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那些银箱,从一开始,就是空的
” “仔细想想,十万两白银,如果没有银箱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带走……而不带走银箱并不是因为银箱上有印记,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银子……所以,必须得把空银箱放在原地,才能让人误以为银子被拿走了
为了不让人起疑心,还先劫了二省十三县的府库……这样,才能让人在看到的时候先入为主地认为,贼人是冲着银子去的
” 南宫依然站在原地,然而已经不由自主地往谢准的方向侧了侧,“有趣
” “事情要从兵部说起……兵部有人挪用了十万两银子,而那十万两正是原本预备给斗神营的军饷
而那个人……或者说,那一批人,和森罗教早有联系,森罗教为了卖个人情给朝中要员,和兵部配合演了一出戏……而那十二个人,正是这出戏里的关键
那十一个人杀了郝三省,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罪名栽赃嫁祸给他,自己拿着好处金蝉脱壳,但是背后的人却一开始就不打算留他们的活口
”谢准摇了摇头,“他们也太天真了,丢失官银是要连坐的,即便是兵部尚书也难以保住他们
他们以为掌握了上头的把柄就可以作为护身符……但是那恰恰是夺命索
他们对于身居高位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能够做出什么,实在是一无所知……” “森罗教的势力,自然是无孔不入的……”南宫眼神中带着些许赞许,“到底是东厂里长大的孩子
” “这可不是什么恭维话……”谢准苦笑道,“只是有一件事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派人去劫天佑
” “为什么?”南宫浅浅一笑,“我辈中人做事,难道需要这么多理由吗?” “这件事我一开始确实不明白,直到去了白虹山庄才突然醒悟过来……六指琴魔晚年隐居在凉州,他所住的地方正是白虹山庄
那时,有个小女孩与他一同居住,或许是他的女儿或者孙女……那个女孩认识了一个自称姓叶的公子并与他珠胎暗结,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那个姓叶的公子没有和那个女孩在一起……”谢准说,“那位叶公子就是天佑的父亲,而那个女孩诞下了一名男婴,由于种种原因成了森罗教右使……也就是说,你是天佑的长兄
” 南宫头一回这样认真地打量着谢准,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样
好一会儿,他叹息道,“看来,先前我竟小觑了你
” 谢准却摇了摇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而是……白虹山庄有一根柱子,上面写了他们的名字,还有‘永结同心’……后来那根柱子上的字被抹去了,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我想,你或许也不知道
” 南宫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看着谢准,屋子里陷入了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谢准急促的心跳声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说的这个秘密是对方非常介意的事情,而一旦南宫想要杀人灭口,他是几无机会逃脱的
然而,心中另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留在这里,迫切地想要求证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南宫,等待着他的反应
终于,南宫开口道: “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你的疑惑自然迎刃而解了……毕竟,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恨天佑……不是吗?” “……你不恨他,”谢准否定了他的解释,“恰恰相反……你一直在保护他
他曾说,你从小就在他身边,他所有的本事都是你教的,就连这一次你也先为他考虑周到了……朝廷一直对藩王颇为忌惮
这次的事□□关重大,如果控制不住,东厂和锦衣卫就会出动
照厂卫的做法,一旦出事,地方豪强很容易成为怀疑对象,而相王自然首当其冲……所以你在谋划整件事情时,先把嫌疑对象锁定在森罗教,又给查案之人造成相王和森罗教不是一伙的印象……你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他……那个生下来不久就失去了双亲的异母弟弟
” 南宫沉默了,半晌,他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件事的?” “你在伽蓝寺点的那柱香,在先王灵前……”谢准说,“而且,你用的那张琴,名为‘飞瀑连天’,我问了公子……先王精通音律,那琴是他早年所斫,琴上还有他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
” “好!”南宫笑了起来,“好一个机灵的小子……只可惜,有一件事情,你还不知道
” “什么?” “你还不知道……”南宫突然出手,一招隔空打穴制住了他,“人可以有多坏
” “你……你想干什么?”谢准惊慌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
南宫缓缓走近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是谢准头一回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他忘记了恐惧,出神地看着那个丰神俊秀的人笑起来的样子
“放心吧,再过几个时辰穴道就解开了……你整天到处惹事,就偶尔消停几个时辰吧
”南宫把他扶正坐好,正欲走时,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来说,“还有……天佑点的不是普通的香,是南海沉水香……下次要找我的时候可别用错了
” “你……”谢准一惊,这才知道对方一开始就是有意来见他的
眼看对方准备离去而他没法出手拦下,情急之下,喊道:“等等!我还想问一件事!” “什么?”南宫回过头,问
“……你不会真的叫南宫吧?”谢准思虑片刻,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问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南宫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意外,须臾,微笑道: “南宫……南宫伽罗
” 崇山峻岭间,一叶轻舟顺流而下
“这次准备在金陵呆多久?”慕容续注视着船头正在摇橹的船夫,状似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呆到觉得腻的时候吧
”沈殊坐在船舱里,笑道,“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 “有个有趣的人同舟而行,也是很好的
”慕容续手中折扇轻摇,“说起来,倒是有点怀念那个爱折腾的小子
” “听说监丞被气的够呛,只怕一段日子里,我们是见不到那小子了……”沈殊叹了口气,“不过,我看那机灵鬼总有办法哄住他爹的……谁知道呢
” “对了,”慕容续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可还记得知县大人向上面请示的事情?上面的回复今天下来了,听说是押运官兵已死,此事不予追究,以失职丢失官银结案了
” 沈殊怔住了,半晌,他终于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喃喃自语道: “破山中贼易,破朝中贼难
” 慕容续望着窗外,什么也没说,轻舟静静划过河水,一路往金陵城驶去
师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即使医术高明如陆玄青,也知道这样的状况已经无计可施——人总有辞世的一天,世人皆然
但即便如此,他也希望能够让师父的病情尽量减轻一点,不仅仅是因为师徒之情,也是因为饱受病痛折磨让他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
锦衣卫北镇抚司吴骏,在从前也不是一个和颜悦色的人
辞官之后,京城唯一来探望过他的老朋友就只有东厂的谢英,还有他那个调皮捣蛋起来连观音菩萨都会头疼的儿子
谢准来的时候是师父难得的会开心到忘记病痛的时候
但更多的时候,这个曾经叱刹风云将半个朝廷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只能不甘心地面对自己已经老去的事实,而他曾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吃什么药……反正都是这副样子
”师父推开放在他面前的药碗,“什么姑苏名医,连这点小毛小病都治不好
” “徒弟学艺不精,没有办法治好您的病……”陆玄青的脸上却一点也没有不悦的意思,只是语气还是一样地坚定,“但是药还是要吃的
” 吴骏瞪了他半晌,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徒弟的,只得愤愤不平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们现在翅膀都硬了……一个两个都会给我看脸色了是伐?” “徒弟不敢
” 他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实在是让吴骏觉得连光火都没有借口,于是故意拿话气他:“那间空房间还留着做什么?看了就来气,今天趁天好把里面的东西都扔掉,趁早拿来做别的用处,省的看了心烦
”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明明白白写着不愿意三个字
吴骏本来就只是说说而已,也知道徒弟的心思,只得恨恨作罢,“你就是这么没出息,离开他就不行……” ——喂,都已经三天了,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说,不会是哑巴吧,生得那么好看,若是个哑巴,可真是可惜了
自打被救回来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闷坐在床头不吃不睡
那胡人少年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抬了抬头,又低了下去
——昨天也是这样,什么都不吃,你难道想饿死不成?老子把你救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活活饿死的
他咬紧牙关,试图不去想父母的死状
救他?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看到这一切呢? 但对方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只见他凑近了些,异色的眼中泛起了一丝恶作剧的笑意,伸出手往他穴道上便是一点,接着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到桌前,舀起一勺米饭送进他嘴里
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却又脱不开对方的控制,情急之下,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 对方慌了神,急忙放下碗筷,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替他擦眼泪
谁知道一旦哭起来,却是根本止都止不住
胡人少年见状,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你别哭,我知道你阿爹阿妈刚刚过世心情不好,但是至少得活下去才能替他们报仇不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陆……玄青…… 他扯着胡人少年的衣襟,呜咽着回答
——玄青……阿青,我爹娘也遭人害死了,往后我便是你师兄,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
他这近二十年的人生几乎都是在姑苏度过的,唯二的两次离开,一次是和父母一同踏上逃亡之路,而另一次是端午节跟着元廷秀一起溜出城去邻镇看灯——而这两次都是以刀光剑影结束的
——不能跟你出去,师父要讲的
——你到底听师父的还是听师兄的? 记忆里那个少年永远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不安分
他是极耐不住寂寞的,冷冷清清的谷中自然困不住他
——当然是听师父的,你又不会讲我
最后他还是被元廷秀半哄半骗地溜了出去,结果,在虞山遇上了山贼
元廷秀挡在前面让他快走,但他固执起来却是连拉都拉不动的
无奈之下,元廷秀也只能接受了有个拖油瓶在身边的现实
那是他头一回和人搏斗,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元廷秀那么拼命地想要保护什么
到最后,山贼都被这个胡人少年仿佛不要命一样的气势给镇住了,夺路而逃
——师兄……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元廷秀用手背碰了碰他被打破的眼角,他疼得缩起了脖子
——没有的事,我带你出来,自要护得你周全
之后他们匆匆赶到镇上,却只是将将看了一眼
元廷秀并不是真的想要看花灯,只是需要时时刻刻过这种不安分的生活,而他也不是想看花灯,他只是跟着元廷秀一起来
细想起来,关于那个人的一切种种回忆,竟都是那副样子——元廷秀是自说自话惯了的,而他很少会说自己不愿意
或许,他心底里也想要被对方牵着做这做那,这样的模式仿佛在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对方是特殊的
——那里有个好看的姑娘…… 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元廷秀望着一个匆匆而过的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却并不感兴趣,只是沉默地牵着元廷秀的手走着
——阿青……你不喜欢我说姑娘的事? 他摇头,而他也确实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那个少女确实好看,只是,不管她是否好看,他都不会特别在意,也不会特意想要看看她
元廷秀突然像是恶作剧般地笑了笑,随后低下头吻了他的脸颊
只是宛如蜻蜓点水一般的轻触,他却立刻慌了神
——只不过,在我眼里可比不上阿青
那时候他一直以为日子会是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除了元廷秀偶尔会不甘寂寞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还没有意识到,元廷秀对于外界的向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性格内敛,而元廷秀不安于室
他们终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只是任谁也料不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师父的病情再度加剧了,这一次,竟是连对他发火的力气也没了
他不敢怠慢,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地照顾
他心里清楚,如果合眼,可能就难以见到师父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病中的吴骏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回忆,恍惚间,竟吩咐他把“那个臭小子”叫来
他知道,那是吴骏对于元廷秀的称呼
但是,唯独师父的这个要求,他做不到
——你师兄……他回来了没…… 他只能想尽各种办法哄着师父忘记这件事
他没有亲眼目睹他们的争执,只知道元廷秀发现了师父的秘密
他们关起门,吵得异常激烈
最后,争吵结束了,元廷秀回房,默默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这是要走的意思,他并不希望元廷秀走,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资格去挽留
他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元廷秀,对方犹在气头上,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就那样站着,没有出声,直到元廷秀提着行李准备走的一刻,才惊觉他不知何时已经在那里
他本来已经设想了几十遍应该怎么开口劝说,但元廷秀注视着他,他竟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师兄…… ——不要叫我师兄
你是他徒弟,自然是向着他说话的
元廷秀说着,把视线挪向另一边,没有看他
——往后,自己保重吧
吴骏的丧事是谢英帮着操办的,没有其他亲朋,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有一抔黄土下的三尺棺木
他挑了个距离谷口很近的地方作为墓地
这样的话,如果元廷秀回来,师父能够早点看到,他想
“阿青,虽然吴崇远新丧说这个不太合适……”墓碑竖起来的一刻,谢英说,“你搬到姑苏城里去吧……你师父已经走了,你照顾他这些年也已经够了
毕竟你是开馆行医的人,住在这里多有不便
” 谢准躲在父亲背后,好奇地看着那座新坟
他知道,谢英是好意
“多谢前辈……但我想在这里,守着师父的墓
” 谢英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可是,如果那个人一直不来,你难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我会等到他来……”微风吹起他的衣角,他仰头望了望坟前的桃花树,前些日子还裹得严严实实的花苞已经微微绽开
“他不来,我就在这里……等一辈子
” 冬去春来,日复一日,他想他或许会真的等上一辈子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会无数次在梦里梦见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他那样喜欢热闹的一个人,是不会怀念谷里冷清的一切的吧
他从不行走江湖,也不知道元廷秀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他甚至不知道见了面他们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坐下来谈话
他只想再见他一面
仅此而已
二月初三
今年的春天比以往来得都早,往来的行人已经换上了单衣
“老头子,我带阿青看你来了
” 虽然陆玄青已经想不起来,但是那座坟却并不难找——他知道陆玄青的一切,他的心思,他会做的事
“阿青,来给师父上香吧
” 陆玄青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从元廷秀的反应中解读出了些信息,把装着香烛的包裹递给对方
元廷秀怔了一下,随即接了过去
“行了,我来吧
” “师兄……”陆玄青看着他摆弄那些东西,迟疑地问,“我是不是……经常拖累你?” 元廷秀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到陆玄青闷闷不乐的表情,他明白那八成是因为什么风言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