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不就在檐上看了会儿戏嘛,用得着这么大气性,出手就要了人命,这下又少了个可以问供的
原本按理,这回的差事还用不到洪三与张饼,两人都是镇抚司的老人了,若不是碍着出身,早能升当个小旗
不过是两个存了看戏的心思,实则大伙听颜铮要人,都有那去看戏的心思,只旁的人争不过他俩,临走还嚷嚷着让他俩回去好好说戏
这戏是越来越好看的,也看够看饱了眼福,可回去该怎么讲呦
夜已极深,风雨不停,洪三和张饼跃下屋檐,预备提了穆九回镇抚司
两人走近再看,穆九竟已经死了,嘴角残留着黑血,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吞毒自杀了
颜铮走到两人身旁,面色沉如水,是他没有料到,又一怒杀了老者,人证皆毁,到底冲动了些
镇抚司不是军营,江湖不是战场,他默默提点自己要吸取教训,很快便不再纠结于偶犯的错误
张饼伸手去查看穆九,翻查间尸体的后背上露出些许纹饰,他扯着衣裳撕拉一声,裂开的衣缝间赫然刺有一幅图案,浑圆内有三足乌脚踏三足蟾
“这奶奶的是个什么?”张饼不客气地嚎道
“天地宗的身份认定?”洪三接口猜测
颜铮已去翻查老者,“这个也有,多半是这么个东西
” 洪三又跑去翻了翻之前被他砍杀的尸首,“这两个没有,看来还要有一定等级才能刺上那个
” “阎校尉,你先回吧,这地界咱俩来收拾,巷子后头的宅子我和张饼封了,明儿再来搜检不迟
” 洪三接着向颜铮示好,颜铮乐得处好同僚关系,他此前当着他俩露了露身手,不能不说是存了示威后交好的心思
无论战场,江湖,还是镇抚司,都是要凭真本事吃饭的地方
要想男儿听命于你,唯有打得他心服口服,要想一群男儿听命于你,必要将你的敌人打得心服口服
可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怎么也不肯听你的
颜铮回府进了内院,上房还亮着灯,他是诗礼大家长起来的,不能装作看不见,何况已过了三更,那人分明是在等他
顾青身子弱,春末夏初夜雨泠泠,屋里便仍烧着小炭盆,空气里的烘暖合着灯火,隔绝了外头的阴寒
进了屋,颜铮整个人莫名松弛了下来,顾青倚在榻上看书,见他来了,搁了书道:“三姑娘替你温了姜汤,还有热水在灶上
你不必往屋里去了,就在我那小隔间里洗了再来说话
” 颜铮自离了京就不曾享过如此娇贵待遇,此时此刻倒有几分恍然旧日家中的光景,他心头微哂,不由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外间
他将腰上的各种挂佩解了,往厨房提水,再从小隔间出来时,顾青正披着外衫坐在圆桌旁好奇他的佩刀
见颜铮出来,顾青只那样松松的一笑,却因烛火摇曳,眼角顿生出潋滟的波光
颜铮停了身形,不动声色用木簪将微湿的长发挑起,这才缓步来到顾青跟前
“大人,怎不拿了去看?” “你的兵刃,我怎好随意动?不过是有些好奇看上两眼
”顾青据实道
镇抚司的校尉佩刀,刀鞘上以错银勾出兽头,很是有些花哨
颜铮没有答话,他取过佩刀,单膝跪地,双手将刀递上
顾青总觉得有些不妥,便有片刻的迟疑,颜铮只一语不发望着他,手又向前递了些
卸刀跪递,凡军中人,无不知其意的
顾青但见那双星目沉定如渊,心里就不由生出不想被颜铮小瞧的气性,遂霍地立起身来,就着颜铮的手,抽出刀来
刃身莹白,宛如处子之体
颜铮这才开口:“这刀还不曾见血
” “我见你今日……”顾青狐疑道
“不曾用刀
” 顾青听了便又将目光移回刀上,镇抚司的兵器自是能工巧匠打造,比起中看不中用的锦衣,这佩刀显然要实用得多
刀身比顾青料想的还要修长、匀称,丝毫不见粗重之气,且隐隐犹如人体,有着难言的迷人弧度
长刀凑近烛火,一点冷光随着那弧度游弋开来,那光点似在邀请,顾青的双眼便再也离不开那莹惑刀身,鬼使神差伸出手去轻轻一抚
“大人!” 颜铮已是晚了,长刀上划过一丝鲜血,像是餍足而饱,完成了某种仪式
十指连心,顾青看着中指的伤口血流不止,对自己孩子气的玩火表现颇为无奈
颜铮早将刀回鞘,撕了条里衣的下摆来裹顾青的手
那刀开了刃,极快,幸好不曾用力,伤口不深却也斜里划出一长条
顾青由着颜铮摆弄,那双凤目抬头望去,潋滟的波光又起,偏还不自知,靠得近了颜铮不得不严正以待
“明远,你的刀难不成要拿我给它开荤?” 这原是顾青的玩笑话,他说者无心,颜铮却听者有心
颜铮想起了塞外,狄人的习俗是出征前要行祭刀之仪,妻子为丈夫,父母为子女,狄人相信,战刀见了亲人的血,就在刀上留下了亲人的一丝魂魄,可以保护所爱之人从战场平安归来
狄人中还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数百年前嘎拉汗王的爱妃听闻王深陷重围不得出,即取宝刀斩断左手二指,鲜血喷涌染红刀身,后宝刀随探子潜回送入王手,王不日突围大胜连吞三部,成为西狄传奇
颜铮回神,手已包扎妥当,是时候告辞回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未能签约,又要下新晋了,就等于再没有曝光了
作者要修一下后面的大纲,既然没能签约,咱们就放飞自我吧,努力紧凑精彩
更新这两天先缓一下,修完大纲,下周开始大约保持一周五更
再次感谢大家支持
第28章 宴客 自洪三和张饼回去将雨夜巷战的情形大说特说一番后,至少明面上,不少人对颜铮的态度恭谨了些
宅子里搜出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个“天地宗”的存在,能往宫里送探子且埋伏多年,可见这教团的势力不弱,是否有更深的图谋,就难说了
镇抚司自有更上头的总旗亲自过问,开始密查这个天地宗
破了谭忠一案,又挖出了天地宗的实据,颜铮不过到镇抚司一月有余,就升任小旗,下头领起了十个校尉
这是左靳和辽王趁机抬举颜铮,他心知肚明
底下人里,洪三和张饼因见识过颜铮的真功夫,自是无话
别人却将那刚刚恭谨了些的态度,换作了满腹狐疑,不少人私下里议论,多有鄙夷
颜铮想要收服人心,只怕要再花上不少时日
朱方来信,董湛和董涛两兄弟不日到京来谢
待到两兄弟进了京,顾青兴起,提议置个宴,难得家里有了升官的好事,又有客来,他便还不忘将姜岐邀来
席面待客的事一概由颜姚说了算,顾青只安心做他的甩手掌柜
宴客选在了立夏时节,偏巧那日刘阔来访,颜姚见跟着的全三儿往厨下提的鲜货,寻了空对顾青道:“刘公子拿了南边贡的青梅,樱桃,还有蚕豆,青豆,虽不值什么,却是官道急运来的,还新鲜着
又有新制的酒酿,糟封的鲳鱼、黄鱼
” 颜姚虽一句评点未加,顾青却知道她的意思,这些江南的东西在水乡自是不值什么,可一路赶运到京城,在这古代,费的人力物力非一般达官贵人能消受
何况刘阔惦记着顾青是江南人,候着立夏送来,着实是有心的
“罢了,宴上都端出来尝尝,再给他按副碗筷
”顾青叹道
自他知道刘阔至少对着他不是那么混不吝,便有心远着些,可刘阔是个舒朗的,照样该怎么找他怎么找他
对着顾青也从不曾动手动脚,顾青既不是小心眼的,便随他了
夜里散席时,姜岐扶着刘阔先走,公子哥儿半醉着哼起曲来,可见席上高兴的
董湛也有些不胜酒力,只支着头笑倚在桌旁听余的人说话,董涛则是个能喝的,仅脸上微红
此前董氏兄弟也陆陆续续说了不少近况和敬慕顾青想要报答的话,此刻似乎是见时机已到,董涛搁了杯子突然翻身跪地,道:“大人,还求收容学生,跟着大人服侍几年
” 董湛是知道他心意的,已在旁肃了容帮扶道:“大人若不嫌弃,便收下我这族弟吧
他在课业上是无力再进了,倒是会些拳脚功夫,也能给大人跑跑腿,若是能跟着大人明个几年事理,便是他的造化了
” 顾青酒不过沾了沾唇,心思清明得很,也不客套,直问道:“你先起来,这是你们族里的意思,还是你自个儿的意思?” “是他自个儿的意思,族里也很是赞同
”董湛表态代董涛答了
顾青有些犹豫,有后生投奔京里,这原是官场上再普通不过的事,只是他这儿有许多特殊情况
正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要拒了
颜铮却出声道:“你可愿跟着我再学些腿脚?” 竟越过顾青,先把人收下了
董涛原就佩服颜铮手上功夫,如今颜铮的身份亦不同往日,当即应道:“晚生愿意跟着阎大人再习些功夫
日后阎大人若无法分身,晚生自当护着顾大人周全
” 颜铮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正愁往后要应付镇抚司的差事,只怕有顾不到顾青的时候
这是要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顾青眼神复杂地望了望颜铮,又望了眼跪谢的董涛,心想,这倒是个机灵的
这两个求完了事,便也告辞离去
颜姚领人来收拾席面,顾青拦了,拿着新杯斟上蜜酒递给她,“辛苦三姑娘了,咱们也来同贺
”言罢,给自己满上一杯紫露
颜姚见顾青还要馋酒,忙不迭拦了
姜岐早嘱咐她看着顾青吃酒,他虽未说明缘由,但郑重其事再三叮嘱的口气,让颜姚心知这嘱咐有千金之重,不可马虎
顾青此时却多少起了兴头,客都走了,他自在得很,不自觉拿眼去看颜铮,只想多拉个帮手好吃酒
席上他虽只饮了少许,仍禁不住淡淡的酒晕泛上两颊,凤目拢起层层水色,因散席脱了外衣,此时便只着了件白绫袄,原本素淡得很,这会儿顾盼带笑,自有艳色浮面
颜铮不语,只不错眼看着顾青
颜姚怕颜铮不知轻重,忙道:“姜御医嘱咐过,大人万万不能多饮
”话还未完,颜铮已往自己的杯里斟满了酒
颜姚眼见他要陪着饮这一杯,急得瞪目
顾青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举杯朝颜姚迎了迎,又向着颜铮道:“我与三姑娘同贺你升任小旗,如今是正经的官身了
” 正要饮,酒杯横道里被人截了,颜铮转眼已干得杯底翻空,赞道:“紫露果然好酒,我替大人饮了,大人便也就饮过了
” 一时两人都呆在当地,颜姚先回过神来,笑得人都软了,歪在桌上直喘气
“你这才小旗呢,就想反了你了?”顾青咬着牙,前世的说辞都出来了,可见是气糊涂了
“大人,铮句句肺腑,怎当得起大人此言?铮早立过誓,此生尽报大人,我的便是大人的,我饮了自是大人饮了
” 颜铮正经说完,颜姚才喘过气来,听完又笑得揉肚子
顾青猛拍桌子,口里都有些不择言,“你给我吐出来!” 颜铮仍是四平八稳,“大人当真?”说话间倾着身微微向顾青斜去
顾青不知怎得就隐隐觉出一丝危险来,电光火石间嘴里服了软,骂了几句
这才算闹尽兴了,散席各自歇去
进入五月,董涛留了京,颜姚给他在颜铮的屋子旁收拾出一间住下,颜铮的腿脚功夫才教出点眉目,顾青就又来了暗访的事儿
有人密告魏国公在京郊置了宅子私刻书籍,这私刻书籍并非大事,可呈上来的刻本里有反对皇上的调子,这可就是谋逆的大罪了
魏国公可是铁杆的辽王党,顾青在都察院里刚接了消息,左靳就带来了辽王的口信,让他有机会就拖延,他自会想法子保住魏国公
这是不敢尽信他顾青的能力呢
顾青翻了翻记忆,魏国公府作为辽王的外祖家,是前朝起就有声名的世家望族
如今的魏国公年富力强,身上虽未领着实差,却有着经年世家子弟的严谨审慎,辽王就曾不止一次夸赞过这位表哥的优点
这样小心的人,怎会公开留下这样大的把柄? 突然间,都察院里到处是磨刀霍霍的人,只要不是辽王一系的,谁不想挑下一个国公,扬名朝野的同时再把官位进一进
顾青知道要快,他几乎是一得了消息,就让颜姚准备了包袱,准备往京郊亲自查探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感叹,有些敏感词实在奇怪
京郊,桃花镇
顾青在灯下翻着魏国公被禁的集子,不过是些记录风土人情的奇闻怪谈寻常笔记,偶有几句前朝野史也是再寻常不过,然而里头却夹了一篇影射当今暴虐如纣,宠幸妖孽陷害忠臣,国将不国的怪谈
只看这文章的立场,已猜着是太子那边搞得鬼,顾青倒还有闲心边看故事边感叹文笔不错
上头那位的确堪比纣王,原主这张脸也当得起一句妖孽,至于剩下的编得就有些离谱了
这集子不仅能拖魏国公下水,还能给太子广造舆论为日后登基做准备,果然是考虑周详,一举两得
需知越是被查禁的书,私底下越是有文人士子爱秘密传抄
点着灯烛的几案上,还散着几本魏国公早先出的文集
顾青当了多年记者,对文字很是敏感,虽然那篇犯禁的文章模仿得很像,但在一些习惯性的遣词用句上,还是有着某些差异
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魏国公并非那篇禁文的作者
只是这点文字上的差异,是做不得实证的
顾青翻来覆去地瞧,终于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来
魏方正换了茶水进来,顾青顺手招他,“把灯芯再拨亮些
” 火光腾得亮起,照在摊开的书页上,几册书中的“汝”字,乍看都是相同,但翻到禁书犯上的那篇,里头的“汝”字,“氵”部的三点水俱是平的
再有那“太”字,连翻几本那一点都是空悬在底下,偏那禁篇里是紧挨着左襒的
笔迹难掩,刻板的定然另有其人! 需知大启的刻工属于特殊的手艺人,在民间并不散见,不是藩王世家里养着,就是专门的书坊里供着,再有划归各部的刻工也都是有迹可循
魏国公府的雕版制作精良,非一般书坊刻工可模仿,各部的刻工并无人身自由,且管理严格,栽赃者最有可能找的还是大书坊的刻工
顾青第二日又从京郊赶回了城
凡各地着名的书坊,必有新书旧典汇集京畿,带着董涛连跑几日书肆,不想竟一无所获,顾青顿觉有些棘手
顾青这头连忙了几日,颜铮在镇抚司亦秘密在查同一件事,他如今是小旗了,左靳可以名正言顺将朝廷的疑案交到他手上
傍晚时分,颜铮从刑房出来,残阳染着血迹洒得碧空斑斑驳驳,他利落地脱下皂衣,洗净了身上血水,才往府里去
吃了饭,颜铮往书房寻顾青,“大人,明日我要往京郊去一趟,少则三五日,多则一旬再回
” “万事小心
” 颜铮点了点头,才要退出房去,听得顾青又道:“把合璧剑带上
”他心中一暖,只躬身去接递来的剑
待颜铮走后,顾青仍在书房琢磨哪里出了岔子,一颗梨糖入口,目光停留在书架上,经、史、子、集,众多书册按部摆放得好好的,还有哪里没有想到呢? 他起身在书格前踱步,注意到有原主的几册旧书未曾被归类,随手拾起翻了翻,是几册家谱,宗族典故之类
家谱——顾青灵光乍现,“魏方,去把三姑娘找来
” 颜姚匆匆赶来,“大人唤我何事?” 顾青将书册递了过去,“可知这些家谱都是如何刻印的?” 颜姚翻了翻,果然没让顾青失望,“非藩王世家,一般的家族倒有不少托到庙观之中,因要刻印经书,有些实力的庙观也养着刻工,至于蒙书家谱之类,因是委托之故,只交于委托的人家,并不流传于书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