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阎王巷,已感寒气入骨,打头的小内侍刚要入衙禀报,镇抚司六扇门齐齐打开,里头灯火通明
戚顺当先下了马,提鞭往衙内走,只有他自个儿知道,手心里的汗已湿黏得握不住马鞭
一步,两步,不过再有几步,他就能看清当堂立的何人
正堂内明镜下,高坐一人,左右千户,百户,总旗,校尉不下百人身着甲胄,手持刀剑立满当地,那剑刃上还滴着血
戚顺一身锦衣与这阎王殿上杀戮氛围格格不入,他脸上神情镇定丝毫无变,握着圣旨,好似踏祥云而来
“戚掌印这是出了何事?”左靳整个眉头皱成川字
戚顺见此情形,知道左靳业已成事,一颗心落回原处
按原计划,左靳这头拿下卫东,自会与戚顺报信
戚顺那头若是顺利拿下太子,则他该在宫中坐镇
左靳纳闷,不知戚顺怎得亲自跑来了
他刚得了消息,辽王今晚就能赶到京城,戚顺不在宫内接应,出来岂不是添乱? “左大人要不要听听圣旨?”戚顺好心情,扬了扬手里的明黄卷轴
这是哪来的圣旨?太子若成了,戚顺早已身死,太子若败了,哪里还有圣旨? 忽然,左靳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双目瞪向戚顺似要将他看穿,戚顺知他意思,平静之余点了点头
左靳霍地站起,“部众听令!退下暂做修整,养精蓄锐
今夜还待诸位共举大事
” 戚顺待众人退下,看也不看将圣旨掷入堂前火炕,随即道:“刘朝宗叛出太子一系,又或者他本就是皇帝的人
总之,今儿晚上皇帝醒了,从顾青到姜岐,再到左大人,众人皆已暴露,只我还在暗处,如今是借传旨的名义出来的
” “皇帝有什么部署?” “着镇抚司缉拿主上,传令齐王、秦王两路夹攻,以防襄平兵变
” “不足为惧
主上今夜就能入京,只需拿下禁宫,大事可定
” “你这头……” “一切顺利,镇抚司及五城兵马司三千人马已尽在掌控,再加主上带的一千精兵,对上三千禁军应是无碍
” “五城兵马司李志此人可是能信?城门需得兵不血刃,悄悄开启才是关键,惊动了京师大营,几千人马抵不得半分用处
” “去年温泉山庄,他亲将家小送至辽王处为质,不必担心
” 事有突变,左靳与戚顺两人你来我往急谈了好一阵,方才重又理顺了形势,左靳又拿出禁宫各处布防图与戚顺再度核对,只等辽王入了城,就直取宫门
夜深雪越重,乱云翻滚压上城头
姜岐已冷得不能动弹,忽见城墙上有不少人头来回攒动,他估摸了下时间,应是卫戍换防的时候
如游龙一线的甲胄兵士整齐退下城防,不过片刻,就有新的守卫重又静默立于雪中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寂静中传来吱呀声响,姜岐猛地从昏睡中惊醒,不远处城门重闩被缓缓推移,阙楼之下已开了一道口子
四面巨大门扇无声大开,黑潮般涌入的兵士,身披森冷铁甲,手持利刃泛出凌凌寒光
大雪结在那铁甲上,黑白凛冽,好似这些人并非凡胎肉体,行进中便可吞噬所有沿路生灵
姜岐一介儒医,被这横扫千军的气势所迫,他牙关紧咬,闭目深吸后,方才寻回镇定理智,他抬头,想要在军中寻到辽王的身影
不多时,乌压压中军过后,行伍尾部踏出几十匹战马,正中身穿明光铠甲深红绒衣的,不是辽王又是哪个
姜岐急冲冲显出身形,张口就要跪拜禀报
可他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嗖地羽箭破空射来,原是军中前哨早得了军令,为保秘密行军,凡遇危险,格杀勿论
眼看箭矢当头而下,姜岐浑身僵硬,闭目待死
黑暗中,忽有一点寒光,激若流星直向羽箭而去
片刻后,姜岐并未感任何疼痛,他睁开双目,脚下是两支残箭
辽王已打马到了他跟前,正是齐昇见利箭升空当即开弓追落前箭,这才保了姜岐一命
“王爷——”姜岐呆愣片刻,方才反映过来
辽王点点头,命左右将姜岐带上从马,浩荡军队重又无声没入黑暗,直奔禁宫而去
李忠才放了辽王进城,就传讯于左靳
左靳与戚顺原就离皇宫最近,几路人马中当先赶到宫外
西华门外,雪已下得叫人睁不开眼,戚顺拢紧了身上斗篷,高举牙牌站在血红宫墙下
值守的金吾卫小将见了来人,忙命人开门,“戚掌印可回来了
大雪天的深夜出宫传旨,可累坏了您
” “不比你们,雪里头还要立一宿
” “哪里,哪里,咱们这些粗人早惯了的
” “都是为皇上尽忠分忧啊
” “掌印说得极是!” 两人互捧寒暄了几句,跟在戚顺后头传旨的一队小内侍说话间也都入了里头
小将挥挥手,宫门吱呀呀重又关起
这门还没合拢,入了内的太监们猛然掀开斗篷,只见底下兵刃明晃耀眼,哪里还有什么小内侍,各个俱是虎狼校尉
金吾卫小将大惊失色刚要示警,忽觉发不出声来,他低头看了看,只见自个前胸被匕首刺穿露出刀尖
他甫一张嘴,鲜血喷涌不绝,转而侧首死死抓住身后的戚顺,慢慢倒在血泊中
门楼上的两员兵士见此,惊慌着要去鸣钟,楼下一人单膝跪地手持机弩,噌噌瞄准连发,那楼上便再无声响
转眼间,十几个守门金吾卫全部被拿下,死得不能再死
西华门终于敞开无阻,原本隐在暗处的左靳带头冲出,浩荡人马就此杀入禁宫
宫苑深处,鹅毛大雪飘落庭前玉阶,没影无踪迹
及至永春宫内,地龙烧遍,更是一派春色融融难尽
刘朝宗眼见对坐公子海棠玉容,不期然想起那句“含颦不语恨春残”,暗道,我儿为这等绝色失了分寸,也算有几分可原
顾青端坐不见异样,实则被内外火同时煎熬,烧得难受
极乐丹药性散开,他只觉心跳加快,血脉偾张,却还不得不保住那份清明,好与刘朝宗周旋
“太傅,我与令郎从无逾矩之举,且闽州别后,他与我再无瓜葛
” “你说,我儿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悖驳人伦,逆上瞒下,一副人不人鬼不鬼样子滚回京来,竟连沾也没沾过你这身子?” 刘朝宗怒极反笑,“孽子!往日的熊心豹子胆都叫狗吃了!”唾骂间已是恨其不争到了极处
顾青心知此时说什么都是错,遂闭口再不言语
刘朝宗平了平心境,眼内寒光似刃,缓缓对顾青道:“吾有二子,皆被你所毁
一个心如枯槁,虽生已死;一个遭你所害,尸首难寻
吾与汝不共戴天
” 顾青心下震惊,刘朝宗竟还有一子,朝中人尽知刘太傅仅有一子,余的都是女孩儿
他何时害死过他另一子了?
顾青额上冒汗,难道是原身犯的事?他翻遍记忆却寻不出蛛丝马迹
原来的顾青就是个标准的男宠,胆子不大,入京久了,荒唐跋扈,欺压良善也是有的,但从未敢犯过什么真正的恶行
刘朝宗望向宫外漫天飞雪,自续了半杯茶,饮过,方道:“前朝泰安年间,有位少年状元郎经先帝钦点,得入翰林已有数年,因直言相谏得罪了当时的权相李林,被贬至四夷馆做了个小小译者
他天资聪慧,不过一两年间已精通数种夷语,为鸿胪寺上官所倚重
泰安帝末年时,赤狄王一统狄人各部,称雄大漠,开始频频犯我疆土
四夷馆遂派出数名译者随军征战漠北
那状元郎因通狄人诸部之语,早早被应征去了
” 刘朝宗顿了顿,顾青接口道:“泰安末年,大启军与赤狄王初战告败,青没有记错的话,后至新帝登基,安和初年换了颜家领兵,才得一雪前耻
” “不错
实是那次出征比史书记载的败得还要惨烈些,可谓溃不成军
那状元郎跟的左路大军被杀得只剩百人,他一介书生落在后头,终成了狄人俘虏
他自是不肯投降狄军,并接连用八狄诸部之语轮番痛骂,不想赤狄王听闻此事,竟亲下狱中,将他奉为上宾
状元郎日日思国,却不得自由之身
那赤狄王有位胞妹倾心于他已久,那女子虽属蛮夷之族,却与赤狄王一般钦慕我中原诗礼,不仅未以势压人,反而甘冒叛族之罪将状元郎带出大漠
两人出逃时已是漠北深秋时节,路上不时飘起今夜这般大雪……若不是赤狄王之妹一路护持状元郎回到关内,他必已死在大漠
” 顾青见刘朝宗目光越过他的双肩,凝于窗外,知他是念起了往昔
不曾想少年得志天纵奇才的刘朝宗,还有过这般跌宕经历
“状元郎重回四夷馆后,虽不敢提被俘之事,实则夜夜担忧赤狄王知晓后震怒,将他不堪往事密报朝廷,到那时他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不想大漠再无消息传来,直至一年后,有狄人寻上门来,抱给状元郎一个男婴
原来赤狄王胞妹产子而死,恳请他的哥哥不要记恨状元郎,且愿将亲子送回父亲的身边
那是状元郎的头一个孩儿,他爱若珍宝,不想年岁渐长,那孩子耳鼻口目深邃,渐渐显出异族的模样来,他正苦思如何遮掩之际,竟又发现那孩子是个妖孽,雌雄同身
” “于是太傅大人就将五岁的孩童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只叫他与鼠类作伴?”顾青语带讽意
既知死仇结在了何处,顾青倒能平静以待了
刘朝宗也不在意顾青话中的讽刺,接着道:“当年我惊骇过度,认定是上天见我委身异族,又结不伦情种,这才遭如此惩罚诞出妖孽
偏偏我眼珠子般看护阅儿五年,哪里能忍心杀他,囚于地牢实是不得已为之
” “哦?明明是孩子成了你的心魔,一见他你就想起自己不愿面对的诸般过错
被俘狱中时,你恨自己未能以身殉国;奉为上宾时,你恨自己竟有几分心动;心慕公主时,你恨自己怯弱不敢认
彼时,于国于家你都心生动摇,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回到大启却传来所爱身死,幸好亲子被送回你手中,你便将悔恨都补偿在了孩子身上
原本一切到此也就该了了
可孩子竟出了问题,这就是在时刻提醒你,你背弃的那些信义
如果将孩子杀死,虽能眼不见为净,可你也将彻底沦为自己也难接受的人
为了保下最后的那点信义,将你收下孩子时的承诺进行到底,你只能将他关入地牢,不死不活
” 顾青实在忍不得,一字一句戳穿了刘朝宗的谎言
未想,刘朝宗竟不似顾青所料的那般勃然大怒,而是怔怔看向他,“我已有几十年不曾听过真话,也无人有胆量说出真话于我听
不想我儿日日荒唐,竟也懂得识人
” 顾青愣了愣,“太傅过奖了
” 他口干舌燥又灌了一杯清茶,趁着清醒,急忙抛出下一个问题,“天地宗是怎么立起来的?” “赤狄王其实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外甥,知道我把人囚在地牢里了,不久就来了一位狄人的大法师,说是要带走阅儿
那法师能通天眼,说阅儿非但不是妖孽,在狄人看来还是神的化身
当时李林已被贬黜,我蒙安和帝重用,已是重入翰林
大法师说我是上神在人间之父,命带天人之象,不会久居人下
我自是不信他的满口胡言,可后来因为阅儿的关系,我便没有和赤狄王断了联系
自那以后,大法师说的每一件事都得到了应证,我先是入阁拜相,后又成了太傅,天地宗顺利在大启扎根壮大,皇帝的气数已尽,直至今日太子的覆灭,还有许多零散之事,便不由得我不信了
” 顾青越听越心惊,这意思是刘太傅根本是想要自己篡位? “既然如此,太傅为何要唤醒皇上?” “太子无用,可辽王绝非无能之辈
只有皇上才有虎符调兵之权,皇上醒了,才好助我扫除辽王
我早知辽王有夺嫡之心,可惜苦于搜罗不到实据
多亏了董涛,替我捉出辽王一党,正如大法师所言,天助我也
” “皇上是什么时候醒的?” “董涛有意拜到我门下时,姜岐还在闽州
” 顾青瞬时明白了,这确是做手脚的好机会
“太傅大人谋划几十载,一朝发力,不愧是惊才绝艳人物
可大人把这些都告于我知,不怕待会儿我告诉皇上吗?” 刘朝宗低头静默,顾青这才发现四周宫人都已不知退去了何处,空荡荡的永春宫内,只有他,刘朝宗,董涛三人所在的地方亮着烛火,其余画栋雕梁,四角陈设都隐在了暗中
刘朝宗慢慢搁下茶杯,道:“皇上,今晚就要驾崩
” 喀,喀! 突然怪声响在一片静谧中
顾青惊得猛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董涛背后立了个刺客,那喀喀声正是从刺客手中发出
董涛的面皮已涨得通红,颈间有一根黑色皮筋将他牢牢勒住,他奋力挣扎,依稀从口中呼出一个“老”字
又过了几息,董涛双眼突出,面色转为青紫
那行刺之人全身黑衣蒙面匿了一半身形在他身后,只露出双猫儿般的碧瞳
顾青惊骇中,追问刘朝宗,“狄人?!” 刘朝宗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他转而向刺客道:“该轮到皇帝了,我已经利用虎符,调开了大部分金吾卫
” 那刺客接令,鬼魅般地出现后,又鬼魅般地消失于黑暗中
董涛悄无声息倒在地上,诺大宫殿内,只剩顾青和刘朝宗两人
“他知道的太多了
”刘朝宗丝毫不受这骇人景象的影响,好心情地替顾青也斟了杯茶
“如果他能早些送信去天地宗,我儿早就抓到了你,也不至于身死
” 顾青想了想,祭祀大典被迫中止后,教徒就不再被允许和外界接触,董涛头一次递信不成,再递,天地宗正处非常时期,消息阻断,只怕第二次并未来得及赶上
“何况,今日他能轻易背弃你,明日自也可轻易背弃我
” 顾青想到董涛死前那个没能喊出的“老”字,不由感慨道:“太傅,想要唤您一声老师的,都得拿命来换
” 刘朝宗不以为意,“天地君亲师,能为为师而死,也算尽忠道统
” 顾青啧啧出声,“如今想来太子也是可怜,一个残暴昏君为父,一个逆臣贼子为师
你利用太子作挡箭牌,表面看似是为太子谋夺朝堂和江山,实则培植的都是你刘朝宗的势力
人,你经营多年,文官大半出自你门下;财,你发展天地宗鱼肉乡民,且里通敌国;兵,你借狄人兵威,竟想要亡国再立
如此看来,此前必是你设计谋害的颜家,就是为了让狄军入关再无阻碍
刘朝宗!你可曾想过,若赤狄王也只将你当作傀儡呢?就如你玩弄太子于股掌间!” 刘朝宗忍不住鼓掌,“说得好,说得好
”他微微颔首,抬了抬眉,“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了许多力气
难为你为我考虑的深远
谋大事者不能不冒风险,这是其一
中原之大,不是夷狄一时所能吞下,这是其二
赤狄王与我歃血为盟,拜为兄弟,又是极重信义之人,这是其三
有了这三点,我自信能坐稳这天下
” 顾青摇了摇头,“你自负聪明绝顶,滴水不漏算尽天下人,天下人不过皆是你棋子
可古往今来从未有算无遗策之人,天下事必会有不如人愿处
我不知那法师是如何蛊惑的你
你走至今日,爱子之死,焉知不是报应? 你要坐上那宝座,置千万人性命家园于不顾,你即便成了皇帝,求的又是什么?荣华富贵,万世一系?” “自是将这腐朽世道除得干干净净,换一派清明河山
” 是百姓过不完的“清明”还差不多,顾青心知这人几十年权欲交加,心思极端,已入了魔,再说什么也是枉然
“太傅准备怎么处置下官?” 刺客往紫宸殿刺杀皇帝去了,顾青自知自己的小命眼下转到了刘朝宗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