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端坐不动,轻笑起来,他白玉脸庞灿然发亮,眉目本偏于艳色,却因那笑意爽朗不羁,别有一番倜傥洒脱
对面人皆挪不开眼去
“人称万石船主有近三百舟艇横行海上,私下里被称一声‘闽王’
一百条船,便是近半人马,顾青一夜,能换闽王的半副身家
赌,怎么不赌?” 见舶主正要接口,顾青忽然道:“可惜阁下说了不算,也许问问你身后的这位更能做主?” 董涛魏方齐齐往立于舶主左后的那人望去,却是个面容俊朗,肤色黝黑的刚健男子
宗靖龙见顾青将他揭穿,长腿一伸,大咧咧坐到桌前
他不再小心掩饰,说话间就流出惯常号令的气势,侧首道:“虬虎,我来吧
” 精瘦汉子恭敬退到一边,宗靖龙目光紧盯着顾青,眼神似鹰,脸上神色莫辩,他声缓而有力
“我觉得值
” 宗靖龙言毕朗声一笑,移开目光,伸手取过桌边摆着的骰子,屋里的荷官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粒骰子,数点子,大的胜
” 宗靖龙将骰子抛入色碗,往顾青面前推了推,“你先来
” 顾青神色凝重,接了过来,修长手指将色碗对合,他手腕翻飞,将色碗由慢至快摇动起来
黑色的碗内传来叮当脆响,须臾摇停,色碗落定桌上,骰子滴溜溜躺在碗内不动了
顾青缓缓掀开上碗,里头是三个六,一个三,二十一点
他心下大定
宗靖龙反手抄起色碗,只摇了几下,双目始终不离顾青双眼,是较量,是挑衅,是征服
他几乎落碗即开,三个六,第四枚,仍是个六点
宗靖龙起身走到顾青身侧,伏身低头,“今晚,西巷,流风小筑
” 一行人大步随其离去
“大人!”董涛魏方皆急着要抢话
顾青摆了摆手,止住两人话头
他闭目仰首,整个人松懈下来,“今夜,自是要去的,不必多言
”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最近晋江一直吞评论,有被吞的小天使请告知~
董涛静候在巷口,顾青独自前去赴约
长巷里并无人家,写着“流风“二字的伞灯自墙头斜斜挑出,连延成一条光路,通往幽密深林
走近了,顾青忽闻汩汩水声,低吟夜唱,他这才觉出不远处有清溪蜿蜒而过
待到折过石桥,就见了流风小筑,连天的高竿上红灯笼挑成串,映出门前人影
宗靖龙立在寂静夜中,见那人从暗至明,一点点进入光中,步履无声,却似鼓点敲在他心头
顾青乌发上压着窄冠,下头是荼白销金袍,如水墨工笔绘出画中仙姿,叫人心往而不可亵渎
宗靖龙心道果真有这般人物,确该藏于深宫,囚作玉脔,若他是皇帝怎能容他出宫,便是见也不能让人见的
待人到了跟前,宗靖龙道了声:“请
”两人同往内院而去
顾青看着小筑里陈设的各色玩意,壁上挂的南风春宫,又有来往伺候的年轻小倌……便知这流风小筑做的是何营生,想必宗靖龙应是这销金窟的幕后主人
向来是官匪勾结才能开稳这般地方
听说石祥原也是个坚定剿寇的,他一个光杆坐在上头,下面又有多少官员另生财路,通风报信?如今更有上头的太子压着他,等拿了闽州这块好肉送去
大启官场,从上至下不过是各为私心,又有几个站着公允,肯为百姓
这王朝看似四海升平,花团锦簇,内里却已虫蠹叠生,细想来西有狄人,东有海患,只怕一个不慎,大厦将倾
顾青不期然想到了齐昇身上,辽王,不论别的,倒是个合适坐那位置的人
有个那般品性的皇帝爹,多亏魏国公府数代旧家,贵妃教出个好儿子
宗靖龙察觉顾青走神,也不唤他,别有兴味细细端详那人行止,见他白玉指压住钧窑茶碗,递到朱唇上轻轻抿过,看得他喉头骤紧
敢赴博艺坊的赌约,他已将顾青与寻常官员划开界线
赌桌上最见人品,他考的就是来人是否有足够胆色和坚毅心性
来人倘无足够胆色,谈判之时,怎敢为他向朝廷递话,更勿论为一帮海寇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来人若心性不坚,又怎知谈判之时,会不会成那墙头草,见人鬼话,何以言信
顾青豪赌之下不见胆怯,连赢之时不见骄狂,输尽之时不见颓恨,有这般胆色,心性,才够格与他一论朝廷之事
待后来顾青识破他真身,更敢与他赌那最后一把,宗靖龙便已认定此人可托,远非外头所传仅有金玉其外
今夜在流风小筑等到顾青时,他心中不可抑制生出期盼,整整一百条船的身价做饵,赌的是此人能否言而有信,愿赌服输
顾青果然不曾叫他失望,孤身前来赴约,有尾生抱柱之古风,甘愿舍身取义,这等官员他以为大启早已绝迹了
来人这般重诺,肯为信义牺牲,他才敢把自个儿和几千号弟兄的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上
多年漂泊海上,宗靖龙终于等到了顾青,怎能叫他不生出欢喜期盼
如今这等心悦的美人就在眼前,难道还要他做柳下惠不成,心念才动,人已倾身越过茶海,长臂揽住顾青那端茶的手
顾青回过神来,也不挣开手,只道:“博艺坊中,万石船主摇出的原是三个六,一个一,临揭碗时才拨出点六来,我说的可对?” 宗靖龙愕然
顾青琉璃似的瞳孔中晃出他整个人影,眼神璀璨夺目,分明不容他狡辩
宗靖龙心道可惜,随即放开了顾青
“顾大人,在下失礼了
” 宗靖龙起身,一揖到底
若说之前是欣赏肯定,现下便有更多敬佩,顾青竟还有本事看穿他的把戏
这个金镶玉琢的人儿,到底能带给他多少惊喜,生就的又是怎样一副玲珑心肝
哪怕卢皓是他真心实意结来的契弟,见了顾青,又如何叫他不生欢喜? “万石船主不必多礼
能设下这许多关隘,逼得顾青不得不置之死地,亦叫青佩服
” 宗靖龙哈哈一笑揭过,这就请了顾青入席,又斟上千金难买的玉泉酒,举杯道:“宗某幼名东官,顾大人喊我东官即是
不知大人可有表字?” 顾青眨眼,海盗头子要称兄道弟起来,他却也不好推托,接了酒盅道:“今上赐字长卿
” 饮了这第一杯,顾青忙歉声相告,“青素有痼疾,不能饮酒,还望东官见谅
” 宗靖龙细观顾青神形,见他不过小小一盅下肚,脸上已显出异样潮红来,因心有爱慕,便生怜意,自然不再强求于他
席开后,院中不知何时有人抚起琴来,两人聊着京闽两地风物,顾青又给宗靖龙敬了几回酒,一桌珍馐渐渐上了大半
知美人不能饮酒,无缘一睹醉态,宗靖龙到底心有不甘
他握着酒杯佯装醉意转到顾青跟前,凑近了试探,“长卿怎知我被你揭穿,定会认下
若我坚持不认,只怕此刻吃的就不是席面了
还是说,长卿你,实是中意东官我的?” 顾青知他大着舌头装醉,只端坐瞧他,冷眼轻笑
“万石船主独霸海上,手下几千近万弟兄,无信反悔之人难以服众,这是其一
能花这许多心思来考我的,必不是短视之人,这是其二
重信义,能深谋远虑者,怎会为色相所迷,逞一时之快而误大事
” 宗靖龙被顾青戳破没了兴致,脸上立时显出阑珊之意,不想顾青转手抛出糖来
“就凭东官觉得顾某能值一百海船,我自笃信于你
” 宗靖龙原是快意恩仇之人,喝一声,“好!他日海上我若不能护你周全,必拿命来抵
” 顾青知他意思,几千号人,多少路人马,其中难保没有异心的
明着为难捉弄安抚使的事小,暗地里想要斩了来人,毁了归顺可能的,只怕也不在少数
烧杀劫掠,横财发家,再要海匪们回去老老实实耕地做小买卖,又或是辛苦拿着兵饷,从头守起军纪,那必定也不是个个愿意的
顾青笑着伸手,两人对视,握拳成说
有了共识作底,宗靖龙放开了喝,便真的有了些醉意
夜半更声传来,臂儿粗的红烛仍照得亮堂,却已有昏黄之感
有人入内悄悄洗盏更酌,又轻手轻脚撤下残羹冷炙,仍摆上功夫茶海
宗靖龙眯着眼,见眼前人安宁静好,神色温煦,身上自有他心生向往,触之不及的东西
他莫名有些心灰意懒,浊酒入肠,凉如夜
“家父死于海寇之手,我是遗腹子,七岁没了母亲,跟着叔父跑船长大
叔父见我机灵,让我识字读书,又带我去到各处,与夷人混得熟了,便学了不少洋话
琉球语,弗朗机语,柔佛语,还有吕宋话,有走明路的,有夹带私货的,来往商路,给叔父做译者
” 顾青静坐倾听,好似能天荒地老这般听下去
“十几岁时,船遇风暴,叔父落海而死,我被海寇救起,因能说这许多洋话,得以讨食活命,渐渐受了重用…… 我父死于寇手,我却成了万石船主,你说,这是何等有趣之事?” 顾青目光如水,伸手为其续满玉泉
宗靖龙闭目长叹,他生得俊朗,浓密眉毛,脸庞刚健带着棱角,原也是这般好看
宗靖龙知道顾青在看他,一时睁眼回望顾青,难得的卸了眼里那层锐意,“长卿,我倦了
等你也等得太久
” 顾青仍知他意思,“据闻,万石船主这几年靠岸,不杀不焚,不攻城堡,不害败将,可谓严束从人
我是你等的第几人?” “石祥上任后,再无人敢提归顺之事
在他之前,有过两个
” 顾青仰首饮尽清茶,翻转瓷盅示于宗靖龙,“定不负君意!” 宗靖龙就手饮尽玉泉,人伏在桌上向后抛盏,盏碎声清脆,似作欢鸣
董涛等至四更天才等来顾青,见他神色如常,衣衫齐整,这才松了口气
顾青笑道:“早嘱咐你了,不必担心
” 董涛嗳了一声,两人急急回府
待顾青进到内院,见堂上灯火通明,颜姚疾步迎了出来,吩咐厨下提来彻夜烧着的热水
魏方眼皮打架,这会儿惊醒了跑出来嚷道:“大人,大人,你可回来了
” 顾青见了众人,心中有暖流涌过,重活一回,竟意外收获了家人,有了家的感觉
顾青约赌坊间,与宗靖龙彻夜相谈,天底下有什么事能避过左靳的耳目,何况他早就留了心思在顾青身上
很快,齐昇就接了密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nanami给我投的手榴弹,感谢一只大灰狼和Monody投的地雷
原谅作者的反射弧比较长……
齐昇接信,半日不语
府县属官有事相奏,他推给曾析,长史来问奉祠之事,他传话改日,转身却使人去唤好伯
“顾青年幼的时候,本王记得曾有只宫里送来的狸奴伴他
后来那猫是怎么没的?” 好伯想了想,答道:“回王爷话
那猫渐大了,叫春之时,被野猫勾出府去,渐渐野了性子,便很少回府了
后来公子去寻猫,竟真叫他寻着了,那猫见了他,到底不如往日亲近,公子便恼怒起来
猫儿不似家犬,打罚不逃,吃得起苦
猫儿身娇敏感,见公子怒了,越发离得他远了
公子不知轻重,叫人兜了那猫,硬是抓抱在怀里,那猫吃痛,便挠了公子一爪子
府里的规矩,畜生伤人,是要打死的
那猫就这么没了
” “顾青好似后头再没养猫?” “是,再有宫里的猫儿送来,公子总也不要,再不曾养过
” 玉熏炉里沉香渐灭,齐昇过得片刻才道:“要怎么才能妥帖寻回那猫呢?” “顶好是不要放出去,若是已经出去野了性子,主人寻着的时候,切不可动怒
那猫只要感到主人的一点不善,就会逃得更远
若是循循善诱,常常去看它,那猫去了新鲜劲,也知外头不如家里,养了这许多年,还是会跟着回来,只回来了再不能放出去
若是主人实在等不得,似公子那般想套了它即刻回来,也不是不行,但这猫便再也抱不得了,要伤人
从此养在屋里,那猫是日日想往外头去,终不能长久
不是那猫先被磨得没了生气,便是主人先失了怜爱之心,总归还是个两散的下场
” 待到好伯告退,齐昇唤来曾析,“要拟几道奏表,本王兴许不久还要离开襄平一阵
” 曾析皱了皱眉,多事之秋,王爷离开得未免太过频繁
齐昇广袖宽袍,沉香绕身,盘坐在榻上似拈花尊者,他淡然一笑,“不必挂心,寻只狸奴而已
” 曾析压下心头疑惑,恭谨问道:“主上要拟哪些奏表?” “左靳来报,顾青已与宗靖龙有了联系,只怕转眼就要开始招安一事
此事要在漏出风声之前,先在朝堂上抖露出来
不能叫太子把好肉捂着不出声,独吞了
” “主上是要将水搅混了?”曾析立刻领悟了齐昇的意思
“太子想要抽税,收私兵,这事必是要搅黄了他的
” 曾析顿了顿,理清头绪,将他所想的法子一一道来
“咱们先找人上奏,挑起招安的事头儿,叫阁老们警醒着
后头自然会有人附议和反对,咱们再添把火,叫这事掀起浪头
王爷可密信几位藩王,把太子要独吞的意思提一提,再往后就用不着咱们了,各位王爷怎肯让太子独吞
且搅混了水,朝堂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到时招安即便成了,好处也是归的朝廷,再没太子什么事
” 齐昇下榻缓步到桌前,取出腰间玺印,“几位藩王那儿,不必去信,蜀王最是好事,有勇无谋
只找人撩拨他一下,自有他去做出头挑子
” 齐昇想了想又道:“海路商船却是个好营生,只连年寇患,谁也懒得管这个烂摊子
如今老头子倒了,趁着尊古的那帮迂夫子少了靠山,不如就势闹一闹
顾青敢上船去,本王就给他造足这势
太子想独吞,不如煽动各地藩王借着朝中各自的人马,都来分一杯羹
” 曾析频频颔首,“主上高明
以利诱之,便如众虎扑食,势不可挡
如此一来,朝中守旧派再想拦也是犯了众怒,必不能成
待事成之时,咱们有顾青明着当功臣,暗着做内应,自然能分得最大一杯羹
可谓‘众人抬轿,我独坐
’” 话至此,计谋妥当,曾析已是跃跃欲试,难掩目中兴奋之情
借此事于朝堂上掀起惊涛,于波云诡谲中窥探百官,大丈夫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跟着辽王求的不就是这等滔天权势
主上有兰蕙之资,明君之质,他愿效先贤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想到终有一日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曾析目中便再也抑制不住如狼野心,他忙伏于案上掩去表情,行云流水开始起草奏文
齐昇不动声色,静目凝视曾析背影,他早知明之有弄权之心,且年少锐气,如出鞘之剑
他如今正要这么一柄利剑可当头劈开昏昏朝堂,而待日后,这弄权之心便是这利剑的把柄,正好为他所握,不会因无所辖制,反伤己身
至于老谋深算,持重笃诚之辈,待他日身登大宝之后,内阁翰林,六部都察,还怕寻不出合意之人
几日后左靳接到辽王密令,他拆开阅毕,唤来颜铮
“王爷有件要紧差事,我想了想,还是托你去办最为合适
” 颜铮只见左靳自匣内寻出一块百户牙牌,又一枚同铸印信以为凭证,交于颜铮画押
“此是密令,有此身份可相机行事,若无事,则仍以总旗行走在外
” 这是暗地里给他先升官,可以方便行动时,若有需要便亮出高一级的身份,担下超出原有权责的事儿
通常事成之后,这也就是实官了,并不会收回
军中偶尔也有如此行事的,多是要部下突入险境,或是困守一地时所用,总结起来,就是极易掉脑袋,又无后援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