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从云端落下,开了金口,“长卿,随我回去好不好?” 任谁看见辽王这般恳求姿态,都要惊吓不已
齐昇极少对人对事没有把握,他不想逼顾青,如果顾青不应,他亦难得没有先拟对策
顾青忍着心念,不去转头望那屏风,他早知有避不过的一天,却不曾想,来得这么快,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齐昇从未尝过这等辗转苦求,方能得到的滋味,一时竟被这滋味弄得陶陶然
顾青却又将他拉回来,“主上,青还有一事未了,能不能让我先了却此事?” 齐昇心中尚有蜜意,哪有不应的,“还有何事?本王都替你了了
” 顾青摇头,“天地宗与太子有勾结,案子我才查了一半
主上,再给我些时日,便可推翻太子一党
” 他说完,凤目满含期待,望向齐昇
顾青竟还要为他尽最后一点心力,齐昇想起他在温泉山庄时说过的话,他不仅想为他尽绵薄心力,还想像其他男儿一样,为生民尽一份力,日后能堂堂正正立在人间
他的最后心愿,叫他难以拒绝
“我与你三月为期
” 顾青知道这是辽王最后底线,当即应下
人走了,颜铮从屏风后木然走出,径直往门外走
“明远
”顾青叫住他
“大人还有何事?”颜铮退到门边,望着顾青,目中情意夹着无限萧瑟凄凉
他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顾青不顾时日无多,仍要为辽王鞠躬尽瘁,辽王亦处处回护他的心意,两人早就情深义重
可笑他自己已成跳梁小丑,还不自知,颜铮从未有如此羞辱,无处容身之感
顾青快步上前,关紧门扉,转身双手自颜铮后腰穿过,人已贴上他紧绷的后背,抱紧他,毅然道:“倾心辽王的顾青已死,我心中只有你一人,莫要胡想
” 颜铮心被揪起,不敢置信亦想要置信,无数寂寞孤夜,他都曾想漆黑长路能有明灯眷顾,此刻真得了那人眷顾,他难以抑制,浑身微微颤抖
他怕黄粱一梦终是空,不敢回头,轻着声问:“大人可要回襄平?” 顾青转到颜铮身前,好让他看清他的双眼,“不过是缓兵之计,拖不下去了,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可逃
” 他只想最后的日子随心度过,是宁死也不会委屈自己
“我随大人去
”颜铮斩钉截铁
顾青不忍,却仍提醒,“你我有过约定,颜家还有仇要报
”他凑到他唇边,轻道:“不必挂念我
” 颜铮浑身一震,搂紧眼前人疯狂吻上双唇,脸颊,凤目,眉梢……他来回无数遍吻去,心中的空洞却越扩越大,好似无底的深渊要将他带离他的身旁
“大人,等我,等我……” 顾青深深在颜铮的唇上回去长吻,看着他道:“明远,好好活着
”他目内迸出明光,暖如朝阳
颜铮心中却已兀自决断,他活着肩负太多,身不由己,待到长路至尽,明灯已熄之时,他死是可以随心抉择
初夏的冶城,已是瘴湿之气渐起,京里来的众人都开始感到不适
幸好,客人们的身子都已恢复,可以经得起长途奔波,御史府里迎来了送客高峰
刘阔是溜出来的,过了这许多时日,捱着不想回去也不成,抱着被老爹打断腿的壮士就义之心,头一个来向顾青辞行
他自知闯了弥天大祸,太子和老爹密谋的计划被他搅了,顾青还活着,林厚积却死了,连海寇都没让太子收服成,储君折了兵还陪了夫人,被彻底断了财路
他回去若被打断腿拘在后院,那是他老爹还当他是儿子,乐意管他替他遮掩
不然若由着太子发现他掺合在里头,就等着他娘去菜市口给他收尸了
可若能重来一回,刘阔还是要来救顾青
世间还有比亲手救下心爱之人,又被那人反救回性命更叫人欢喜之事吗? 闽州这一趟,刘阔觉得来得太值,不过短短几日,见识了多少阴谋诡计,认识了多少豪杰人物,又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
大丈夫人生在世,没有这般冲动豪情过,算得什么真男人
刘阔只觉自个儿已经脱胎换骨,待他回了京里,哪里还看得上往日那些纨绔间的斗殴,他可是经过大场面的人物了
夜中烛火摇曳,夏蝉初鸣,顾青望着对面而坐的刘阔,见他没说两句辞行的话,便又呆呆看起自己来,知道这刘霸王的呆病又犯了
相处了这么几年,顾青也不恼他了,反倒真心把刘阔当个朋友看待,不想欺哄耽搁他,有些话借着这个时机也正好说个明白
“拓之,我有话对你说
” 刘阔一个激灵,从灯下看美人的迷蒙中醒转过来,“长卿,你说,我洗耳恭听
” “回了京里,要谨言慎行,只当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听过,日后吃醉了酒,尤其要管住嘴
” 刘阔还真动过日后向着他那群狐朋狗友大肆吹嘘的念头,虽不过是想想而已,他也知那是惹祸上身的事,可到底是顾青了解他,不忘记挂叮嘱
他心中欢喜,频频点头:“我知道,能不说的就不说
” 顾青拿话起了个头,原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必不会让刘阔好受,想给他个缓冲,见他神思回到了对话上,顾青当即快刀斩乱麻
“拓之,我是辽王的人
” 刘阔半晌没有出声
顾青眼看他那张从来生气蓬勃的脸,竟渐渐显得有些沉郁颓败起来
刘阔过了许久才抬头去看顾青,“长卿,何必点破呢?” 只见他脸上伤悲二字毫不掩饰写满整张面容,这种直白坦诚,叫谁望了都不好受
刘阔缓缓开口:“我知你开始不喜,后来拿我当朋友,只是从未心仪过我;我知你几次三番救了阎铮,病得走不动路也要爬着去换他;我知你差点淹死也要托起辽王,哪怕被人当了妖怪,仍是奋不顾身不计后果也要救人
长卿,我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分明
他们各个比我要紧,我在你心里几斤几两,我有自知之明
你是辽王的人,我原是不知道,可他见了你就给你披衣,后来血战护你在旁,我就猜着了
我不会自轻,说你救我是为了证明给众人看,好救辽王,但我也没傻到自欺,认定你一开始就惦念着我,头一个要来救我
” “拓之……” 顾青长叹一声,竟觉无话可说
刘阔望着他苦笑,“长卿,我也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我总想这筵席散得迟些再迟些,拖到非散不可的时候,我还要发着酒疯大闹它一场,好叫这相聚时光永记心头
可这回在闽州知道了你是辽王的人,而我父是太子一党,我就知这筵席是要提前散了,你若不点破,便也容得我悄悄离席,经此一别不知猴年马月再能相见
但好歹,留个不说破的念想
” “拓之,我是……” “长卿,”刘阔又截了顾青的话去,此刻他哪里还有半点呆状,根本是口齿伶俐针针见血,堵得顾青哑口无言
“太子和辽王必然是不死不休,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日后若是太子登基,我拼了命也会藏了你保下,若是辽王得登大宝,我替我父收了尸,辽王要命便一径拿去,不要我便剃度出家
京城这满眼繁华原是白驹过隙,浮云无常,你以为我想做纨绔?不过是没得选
我父权倾朝野,廷上立的半边文臣是他门生故吏,我即便满腹经纶,思报国家又能如何,还能推倒这些人,大改朝纲,救大启于腐朽?我父比我惊才绝艳不知多少,不世人才三朝元老都未能与这朝堂上下搅和清楚,我还能比他做得更好? 且把酒对这如梦人生,得过一日过一日吧
” 顾青再没有言语,而是起身从屋里翻出最后一坛紫露来,拍了泥封道:“日后你再喝多少,我也不拦你
” 刘阔大笑,“早知道把话说尽能有这个好处,我早该和你倒了这些苦水
” 他原只要有顾青在席上,从不敢喝多放浪惹他厌
当夜刘阔喝了个大醉不省人事
第二日早起,发现自己和顾青同榻歪在一处,他慌忙起身看了看衣襟袍角,俱都齐整,好歹叫他大松口气
顾青被闹了大半夜,晨曦中还在熟睡,刘阔看着晨光洒在那羊脂白玉般的容颜上,此刻他恍若梦中,目光流连实难割舍
多少人也想得他垂青,为他神伤,他却并无太多感念,也许欠的债负得心太多了,便也要统总还到一处去
情爱之事大抵也是色相无常,和那世间繁华并无两样,可他刘阔勘破富贵容易,勘破情爱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庭院中已有早起的鸟儿欢鸣,刘阔小心翼翼弯下身子,极轻地用唇在顾青颊边印上一印,无声无息,悄悄离去
顾青醒来,屋内人已不见,唯有几案上刘阔留的两行字
“十年踪迹走红尘 回首青山入梦频” 这是一首归隐诗,顾青哪怕不去补齐那后头的句子,也能体悟出刘阔挥笔时的心境,而青山更是合了他的号
刘阔走后,左靳从京城传来消息,闽州的事波折如此,朝堂上只有比之前吵得更凶的
招安到底是成了事,宗靖龙如今也是官身了,向朝廷上奏本大大夸奖了一番顾青,把他从祸事里头摘得清清楚楚
林厚积已死,太子所有的怒火只能撒到石祥身上,左靳在密报里说,约莫不久石祥轻则贬谪,重则罢官
不过几日就传来石祥被罢官的消息,再过了几日,石祥死在了回乡的途中,邸报说是被劫匪所杀,金银钱财俱被一抢而空
从石祥卸任回乡的那天开始,顾青连着几日没有见到颜铮和镇抚司的几个校尉,他于是大概猜着那些劫匪是什么人了
齐昇是从未想过放过石祥,此人将顾青推出去招安海寇,引出后头这么多事,他命了镇抚司的人马去结果,亦正中颜铮心意
待到辽王离开之时,大队人马亦都跟着启程,从姜岐到颜铮,齐齐回京
御史府又恢复了往日宁静
顾青要接着查天地宗的案子,辽王此番全力配合,因顾青之前在庙里偷听来天地宗总坛在蜀中,齐昇便使了大力气将他重又调去蜀中
太子忙着对付想要在刚开了的海禁上分一杯羹的各路藩王和部司,根本没空来管顾青这只小虾米
安和二十七年夏,顾青调任蜀州监察御史
蜀中地势多变,易躲难寻,且有不少气候宜人的地方,顾青盘算着,查天地宗的事情在明,寻条退路在暗,三月之期一到,他正好沿着茶马古道往深山去,从此脱了辽王的手掌
第63章 分坛 乐天府临江,除了府城位于较平坦的低地,下辖的各个县镇皆是隐在群山峻林中,管治起来颇多不便,山野乡民多有政令不通的时候
顾青这回至蜀地并未遇到任何阻碍,乐天府的父母官亦是新调任本地,两人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蜀州有不少土着与异族,且时有茶马驿道上的商贾来去,前者断发文身,奇装异服,后者高鼻深目,有些还有异色眼珠
不同族群的人多了,文化和习俗也就显得多样起来
顾青前世见得多了,自然不觉奇怪,颜姚董涛等人却是对当地各种异教的兴盛感到惊奇
估摸着正是这样的环境,天地宗才挑了此处做总坛发展壮大,更显得隐蔽,不引人注目
自然还因为有盐井
照着往日,顾青该亲自去摸摸底,可盐井上虽从未间断招人,却要的都是苦力,顾青想要寻个法子混进去打探一下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没等他想出好法子,左靳在蜀地的人马给他递了几次消息,其中有一封密信引起了顾青的注意,里头说天地宗秘密掌控的几个盐井似乎和狄人有往来
顾青当即招呼董涛往城里的勾栏瓦肆跑,那儿有个春景坊,是异族商旅最爱歇脚聚集之处,狄人若要不引起注意混进乐天府,只有待在那儿最安全
两人一入春景坊,就听到满耳的异族语言,顾青早扮作大启的商人模样,也和许多进出这里的本地商贾似的,准备寻找心仪的上下家,互通有无
刚坐下,有穿着清凉的女郎凑了上来,“大官人生意兴隆,可约了相熟的客人?可要安排雅间?若要引荐新的客商,只管告诉奴家,引荐成了,每宗买卖只收半分利
” 顾青暗想这地方运作得倒是成熟,他示意一旁的董涛,董涛来时路上就得了吩咐,此刻边掏出五两银子悄悄递给女郎,边小声问道:“近来可有熏陆香入关?” 女郎掂量了下手里银锞的份量,看了看左右,紧张道:“两位随我来
” 顾青与董涛会意,果然是有狄人在此,他们借问熏陆香,正是狄人才能带来的特产之物,因如今两国交战,这等稀少香料早已价值千金
那女郎将两人带到后院夹道处,开门见山问道:“大官人可有铁器铁石?那头指明只换那个
” 顾青一听大有门道,盐铁不仅是民生所需,更是战时必备
大漠上两样皆缺,此番来的狄人想必已经在天地宗处弄到了盐,便要想法子一同弄些铁器回去,贵重的熏陆香说不准也是为此专门备的
见了狄人,顾青不露声色,谈了半宿,约定三日后在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山林交货
到了当日,早就埋伏了的镇抚司一举将两个狄人奸细抓获,更问出天地宗贩卖私盐到大漠已有经年
顾青忽然就意识到,天地宗他是非查到底不可了,若说顾青离开前还有什么记挂心头,便只有颜铮的事
颜家的案子是被奸人所害,天地宗通敌已久,极有可能脱不了干系
可天地宗在朝廷的靠山是太子,要说太子叛国,却又是无论如何解释不通的
为着这些疑点,顾青前世刻在骨子里查探真相的性子,就又显露了出来
颜姚董涛得知了他的计策,劝不住也只得听命
眨眼,七月十五,中元节
乐天府城外的西山上,出现了一群头带无脸面具,身穿红衣的人
夜幕降临,山道盘旋崎岖,这些人擎着火把,口中发出喃喃的唱声,犹如火蛇攒动,不停地往山腰处的空地集结
行进的队伍里,高矮胖瘦,男女老幼皆有,到了空地上,只见早已搭起的高台上盘坐着一个法师模样的人
不多时,高台前乌压压站满了人,场中却无半点声息
此时夜静月上寒天,顾青混在人群中,抬头看了看,圆月好似巨大的白灯笼,惨然高挂
高台的两侧不知何时传出幽幽洞箫,凄婉中夹着诡异的歌声,四处飘荡
直到人人听得心头发颤,才有一位女子出来道:“今日各位想要入我天地宗,都是初选合格之人,是否能最终得缘成为教内之人,还需由坛主上师亲自遴选
那早就盘坐在高台上的法师,缓缓站起,惊鼓响动,他合着声凭着极俊的轻功腾空掠下台来
人群中有不少人被这亮相所震慑,虔诚地跪低,顾青亦随着众人跪妥
那坛主走入人群,一排排行来,快速揭开每张面具,凡是钟意首肯的,他便会将面具重新合上,若是掀开不动的,就是不收此人了
那坛主行进间步伐如飞,噌噌出手,几乎毫无停顿行云流水便已揭过了大半面具
顾青在后头暗赞这坛主身法练得好,这等场合在他看来不过是和跳大神演戏同一个理,通过讲究仪式美感,更好地培养起信徒的崇敬之心
当剩余不过十来个信众时,那坛主终于行至顾青跟前,他伸手刹那,身形顿住,眼神讶异中带着疑惑,过得几息才将面具重又覆到顾青脸上
不出顾青所料,集会刚刚结束,那坛主就派人来将他单独领走
顾青又随着马车颠簸了一夜,至清晨车架停了,他掀开车帘,周围群山环绕,果然是进了深山之中
眼前的高大建筑粗粗看去,和寻常寺庙并无不同,待顾青走过山门时,才发现本该绘有佛印的地方,都被天地宗金乌银蜍的圆形印记替代
此处想来应该就是他之前打听到的天地宗白虎分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