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今儿有幸到这风火堂来,激动难以言表,便有些失礼了
” 于澜清默默盯了他片刻,哼笑一声道:“说话还挺像个小大人
” 华钰辰跟着笑了两声,试探性问道:“都说风火堂不管江湖事,那你们可知现在传的沸沸扬扬的赤骆堂绑人事件?” “知道
”于澜清微微颔首,一边眉毛轻轻挑起,语气有些令人微讪,“虽然不管江湖事,却也不代表不闻不问不看,毕竟人在江湖飘,不能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人吧?” 末了又发觉自己对一个小孩这么说有点失了长辈的风范,便不自然的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事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不过据我所知,此消息由一小孩带出
” 他呵笑一声:“可怜见的,连天被赤骆堂的人追着打
” 华钰辰嘴角抽搐
“你问这事做甚?”于澜清问,“不会你就是那个小孩吧?”他只是随口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却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孩神色剧变,即使将那表情很快掩饰过去,可于澜清善于察颜观色,这么大的破绽简直暴露无遗,再联想之前的反应,八九不离十
“不……”华钰辰支吾着,“我不是,是……” “行了
”于澜清打断他,“我风火堂不管这等子闲事,你也不必慌张如此,老实承认便是,不会对你如何的
”他顿了顿,又带着坏笑道:“不会把你打成猪头的
” 华钰辰眼神闪避,至此不吭声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一人瞪脑勺一人盯地板,默默无言,温度忽降成了冬至
侍女是照顾于澜清有十年以上了,于澜清有时将她当作姐姐一般,这时场面尴尬,侍女也算个能说上话的
她笑着上前将手轻轻放在华钰辰肩上,明显感受到了他的身子一抖,便放柔了声音安慰道:“你别怕,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名门正派,不会对你怎样的
” 华钰辰听后突然很想笑,那赤骆堂又该作何解释?那些串通一气要将他赶尽杀绝的正派又该怎样为自己辩解?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正派又是怎样的冷漠,不觉得讽刺么,往自己脸上拍巴掌这么爽? 他紧抿嘴唇,以免自己不合时宜的笑出来
“我若说了,你们会信么?”华钰辰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于澜清,手指全握紧到泛白
于澜清颔首:“说吧,我听听
” 华钰辰将在赤骆堂发生的事情一一叙述,待唇焦口燥后才终于收尾,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泪,竖起三根手指,哑声发誓:“我若说的有半句假话,便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 于澜清面色凝重,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这事我得告诉父亲
” 于澜清的父亲是风火堂堂主,叫于远怀,怀着一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抱负,整日为民生操心,恨不得把全天下人都当作他儿子,堪比皇帝
于澜清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真的,则江湖即将动荡不安
于远怀正练着剑,看到自家儿子带着一精致孩童走来,便停下动作,笑问道:“你不是刚走没多久么?”接着瞄到一旁的华钰辰,笑得更开了:“这谁家孩子?” 于澜清知道自家父亲喜欢小孩,若是让他和华钰辰多说上一句话,绝对跟开了闸的河口,一发不可收拾
当下便严肃道:“父亲,有要事要谈
” 于怀远看自家儿子那么严肃,便也沉了脸,把他们往屋内引去
“说吧
”于怀远坐在上座上,问道,“什么事?” 于澜清看了一眼华钰辰,接着将自己已经了解到的赤骆堂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再加上华钰辰在一旁声情并茂,于怀远依然是半信半疑,问道:“不能凭你一面之词便妄下定论,除了你还有谁逃出来了吗?” “……没有
”华钰辰想到淇哥,眼眶顿时泛了红
那于怀远心软,对小孩更是软得一塌糊涂,现看见这么白净的小孩跟兔子似的红了眼眶,当下便软了语气,道:“你不必担心,若此事是真,定给你个交代,在此之前,你且在风火堂安顿下来
” “不必
”华钰辰稍稍后退一步,语气冷了下来,“我今日便离开
” 如今他才知心灰意冷是什么样的感觉,大派之间串通一气,想必这风火堂也不例外,现在这样说,不过是拖住他的理由罢了
华钰辰奔波了三月之久,屡屡碰壁,或许这世道,像他这样如蚂蚁般一捏就死的人只能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我风火堂乃江湖四大门派之首,定会将此事查明
再者,若此事为真,你逃了出来,想必赤骆堂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你现在能去哪呢?” 华钰辰年纪小,于怀远一眼便看出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心想这孩子肯定是受了苦的
再想着他无依无靠,独自流浪,心中实属不忍,便试着将他留下来
华钰辰只觉心中一击,他能去哪呢?魔岭被屠,父母双亡,亲友死绝,他不过是个九岁孩童,他能到哪里去呢? “我……”他艰难开口,“自然是有地方去的
” 闻言,于澜清这才抬眼看了华钰辰,他放下手中玩弄着的小玩意儿,淡淡反问道:“有么?” 看着华钰辰急于辩解的样子,趁他还没开口说第一个字之前,于澜清便又道:“个小屁孩,倔什么倔?” 华钰辰愠怒,刚要开口,于澜清又堵过来:“屁点本事没有,出去给人追着砍么?” “……” 于是乎,华钰辰百般不愿的留了下来
实则华钰辰内心还是有些感激的,对于流浪了三个月的他来说,白天一日三餐一餐不落,有时还能讨些小零嘴,晚上又能躺在豪华丝绒床上,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半月下来,瘦下来的肉又给蹭蹭长回来了,气色红润,朝气蓬勃,感觉这才是九岁孩童该有的样子
这半个月里,于澜清带着华钰辰游山玩水,游的是后花园的假山,玩的是后花园的池塘
当初于怀远放一句:“好好照顾这个小兄弟
”便让于澜清整日整日绕在华钰辰的身边
半月下来,两人也算是成了熟人,华钰辰倒是嘴甜,整天“于哥哥”的叫
他依然称自己为狗蛋,于澜清知道他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便也只一笑而过
再一月,赤骆堂东窗事发
风火堂明里暗里一直调查着赤骆堂,大量少男少女的失踪,以此顺藤摸瓜,终是摸到了赤骆堂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大瓜
于怀远将此事报给了武林盟主左良行,奈何赤骆堂百般抵赖,加之青城与天山信誓旦旦自称相信赤骆堂堂主鬼龙须的为人,左良行也难以定夺
再拖半月,于怀远愤然亲自抓来那个胆小怕事的桔子,桔子对赤骆堂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左良行先前本就存了疑心,这下便动摇了大半
青城派掌门林磊和天山派门主黄川具一改说辞,纷纷站出来指责鬼龙须,将鬼龙须逼上死路
十一月初,天提前下起了雪
于澜清绕过赤骆堂前院混乱的场面,带着华钰辰一路寻到了暗室
令人作呕的气味,昏暗的油灯,静谧的环境令脚步声异常突兀
片刻,远处传来铁链碰撞之叮铃声,伴随着不知名的怪异沙哑叫声
华钰辰咽了咽口水,心脏不由得跳得极快
于澜清瞄了他一眼,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察觉到华钰辰身体一震,便温柔安慰道:“不用怕
”华钰辰也不挣开,抬脸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在一个转角过后,也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眼前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躯体,铁链穿过琵琶骨,将这些躯体悬吊在半空中,那些躯体被砍掉四肢,残忍的挖掉眼睛,他们听到脚步声的接近,便躁动起来
张开嘴巴,露出血淋淋的空无一物的口腔,从喉咙里,胸腔里发出嘶嘶哑叫
于澜清反应迅速的将手覆上了华钰辰的眼睛,手臂用力,试图将他往外拖去
华钰辰猛地回过神来,强硬的掰下覆在眼睛上的手,激动的粗喘着气跑上前几步,却又在那些人彘前停下,踯躅不前,回头张望于澜清,仿佛心里得到了些许安定,才哑声叫道:“淇哥!我!……华钰辰,我……我回来了,你在……在么?” 眼见一躯体忽然剧烈晃动,甚至撞到了旁边的一个躯体
华钰辰身子一凌,往于澜清那看了一眼,于澜清心领神会的牵着他过去
那是华钰辰一生中看过的最恐怖的脸
到底还算不算脸也难以定夺,毕竟这张脸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他可以极其清楚的看到白色蛆虫从淇哥眼眶里爬出,复挪动到鼻子处,从鼻孔钻进去,没了踪迹
面前的这张脸张开了嘴巴,一下子竟流出黑红色液体,腐臭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是你么,淇哥?”华钰辰忍住恶心,颤着声问
那人彘激动得发出嘶哑叫声,似是给华钰辰的回应
华钰辰伸出手,想要把遮在那张脸前的长发给撩开,却被于澜清拉住
他只好握紧拳头,带着哭腔无助的不停重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于哥哥,你帮帮他,求你帮帮他……” “我……”于澜清为难道,“我也无能为力
” 华钰辰想过就算淇哥变成一个只会躺着的活死人,他也会将淇哥好好养一辈子
可如今淇哥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却是让淇哥自己生不如死,而让他不知所措
到底是因为他淇哥才会变成这样,若不是因为救他,若他当时能拉着淇哥一起逃走,若他能早点回来,若他此生都未遇见这个和自己八分相的人,结局会不会都不一样? 华钰辰猛地侧身,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抽出于澜清的佩剑,一把刺穿了面前这个活人彘,手上渐渐能感觉到温热湿腻的血液,眼前的躯体一震,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叫
华钰辰喘着粗气咬牙囔囔道:“我救不了你,真的救不了你……” 于澜清惊得赶紧打掉华钰辰的手,将他掰过身来,于澜清这才发现,他的表情极不自然
一副仿佛野兽食肉般的脸,狰狞得可怕,可眼里却不断淌出泪来
于澜清心中一跳,赶忙将华钰辰拉开两步远
只见华钰辰剧烈呼吸,急促且短,脸煞白眼却布满了血丝,于澜清搞不清状况,只能抚上他的背帮他顺气,试图将他安抚下来:“慢慢来,慢慢来
” 华钰辰一个侧身,“哗”的吐了
他张开自己的手,口齿不清哭道:“我救不了他,我真的……于哥哥,我……杀了……”他又踉跄着疾步走到淇哥面前,不顾于澜清的阻拦,屈膝跪了下来,看着淇哥,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那具躯体忽的停止了挣扎,连那从胸腔中挤出来的声音也逐渐减弱,恍然间,华钰辰看到淇哥扯起了嘴角,又似幻觉般,他竟看到淇哥无声的动了动嘴
淇哥说:“杀得好
”
第40章 第 40 章 于澜清拍着华钰辰的后背,眼睛瞟了一眼那个逐渐没了气息的躯体,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把将他抱起来,淡道:“走吧
”好在于澜清这人没洁癖,不然非得拖着华钰辰走不成
华钰辰哭得上气不喘下气,却不挣扎,只伏在于澜清的头顶上看着那个还在滴血的躯体,一把鼻涕一把泪
于澜清就算没洁癖,却也觉得有些恶心,身子一侧便将华钰辰移到了肩膀处,扛着
这下可苦了华钰辰,只见他抓着于澜清的后背,拼命抬起上半身,抽抽泣泣道:“要……要吐了……”可想而知他这鼻涕倒流,呼吸不通,还顶着胃是多么的难受,脸都涨红了
于澜清轻叹一声,将华钰辰放下来,那起华钰辰自己的袖子往他脸上擦了擦,柔声问道:“能自己走么?” 华钰辰一个抽气:“能……能走
” 话虽如此,下一刻还是被于澜清拦腰打横抱,惊得他手足无措,一巴掌差点呼到了于澜清脸上
于澜清一跃再一跃,跳到了一颗最高的树上,带着两人的重量,却不能使那细小分枝弯下半尺
“看着
”于澜清道
华钰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只见众门派已经将赤骆堂的人围在一起,赤骆堂弟子已经毫无退路
中间站着一名中年男子,华钰辰没见过,可看到一旁已经负伤的鬼古和鬼泉仍寸步不离的挡在那名男子身边,便也猜出了他的身份:赤骆堂堂主,鬼龙须
只见鬼古忽的面目狰狞,速度极快的冲出去,一旁的鬼泉似乎根本没料到此情况,一脸震惊的伸出手想要将鬼古拉回来
可为时已晚,鬼古冲得极快,奈何正派那边人数众多,且时刻警惕着,即使鬼古搭了一条命也不过伤了其中一人
看到鬼古一剑穿心,华钰辰竟不自知的勾起了嘴角
周围弟子一个个倒地,鬼龙须难得的在脸上表现出如此恐惧之情,只见他大张嘴吼了一声,其声华钰辰亦能听见:“够了!” 他仰面大笑,笑声传至华钰辰耳里,刺耳至极
只见他一个手起刀落,将自己的右手砍下,不过一瞬便成了个九旬老人般苍老
他跪地,嗫嚅着说了华钰辰听不到的话,却只见那些正派面色缓了下来,再交谈几句后,竟带着手下弟子逐渐离去,只留下一些人往后山走去,想必是要解救那些少男少女
华钰辰怒至颤抖,嘴里呢喃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脚一跨便挣开了于澜清,直直向下掉去
于澜清哪知自己一个失神便让这小子钻了空子,突感怀中一空,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一并跳下,在其落地前接住
刚落地身子还没稳,那小子便想挣开他往外跑,顿时气不打一出来,难得吼了他一句:“想干什么呢你?!” 华钰辰被他捏着肩膀动弹不得,却也没死心,一把拉出于澜清腰上的佩剑,毫无章法的挥起来
于澜清又是一惊,惊后更是一怒,闪开两步外便又上前一招制敌的打掉了华钰辰手上的剑,恨不得再给他一巴掌
事实上他已经举起手来蓄势待发,只要华钰辰再犯贱些,立马给他个醒神掌
奈何华钰辰的表情太过痛苦悲愤,竟生生让他僵住了
“凭什么让他那种人活下来!他就应该被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华钰辰又猛地抬头,看着于澜清,眼里充满了恨,“你们!你们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不过是一群伪君子!你们杀我父母,屠我魔教,害我兄弟,披着张善脸其实早就已经千穿白孔丑恶至极,恶心!” 他虽是魔教教主华泽君的儿子,但对正派的人没什么偏见,正派屠了魔岭,杀了他父母亲友,他虽怒虽哀,却不到恨
他知道在魔岭中那些教徒对他虽好,在外却是烧杀抢掠,作恶多端,正派屠了魔岭,他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终归是教徒们得了他们自己的果
至于他的爹娘,他哀他们,怒正派,恨自己,却是没有报复之心的
正派屠了魔岭,是为天下安生他知道,他认为正派是正直的,虽然思想偏执了些,但终究是为天下考虑的
就像那位小姐姐,王大力,九清,淇哥
他以为小姐姐温柔似水,他以为王大力好心收留
他以为九清虚伪心机,他以为淇哥自私心狠
都是他以为
结果好人成了坏人,坏人成了好人
善恶分不清,真假亦难辨
好人不似好人,坏人不似坏人,到底好坏如何区分,善恶如何去辨,他兜转那么久,只觉得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父亲所赏的“怀仁怀义”,母亲告诫的“大度理静”,这些哪比得上逍遥自在,随心所欲要来得好,来得妙?他若是还这般傻傻秉着正义之心去看待人世间之丑恶,岂不是个活生生的笑话? 直到淇哥以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直到他亲手将淇哥刺穿,亲手将自己推醒,他才知道,为何他一定要做个任人欺负的好人? 他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无人敢与之抗衡,强大到没人敢在他面前多摆一个脸色,他要别人臣服他,他杀谁便杀谁,其他人与他何干?他为何不报复?为何不能心怀仇恨,即使做个小肚鸡肠,心狠手辣的小人又如何! 于澜清愣了愣,惊讶道:“你是魔教中人?” 华钰辰抬手一擦涕泪,冷笑道:“你要杀了我么?”话虽如此,却听不出有丝毫恐惧,坦荡荡如真对这世间毫无留恋,死亦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