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析作为幕僚,可舍不得将如此机会送于敌手,顾青若还是被弃作废子,自当物尽其用
齐昇脸上只有淡然笑意,并未点头,有些不置可否
见辽王并非因事有突变而疏忽不察,曾析放心投入于案牍
自成了齐昇的亲信后,这些年他早做熟了这些文书,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拟定
齐昇看罢,见曾析欲言又止,不禁问道:“你还有什么担心不成?” “长卿已进京多年,过去不过有副好皮囊,如今这般,臣怕他心大了,又或生出别的心……” 齐昇默然片刻,才道:“明之,你入府是在顾青进京之后,有些事本也无意瞒你
老头子那些手段,已经折腾死好几个了
顾青自小便是为了这个养着的,为了能在宫里多扛些日子,他的身子是花了重金‘调治’过的
另则,还有我给他备上京的几丸极乐丹,此前有过几次凶险,也曾用过
” 齐昇毫不意外在听闻极乐丹时,曾析脸上裂开的神情
养过的猫儿狗儿尚且有些感情,何况人呢
想起长卿年少时望向自己的眼神,齐昇幽幽道:“明之,他是个药人,性命全系在本王手上,你就不必多虑了
” 曾析点了点头
书房的灯又过了片刻暗去,几羽精心饲养的信鸽自王府往京城疾飞
内城诏狱,顾青如今穿成了另一个顾青,字长卿,还有个号青山
清醒后的第一夜,顾青的头虽然不再裂开似的疼,却还是好似浆糊一般,只得外围的那些,里头的记忆搅也搅不开
此时,他正望着粉白的墙怔怔出神,这个时空自夏商至宋都是有的,宋灭之后却无元明
启国接宋而立,历四世,今上名叫齐熹,建元安和,如今已二十四个春秋
须臾,天光大亮,有人声传来
“长卿,昨夜可曾安寝?” 顾青一听左靳改口唤了他表字,知道传回的讯息肯定是辽王默认了他的献策
生之焰火腾起,心中喜不自禁,纵使头重脚轻,他也硬撑了起来
“左大人,青已无碍
事不宜迟,今日便可入宫面圣
” “我字执严,长卿不必见外
我已着人去府上取来云雁服,更衣之后即可面圣
” 顾青自然从善如流,“多谢执严费心
” “车马已备,按你吩咐传的口谕,只一句‘着你觐见’
” 顾青点了点头,“既然皇上言语艰难,这样便很好
” 左靳随即又递上一枚青白玉螭龙绦环,“这原是下狱那日紧扣在你腕上的……” 绦环原是平常衣饰之物,可若用在别处,譬如系以丝带绑缚,将人的身躯如牵线木偶一般,强行摆换出各种姿势
青山强忍不适挥去那些涌入的画面,怪不得左靳欲言又止
“这是皇上的……”话至一半,顾青若有所得,随即道:“这东西可还未来得及上档?” 左靳此时已明白过来,赞许道:“镇抚司这头即便上了档,我也能让它消失
宫里之前那样的情形,人仰马翻定是未能上档
皇上外传口谕需得凭证,不想倒有此物可以一用
” “魏国公,晋南王两位可能按时进宫?” “诸事俱已安排妥当,然如今圣上欠安,宫中便是太子为大,长卿只怕要多加小心
” 顾青苦笑了下,不去宫里搏一搏,把他这枚弃子激成活子,太子辽王两方夹击往绝路上逼,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待到左靳退了出去,让人搬来洗漱用品,顾青凭着双手惯性在头上束发整冠,他边嫌麻烦边不经意地往铜镜里照了照
这一照足足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顾青又用一只手拉了拉映在镜中的面皮,这才彻底确认了
今时今日他第一次觉得“自恋”是个绝对中性的词
美之极致,自惑人心
等到奉来的云雁服上身,织锦华彩,叫那深红的官服架子压着,顾青想着那张脸顶着这一身行头,竟有些不敢再看一眼铜镜
他确实怕了,怕他一个普通人就此乱了心神,那铜镜中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此刻容不得他多想
心不能乱,一步差池就是死局
顾青慢步行出诏狱,雪停后太阳虽亮,却毫无温度
积雪的黑泥地上一个硕大的污水坑,马车就停在一旁
一位跟车的小内侍将手递给他,顾青借力上车,终是瞥见了自己的倒影,惊鸿照影,飞霞流烟,不过如此
顾青看了看站在一旁来送他的左靳,忽然对此人昨晚的举止有了了然
他脚踩着车辕又看了眼水中清晰无比的身影,这一次里头的人神色渐渐只余坚毅,末了清冷的仪容压过了脸上的艳色
顾青这才转身,马车往禁宫驶去
一行人赶在辰时抵达宫门,绛衣金甲的仪鸾卫从来认牌不认人,宫门是进去了,可也挡不住宫里的人急报太子
算上东宫折返的距离,接应的公公只能是换了软轿后一路狂行,以赶在太子之前让顾青面圣
顾青从轿子里下来时,被颠得面色惨白,暗道,幸好饿着肚子
晋南王直接自殿上迎了出来,晋南王长于当今圣上,为高祖嫡支,领世袭郡王衔,其王妃乃是辽王母妃胞姊
顾青见礼,晋南王在台阶处避人急问:“可有口谕凭证?” 顾青将绦环置于手中,晋南王又追问:“未曾记档?” “未曾
” “这就好,这就好
”晋南王至此整个人缓了下来,边领着顾青上殿,边道:“我连夜得了消息,却总觉不妥
有了此物,今日可不惧太子发难
” “圣上?” “时清醒,时糊涂,看你运气吧
” 不过刚入殿中,顾青磕头行礼,还未曾起身,殿外已传——“太子驾到!”
第4章 见驾 太子齐昱一入殿门,便见那人雁服金冠恭谨跪在当地,积聚的怒火就如当头泼了滚油,噌得蹿起
只见白光闪过,“铛”的剑声回响未去,寒锋已至顾青眼前
“太子爷息怒!顾大人是奉旨见驾
”魏国公到底年轻见机快,情急之下拿起案几上的白玉如意就是一挡
齐昱目色带赤,“怎么孤的话竟半点没有用了?!竟还能让这么个腌臜东西入宫?他原不配我的剑,然,为了君父大启,一剑了结了干净!” 这时晋南王也已赶上前拉住齐昱,跺脚道:“太子殿下!皇上还在里间,您怎能亮出兵刃!这这这,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轻则失仪,重则逼宫,当作谋逆论! 幸好皇帝如今神志不清着
齐昱一时呆住
晋南王当即大声呵斥左右:“都给我下去,今日之事谁敢透露半个字,杀无赦
” 待众人都退下,齐昱方缓缓收了剑
好歹是皇叔,齐昱听得晋南王一番话,头上到底冷了些
此时顾青方才开口道:“禀太子,昨夜接圣上口谕,入内见驾
”声音无波无澜,双手则恭恭敬敬递上一只青白玉螭龙绦环
这样的绦环齐昱也有一对,玉作间统共不过供上过两对,他的还是今岁上巳节父皇御赐
齐昱咬着牙道:“查档!” 果然没有此前赐下或遗失的记录,只有昨晚作为凭证的报备
按制,领旨后归还再消档
殿内一时静得窒息,齐昱抬眼四顾,空荡荡的大殿内,角落里皇上的贴身正侍王安正微微朝他摇了摇头,以示不知此事
是了,刚出事王安这老狐狸就向他示了好,他原以为他会死忠于父皇呢,哪知也是个奸猾怕死的,见老头子大势已去,就开始为自个儿铺路了
由王安掌着大宸殿,本该蚊子也飞不出去一只才对,怎么会让人传出旨去?这其中必有古怪,可恨拿不住那绦环的尾巴
“孤日日侍疾,父皇现下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哪里传出的口谕?又如何拿出凭证?” 齐昱越说越觉清明起来,厉声道:“还不将这伪造圣旨,偷窃大内的贼子拿下?!” 魏国公与晋南王闻言不动声色,只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默契地由魏国公先开口:“司礼监向来有听差小太监日夜伺候圣上,若听得一两句太子殿下未曾留意的话,想来也是有的
何况绦环为贴身御用之物,每日无数双眼睛盯着,盗取一途实在艰难
” 晋南王接着道:“殿下息怒,臣刚听闻太医细说,圣上时醒时昏,倒也并非完全糊涂,身子虽还不能动,有半边应是可恢复无碍的
既是陛下召顾大人觐见,不若让他去内室先全了礼节
” “孤说他矫旨,你们听不懂吗?” 太子这是要来横的了
魏国公与晋南王心知肚明,也没准备两人一番胡扯就能说动太子
如今天下仍是皇上的,无论宫中还是朝堂,虽然太子与辽王都已暗暗培植势力,但谁也没有能够压倒对方的绝对实力
今日之事,太子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有了口谕和凭证,暂且是治不了顾青的死罪的
两人正准备继续和太子扯皮拉锯,直至最后不了了之时,内室竟传出动静来
“呃……” 像破锣鼓似的重喘吟呻
跪在地下的顾青听得里面传出的声音,手指竟有些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突然而至的生理反应,是原主的身体记忆,不是他的
因着圣上醒转,几人匆匆往内室见驾,也顾不得口舌之争了
“父皇!” “皇上!” 顾青跟着转入内室,离得近了,他能确定刻入这具身体的反常反应是恐惧,想到遍布全身的旧伤痕,顾青心下了然
只是暂时,他需控制自己不去连接记忆,怕一旦翻查细想,这个身躯就要当场失态
但隐隐中,顾青能感知某种不对劲
在太子和臣下的嘘寒问暖中,俯身跪在后头的顾青忽然听见皇帝竭力地出声:“长……长……”发音是那样的困难,动静也十分微弱,说话的人却还在费力尝试,口涎沿着金口一路流下,皇帝的眼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顾青
“皇上?”此前不得已回避,如今赶回来的太医院院使,急忙给皇帝按摩穴位,“皇上切莫心急!” 晋南王试探道:“皇上可是要唤顾大人?” 院使大人接口道:“陛下如想说是,可以眨两下眼睛
如不是,可闭目长歇
” 皇帝闻言明显不再焦躁,稳稳地眨了两下眼睛
顾青只得膝行至榻前,齐昱恨不得用眼刀剐了他,魏国公和晋南王的神情则复杂得多,既有欣喜又有鄙夷
“陛下
” 顾青恭恭敬敬唤了一声,非常时期,为了揣摩圣意不得不抬起头来直视圣颜,只这一眼,皇帝那带着死气的专注,瞬间唤醒了顾青苦苦隔绝的回忆
三日前,龙床,最后的那场,生死搏命
两具交缠的躯体,跪坐在上的男子乌发散开,原是托向他后颈的大手,无声息地合拢,越箍越紧…… 长枕横陈中,帝王忽地由仰变坐,将身前人斜压下去,边收紧手,边还带笑地看着掌中人渐渐窒息
帝王的眼中杀意毕现,却仍不忘例行临别一吻,这一吻便有什么东西被喂入龙口中
呆愣间,帝王不及深究口中滋味,身下的玉躯忽地挣扎,血污并汗水淋漓而下,竟让他又生起狂欲,压下杀意,猛地肆虐起来
就在一切复归平静时,帝王的脸忽地通红肿胀起来,双目狰狞,手脚也开始发紧,很快变得瞳孔涣散,四肢僵直,整个人向旁倒去
陪侍的男子眼见事发,也顾不得穿衣,一边疾唤太医,一边抓起落在床侧的发簪往帝王的十指刺去,希望能将皇帝救醒…… 待顾青退出大殿的时候,指尖整个掐入掌中,内衫已全部湿透
皇帝竟是真的想要原主死
玩腻了,还想榨干他最后一点用处,在喜欢的“游戏”里折磨死他
原主并非毫无察觉,被皇帝厌弃是死,向辽王求救,一颗无用的棋子,知道得太多,一样是死
他于是铤而走险,将极乐丹随身携带,大祸临头时,口唇相接将半颗药丸喂了皇帝
这是千金难买的仙丹,也是入骨的毒药,这药可以帮原主扛过最难熬的虐待,使濒死之人回命,自然也可送人入极乐仙境
这样的药当然是能让人上瘾的,原主打的也正是这个算盘,却不想皇帝已过壮年,一下便过了头,还好施救及时,没有当场殒命
极乐也许尝到了,但换得如今半身不遂,死亡边缘的味道,还谈什么让皇帝上瘾?只怕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顾青
太医院是查不出极乐丹的,顾青并不担心被人发现,但皇帝若是能说话了呢?或者身子好得能拿起笔来了呢? 那双紧盯着他的死目,如鬼魅附在背后,静待他发出最惨烈的哭嚎来组成帝王心悦的爱曲
皇帝变态的手段如何,没人能比原主更清楚
一个时辰之前,顾青大概是这世上最想皇帝生的人
两个时辰过去,如果皇帝不死,就是他的死期
顾青浑浑噩噩步下金殿,穿了这么个身子实在糟心,原主的经历也是唏嘘,留下个烂摊子,叫人气馁
彤庭外,天空澄碧如洗,大雪覆在琉璃上,晶莹闪烁,微风吹得角铃声声作响
时值近午,冬日虽不红亮,洒在身上倒也有些许暖意,空气冷冽,却闻着清澈仿若带丝甜
于这世间不甘心亦舍不得,便只有重拾信心走下去
顾青紧了紧身上大氅,阔步往软轿行去
离得尚远,就见一位华服的内侍立在轿旁,双手拢在袖内,身旁跟着一位伺候的小公公
顾青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待到跟前,竟是宫里数得上号的人物——司礼监掌印戚顺
原主与其素无交集,不知是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菊场1《论马》 顾青:作者,你出来! 顾青:马上风,啊?呵呵~你把我当什么了? 作者:那个,种马? 作者:哦,哦,不,那个,阉马? 作者:嫖——骠骑! (作者被殴至起不了身
) 吃瓜群众:活该!叫你污!
第5章 初见时 戚顺面白无须,形容举止仿若中年文士,谦恭有礼向着顾青一揖道:“顾大人且缓一缓出宫,杂家请借一步说话
” “有劳戚掌印
” 顾青随戚顺离了轿子,跟随的小公公在前头引路,行至夹道,眼见前后无人,戚顺自袖中掏出一枚白玉蝉
“戚掌印!” 未等顾青有下文,戚顺已收起那枚特制的辽王信物,微微笑道:“顾大人的见驾口谕是我传的,宫里明明白白落了档,并非凭空捏造
” 原主自幼跟随辽王,进宫传递消息也已数年,竟不知辽王还留着戚顺这一手暗棋
“顾大人所料不错,王安那老狐狸已上了太子的贼船
如今大宸殿被他围得密不透风,往后里头还需大人周旋
” 如在此前,顾青对王安倒向太子一定会十分高兴,那证明他给辽王去的信上猜对了,弃子有了成为活子的理由,毕竟只有他能整日近得了皇帝身,辽王不可能坐视太子一人把持御前
只是现在晓得了真相,再往皇帝跟前凑,顾青心里苦笑,嘴上还得应承:“自是青份内之事
”他略略思索,又道:“此事还需多些思量,待我回头再想得周全些
” 既然要靠他接应皇帝身边的事,说不准他可以往这上头想想法子,让皇帝再也醒不过来才好
心里惦记着事,顾青就准备告辞往回走,哪知戚顺又道:“杂家还有件棘手的事,要问大人讨个主意
” 原来还真有事,顾青奇了,“何事?” “大人可还记得颜家幼孙?” 月余前,十五万大军顷夜覆灭,满城萧索
牵连的颜、郭、徐三大姓,百来具尸身在菜市场流的血只怕至今未干
颜家十六岁以上男子皆斩,女眷悉数籍没,其余人等为奴转卖
颜家幼孙,颜铮,离十六尚差一月之期…… 顾青皱起了眉头,跟着戚顺从夹道又绕回紫宸宫的偏殿,南边的两间屋子是皇帝拨给他方便留宿起居的,靠北的一侧还有间耳房,用来临时安置服侍他的小公公
戚顺行至耳房前,开了锁,侧身让了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