂告别,于诛银而言,却更似此生绝决
车舟劳顿,黎国的常安公主终于来到关外
常安自小娇弱,旅途的颠簸使她几乎没有精神注意沿途风景
父王日前匆匆决定了她的婚事,没怎么准备便离开故乡
这一联姻,常安明白她大概再也回不去黎国,脸上不免显露伤感,引得贴身服侍的婢女很是担心
「您没事吧?」 服侍她的婢女叫阿碧,正把头探进马车,满脸担忧地看着主子
常安公主扶着额头,挤出一个笑,斜着身子拉住阿碧的手,方才觉得安心了些
「没什么,只是有点……晕
我一想到没来得及与姐姐告别,便觉得这趟走得太仓促了
」 她的声调柔柔的,有些悲伤的色彩,却并无埋怨之意
这天下之大,自己的命运有多少人作得了主?她难违父亲的旨意,却也愿担负起皇女的责任
阿碧回握住她的手心,公主小巧细软的手轻轻地搭住她五指
「殿下,别太难过了
虽然这几个月宴国与南祺久战不休,但至少听闻宴君是个不错的人
公主到宴国,自然还是有人尽心服侍您,要是还有什么委屈,大不了咱们回去就是
」 「阿碧,这可不止是我的婚事,还是宴黎两国抗祺的一纸盟约呢
」 常安公主微弯嘴角,眉如远黛,温柔地瞧着她的婢女
宴君是什么样的人?她认为怎么都好
倒是阿碧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待一切安顿下来,也该替她找个合适的夫婿
「公主,您真是……」 阿碧不知她心思,兀自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
常安公主摇了摇头安抚,抽回手,便坐回椅上
「我累了
想睡一下
」 「那我去让他们走得稳当些
」 阿碧的脑袋消失于车帐后,常安公主收起笑容,闭起眼便沉沉入睡
这日是四月二十三,前半天他们已进入大宴国土
苏少迟的新娘──睡在椅上的是个标致的美人,胸前起伏着一串天眼玛瑙
柳枝细腰裹在传统的黎国布袍间,袍上绣着翠鸟花纹
最美的是她的头发,乌黑得像条蛇般蜿蜒于椅座上,摇摇欲坠的两朵花饰垂至她耳鬓处,无伤大雅的一副模样,反惹得人更加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