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我后头的话,说了,你只当没听过
你回京第二日,林厚积贪的银子就全抬进了太子府
朝堂上的纷争如此复杂,蚍蜉撼大树的事,我只盼你莫再做了,平安是好
” 顾青有些意外刘阔将这般要紧的事透露给他,随即意识到刘阔对原主的心,也许并不似他以为的那般酒肉肤浅
银子这般利索地进了太子府,顾青与颜铮相望一眼,彼此眼中都写着“果然如此”
不过几日,因弹劾林厚积,顾青在都察院一战成名,仿佛重回前世,三年出师后他第一篇独立调查写就的内参,就造成党内轰动,接着便有无数来访来告者,各种线报来源,挤在一处想要借他的力各达目的
就像顾青如今在都察院做的,忙着理清线索,分辨真伪,好去追踪最值得调查的人事
案旁的青砖地上堆起整部的《大启律》,将他围成一个圈,拦住外界纷繁的洪流
在顾青忙碌的日子里,好伯带着尺笺回到了襄平,京城的春风与他同临边塞
齐昇坐在书房里,身上已将千金紫貂换作了青织金龙绒衣,他翻开尺笺,先是沉默,后头却轻笑起来
顾青送来的尺笺上端端正正录着一首古琴曲,相传为孔圣人所作的《将归操》
孔子曾收到赵鞅邀请,去赵国为官
行到半路,却传来消息说赵鞅杀害了治理国家的贤德之士,孔子忍不住兔死狐悲,决定不再前往
他在狄水边作了《将归操》,表明不慕富贵,想要按照自我意志和理想行事的决心
齐昇将尺笺放下,踱步出到院中
这还是顾青破天荒头一回忤逆自己,《将归操》是他亲授的琴曲,那时总觉得这丽色小奴尽此一生只怕也难以理解圣人的气性,可辗转几年,竟叫他这主子先来尝一尝他的气性了
齐昇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是顾青埋怨他曾在他入诏狱时撒手不管
齐昇向来赏罚分明,顾青差点坏了夺宫的时机,他念在旧情不曾追究,不过让他自生自灭
诏狱里顾青献策求救,他亦念在旧情再给他一次机会
如今,顾青竟还像模像样当起了御史,听左靳报来的消息,暗访,擒贼……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自然知道顾青心里念的什么,他便待他如他所念,可这小奴竟同他耍起性子来了
月色清皎,有琴声从内院传来,是《长相思》的曲调,不一会儿又有隐隐的歌声: “汴水流,泗水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 这是王府的乐伎在排演
齐昇循着声音行去,边走边问跟在一旁的好伯,“顾青和你说了些什么?” “回王爷话,公子问了王爷起居安好,也问了老奴康健
”好伯对顾青从不改旧日称呼
他时时留意着齐昇脸色,知道他问的并不是他实想说的,上位者向来如此,好伯对自家王爷的心思自小到大,一路来也能猜着几分
何况齐昇亲派了他去,不就为了能见着人嘛,少不得他细细报来,“公子还是爱吃糖,看见老奴带去的糖匣,忍不住嘴馋,想是多年未尝到了
公子见了‘南风’翻来覆去摸了许久,眼里尽是感怀之色,半天才同老奴说话
公子瘦了,人长得像修竹似的,挺拔高长了不少,气韵和在府里的时候也不一样,许是官做得久了,有了威仪,整个人都清冷了,不像过去在府里叫人生出亲近之心
” 齐昇越听越想那人即刻到了跟前才好,让他看看到底变成了何种模样
他想着那首送来的《将归操》,想他是真的想要摆脱以色事人的名头,还是想在他心里加大砝码
他的小奴不再是任他怜爱的少时模样,将他挠得心痒,却也提了他的兴致,罢了,让顾青在京城再待些时日,只当是自个陪他玩一回
乐舞院中果真在排演,瑟空置在旁,抚琴的是白侧妃,齐昇见此起了意头,亲自下场奏起了瑟
歌者再唱,齐昇却道:“换‘一重山’
” 于是仍是《长相思》,只换了词去: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 曲毕了,齐昇站起身来,对白侧妃道:“琴者禁也,禁邪声而彰正乐
《长相思》这般曲调,筝、瑟、箫、笛,皆可,不必非用琴
你也是诗书礼乐之家出身,原该知琴乃圣王之器,以后莫要再犯了
” 齐昇今夜有些气不顺,有人躲得远远的,有人尽往他跟前凑,不过前后府的距离,竟也要奏《长相思》
话说得重了些,白侧妃受教,含着泪退下
春日渐去,庭院里百花将尽蜜蜂稀,京城迎来了立夏
颜铮被左靳招到了镇抚司
镇抚司所在的街巷,两头夹道极深,却又直通到底,任何人出入一望便知
这里既无别的衙门,也无商铺小贩,倒有个诨名“阎王巷”
无论官员百姓,宁可多绕远路,也不愿经过其门
颜铮到了衙前,先见着一尊一人多高的岳武穆塑像,他不由停了脚步,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有几个校尉正从外头回来,见他面生又呆立在门前,便么喝起来,“新来的?发什么呆呢?咱这儿可是精忠报国的地儿!先进里头去,拜了狱神庙出来再重新拜过
” 颜铮听着声回头,几人里便有惊诧的,脱口道:“你,你不是那个阎铮?” 颜铮面无异色,抱拳行礼,“正是在下
” “啧啧,我说洪三,你这好汉窝里反出来的,再不是咱这垫底出身了,如今有司这般缺人?竟招上小戏了,早知道我就荐我家兄弟来了
” “得了吧你
”接话的人面如关公,猛拍一掌与他并立的光头大汉,笑骂道:“我洪三是道上的,你张饼又是什么好货?秃驴还俗,酒肉娘们穿肠过
你那兄弟烂赌断了手的,要不是你有本事进了这地界,他那一只胳膊也早没了
” 颜铮心道,果然和他探的消息相同,镇抚司这等阴私衙门的无品校尉,根本寻不出什么正经人家的子弟,多的是三教九流各显神通
洪三还完了嘴,才将头转向颜铮,道:“小兄弟是哪位大人保举进来的?见了大人,先拜狱神庙再拜岳飞像,全了礼数,请了这两尊神护卫,这才能跟着兄弟们办事
” 颜铮拱手受教,“正要问左大人在何处,好去拜见
” 听了此话,几人打量颜铮的神色忽地就变了味,张饼脸上露出讥讽,其余的人也都由单纯好奇,换上了满脸不屑
洪三冷着脸道:“左大人在东厢第二间理事
” 颜铮将众人的变化看在眼中,只口中言谢,往后头先去拜见左靳,按例拜了狱神庙和岳飞像,又跟着差役去库房领了衣帽甲胄,再出现在众人跟前,已是遍身锦衣,越发衬得他英武俊挺
有人吹起了口哨,“这是要给哥哥们唱哪出啊?” 随即有人冷笑,“大人胯下的马,你也敢骑?” 众人哄堂大笑
颜铮心里早料到他这身份会被人轻视,却不曾想因左靳喜好男色,引得众校尉以为他是这个缘由混进来的
怪不得洪三张饼等人说话间变了脸,登过台的却能受左靳这般地位的人保举,不容他人不想歪他的身份
颜铮不以为意,若能往这处想,便不会往别处想了
“哼,待会儿下到刑房,别尿了裤子才好
”张饼将口里茶沫渣滓吐了,起身往后头走
有人很快跟上,“走喽
” 厅堂里剩的几个也站起来跟着张饼往后头跑,又有人嘴里嘟囔,“下头那恶心劲儿,老子情愿餐风露宿外头拿人
”“废话什么,这天还没热呢,三伏里叫你下头待上整日!” 颜铮跟在他们身后,见人人脱了外衫,换上皂衣,便知是为了刑房里头方便
镇抚司下设诏狱,可自行审问定罪,不假刑部之手
颜铮久闻诏狱大名,进了才知,内里十分庞大
牢房数十间,以环形窄道相连接,单看守犯人的“禁子”就有百人,内禁房八人一间,共十二座,这些禁子不仅要负责看守犯人,还要负责打扫狱室内外,供应狱囚食水,处理病患尸体等等杂事
校尉不是差役禁子,只负责抓捕提讯等事,刑讯犯人时甚至也不用自己动手,脏累的活都由禁子们做了
颜铮走在牢房外的石道上,空气里有挥不去的腥臭,耳边则偶有似人非人的怪声传来
每当此时,十步一立的禁子立刻寻声上前,将原本卷在手中的皮鞭狠抽去,噼啪几声,便将那哼呀的怪声压得再无声息
有人好奇地转头来看颜铮,发现他面色如常,便无趣地向身旁的同伴撇嘴
天空中传来轻微的响动,颜铮抬头望去,原是诏狱的顶上覆满铜线织成的金网,上面密密麻麻挂满金铃,只要有人劫狱或越狱,皆逃不出这铺天铜网的警示
此刻有鸟雀落在上头,咕咕发出两声枯叫
一路行到最里,便是数间死牢
牢房相较前头的更为窄小,皆是单独关押死囚所用,潮湿阴暗,关着几个毫无生气的人
颜铮莫名就想到顾青曾在这其中一间熬过,想着他修长的身形怎样蜷在地上,想他骄艳风流的脸或许被人狎弄…… 他脸色沉得滴水,恰巧又有人回头想见颜铮出丑,却撞见他整个人腾起杀气
那人反倒被他惊着了
死牢尽头的高墙下有个小门,狗洞似的
有两个禁子拖着一卷苇席原是向着这小门行来,因遇着颜铮他们这群校尉,便避在墙边,等他们过去
尸臭飘过,队伍里不少老手照样嫌弃地捂鼻,颜铮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臭赶走了他脑中胡想,反倒使他轻松不少
因颜铮跟在队伍的最后头,过了他,两个禁子拉起草索,又开始拖尸,苇席散开的一角里露出布褥,白胖的腐虫滚落几只,颜铮不再去看
过了运尸的小户,就是一排刑房了,各种通用刑具在各个房里摆着,另有几间专施特殊刑罚的屋子
禁子已将今日要提审的犯人带到屋前,这些人各个铁镣挂身,歪斜地缩在角落
张饼开始分配犯人,不少是同案的主从犯,分开审讯方便弄清案情
分到颜铮却是单独一案,张饼笑了起来
“大姑娘上轿,新人头一遭,照例给你留个好的,可别让犯人把你给刑喽
” 旁的人嗤笑不已,颜铮接过那录刑的簿子,上头写着刑房的编号“丁”字,翻开里头,某日审讯者何人,受讯者何人,因何事受讯写得端正清楚,后头跟着审讯及用刑的详细记录,最后署着负责记录的书吏大名,一桩桩一页页皆是这般形制
颜铮心下了然
当日的受讯者和所需讯问之事已经由书吏录入,内监谭忠,犯的是向宫闱之外传递消息的重罪
颜铮快速翻了翻前头的审讯记录,已提审过两次,问出了消息已经往宫外递了数月,也问出了部分所递消息的内容
从宫里四时八节所用之物如此无甚紧要的,到太医为皇帝开的药方这等事关龙体的,然而始终没有问出的是最紧要的——这些消息是递送给什么人的
颜铮一眼扫过已记录在簿的刑罚,全套的夹、拶、棍、杠、敲,并非常例的“灌鼻钉指”“竹桥渡仙”“鼠弹筝”等也都已用过,却还是没能撬开谭忠的嘴
这内监倒是个性子硬的,等颜铮走入刑房见了谭忠,才知张饼所言的“好”,是怎么个好法
作者有话要说: 小菊场10《论曲词》 好伯:作者,你没事写什么曲词,多写我家王爷是正经! 作者:让你家王爷解释给你听
齐昇:别的情景交融你们也听不懂,我只说一句“菊花开,菊花残,……一帘风月闲
” 作者:不愧为深谙此道中人
吃瓜群众:这文还能直视吗?
谭忠被两名禁子押在刑凳上,血肉糊成了痂,人已脱形,眼见挨不过几日
犯人离死不远了,可话还没问出口,这形势真是“好得很”
刑房内的谭忠,口里还勒着布条,手脚被绑缚得十分结实
颜铮示意禁子去了布条好问话,禁子为难道:“阎校尉有所不知,这勒口的条子去不得,一去,这厮就要咬舌
” 咬断了舌头不一定会死,但绝对是自绝了说话的可能,可见犯人是抱着宁死不愿泄露秘密的决心
大启的内监大多通文,何况此人能从宫里传递字条出来
颜铮转而朝谭忠的手上看去,因行过“钉指”的酷刑,十指的甲面都已拔去,骨节被敲碎多处,笔墨招供的路已被前头的人断了
两名禁子和在旁记录的书吏忍不住交换起目光,眼里流露出对这位新来校尉的同情,头一回办差就要搞砸,估摸着好长一段时间得夹紧尾巴做人
颜铮走至谭忠跟前,只见他双目青紫肿胀,视物都有些困难,再加上全身伤势严重,呼吸间还带着疼痛引起的停顿
然而细观谭忠的神态,却不见痛苦、激愤甚至悲戚,更毫无呆滞、绝望之色
倒有种颜铮熟悉的光彩隐在里头,那是曙光升起前,士兵彻夜鏖战终将胜利时的欣喜盼望
熬过了许多酷刑,守下了秘密,如今即将往生超脱,看似抓着人的是镇抚司,实则胜的还是他谭忠
颜铮知道在谭忠身上暂时是问不出什么了,要想有所突破,还需时间了解犯人更多情况来寻找破绽
他还是孩提时便被教导,要想克敌制胜,首要知己知彼
颜铮吩咐两个禁子:“给他请个大夫,洗漱汤药都麻烦你们二位多看顾着些
”伸手递了些碎银过去
镇抚司有狱医,对付的就是这种情况,不必把人医好了,只吊着命到问出案子就成
汤药诊费皆不用颜铮掏钱,但行赏狱医,托两位禁子照顾的小钱,颜铮还是知道规矩的
散了衙出来,颜铮又望了眼衙门口的岳飞像,内心深感嘲讽,这到底是想说镇抚司忠义如斯呢,还是想提醒世人,连岳飞这样的都栽了,尔等还是剩些力气
当夜,顾青将颜铮招到书房,指着他早先挑出来的一摞书道:“近来都察院忙得很,也没闲时替你好好挑,这些只怕你要常用,待会儿搬去你房里去就成,日后你也可自由出入书房
” 颜铮应了,往角落看去,那里堆着《疑狱集》、《谳狱集》、《结案式》、《折狱龟鉴》等一众刑狱诉讼之书,又有一部《大启律》,未曾启封,显然是新购的
顾青的书房颜铮并不陌生,大致有哪些藏书,他亦心中有数
这墙角的书大多是市面上少见的版本,要搜罗齐了,不仅要花许多金银,还需费不少神思,哪里真是顾青所言的“没有闲时好好挑”
颜铮心似明镜,嘴上只道:“大人何必再购一套《大启律》,如今皇上不再赏赐,大人又不受贿,坐吃山空吗?” 顾青心道,人生最悲哀的事是死了钱还剩着,还不知留给谁
想想自己过得一日是一日,真有留的就散给姜岐救济穷苦,怎么也不能便宜了辽王
歪想完了,顾青又正回来道:“《大启律》我如今在使,不如另购一套予你方便
这些要紧的地方,该用就用,日后倘若我穷成了大清官,说不得你却官越做越大,到时记得接济我就成
” 颜铮额角微跳
顾青与人熟了,不经意就露出不恭的里子,一个四品的官身这般,实是言语跳脱,行止出格,幸好人人当他佞宠起家,不以为意
“颜铮,你可有字?” 听得顾青问,颜铮理了理下摆,“请大人赐字
”不由分说跪地全礼,郑重求请
顾青不过是想颜铮成了校尉,如今身份已变,想要改了称呼,又见他年岁已近弱冠,随口问来,却没想把自个儿架台上去
可颜铮失了父母师长,他想了想,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思索间,顾青的目光不觉落在颜铮身上,想到他背负的沉重血仇;想到他无论少时于战场,还是后来于京城历尽黑暗;想到他不得不入地府似的镇抚司;想到前路上还有无穷暗夜等待…… “字‘明远’可好?” 顾青言罢,蹲身去扶,颜铮猛地抬头,两人近首相对,蓦然于彼此眼中望见“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