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白衣染作血衣,头盔被挑,生麻紧束青丝迎风而舞
河西四郡,玉门阳关,直至西出千里,仍可闻一种枪法赫赫威名,这枪法使的正是一丈威! 颜铮挥枪向日,一丈威已替他尽告天下,颜家还有男儿活着,此刻正重临阳关! 比大启军更为震动的是狄军,颜家领兵犹如梦魇无休,原以为噩梦已远,堪堪可以醒来,谁知竟又重陷其中,这恐惧深发自心底
不少狄人已隐有退意,军心眼看不稳
赤狄王本有射雕王之美名,他亲举金雕弓,引箭直对颜铮,精钢箭镞嗡鸣作响,整个战场都能听见鸣镝向着颜铮而去
赤狄王这是要杀一儆百! 颜铮侧身滚马而下,身姿矫健安然避过,他满搭震天弓,沿着箭道连回三只穿云箭
三箭势若奔雷,迅猛而至,赤狄王左右各挡一箭,第三箭再无可挡,直插赤狄王前胸,他中箭晃动,紧拽缰绳扑向马颈,方才稳住身子不至跌下马来
颜铮下马,几名狄兵从不同方向朝他攻来,弯刀之尖近在咫尺,他突地双膝跪地,向前一滑,手中长刀光芒闪过,靠前的三人横断双腿,惨叫倒地
颜铮手起刀落,结果敌人性命
又有无数狄人蜂拥而上,他嘶吼挥刀砍杀,不多时身周已垒满尸体,好似筑起骇人京观
他连割几名狄将头颅,一跃踏上尸山,将尸首成串提在空中,狂吼道:“还有谁来战!” 人见他修罗临世,目中流血
赤狄王集结八部众而来,虽破阳关,却终以大败告归
钟通扶起几近脱力的颜铮,“明远,受我一拜
若有什么能相助的地方,还请直言相告
” 颜铮哑着嗓子,闭目仿佛抽尽所有气力,“三个时辰后,我要一匹最快的马
” 阎王既还不肯收他,他活着,便爬也要爬回去收尸
颜铮奔马未至京师,沿途已是一片缟素
待入了京,东西坊市已闭,南北各楼紧锁,丝竹歌舞不闻
天子驾崩,都城遍地白衣
颜铮一刻未停,驱马直至禁宫,朱雀门前戒备森严,白幡猎猎呼喇作响,金吾卫早已换作辽王亲兵,各个腰扎素麻,面目冰冷
颜铮捉住个小内侍,让他去报戚顺,不一会儿辽王有令,许他进宫
大行皇帝已去,新帝还未及登基昭告天下,仍是辽王殿下
颜铮一路行过三大殿,昔日繁华宫廷,此际荒凉更甚漠北,夺宫当夜焚毁的建筑,还不及拆清,满目疮痍,立在雪中
他犹记得初见时,亦是冬日宫中,他在门外问,可否将他交给我
他已将身心全都交付,他怎可失约于他? 转眼已入掖庭,宫道上的冰雪虽被除净,枯枝残败的花园中却是覆满白茫一片
他记得再见时,他问他,不恨吗
他当时有泪,如今千里奔丧,泪早已风干
冷宫即在眼前,亦是堂堂正正后宫之一,只是经年空置,不配匾额,每有亲王妃嫔过世,作梓宫停灵之所
他记得廷杖后,他曾问他,能守多久
死生相随,以命守之
他以为他是轻诺之人吗? 回廊下,内侍宫女立了不少,个个白衣垂头,好似纸扎的人一般
颜铮行至宫门外,里头传出哀乐佛偈,有香烛袅绕飘出
他与他赐字明远,光明远道,他知他期盼,可明灯已熄,他终沉地狱
正宫中,高大楠木漆棺停在当地,周有鲜花莲座,四部高僧唱念不止
辽王一身衰衣,席地抚棺
他终是痛到极处,呼吸停窒
可仍能感到,那双手十指交叠紧搂住他,说他心中只他一人
他问他不离可好,他可是亲口应了,怎样不离也好
大人,你既应了,就莫要怪我扰了你的清净! “宫外何人?见了殿下还不卸兵褪甲!” 有黄门内侍尖着嗓音叫起,惊走一树乌鸦
齐昇慢慢起身走至宫门前,见颜铮见了他,既不脱甲,也不行礼
他微微皱了皱眉
“颜铮,你在阳关大破赤狄王军,赤狄王中你一箭,回去便薨了
此事待本王登基后自会封赏
颜家冤案,本王亦曾答应过你翻案重审
若你……是来拜祭顾青的,本王许你敬香后告退
” 颜铮看着一人高的棺椁,平静无波道:“我来带大人归家
” “你说什么?” 齐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顾青去后,他夜不成寐,常常幻听
“颜明远,来带大人归家——” 这一声句根本不是说与任何人听,是向棺中人通报
然而棺中人再不会凤目微眯,含笑答他
颜铮缓缓取下头鍪,向着棺木跪拜行礼
众人盯着他目露惊诧倒抽凉气,少年将军,明明朱颜盛时,满头青丝俱已灰白
大漠至京,颜铮赶了七日,七日间,青丝再不复
他一头银灰长发伏跪当地,身后血红落日凄厉,白雪宫阶染成血色,素衣宫人皆着血衣
他这是逆上逼主! 不等辽王发怒,曾析先已出声,“放肆!殿下跟前,哪由得你胡言乱语!还不拿下!” 金吾卫应声杀出二人,长剑游龙,同时向颜铮上下两路攻去,他翻手抽出盘腰长剑,正是合璧剑中的那把软剑
矫龙软剑搅起两把长剑,颜铮用力一扯,两名金吾卫佩剑被夺
宫中见了兵刃,哪里还能善了,一班金吾卫团团围上,车轮战要将其拿下
辽王皱紧眉头道:“颜铮,你发得什么疯?” 他心里是惜这将才的,如此年轻便能阵前破敌杀虏,假以时日,西北有此人可定天下
颜家只剩这一子留下,他替他把颜家的冤案翻了,颜铮自会对他赤胆忠心,这把无双宝剑才真正握到手中,此后令他杀向何方便是何方
可眼下他发得什么疯? “颜铮!颜家的血案你不想翻了?莫再失仪!”曾析不亏为辽王肚里的虫,王爷想什么,他头一个要知道,且急于想法为王爷分忧
金吾卫众人亦不想与这杀神硬上,闻言俱退开半步,看他如何反应
颜铮直视辽王,“若臣有错,殿下便不准备替颜家讨回公道了?” 曾析此前威胁的话才出口,齐昇便已沉下了脸,此刻当着宫中众人,金口定乾坤,“颜老将军一家被奸人所害,只待镇抚司将证据呈上,本王便会主持公道
” 颜铮当即卸甲,行了三跪九叩礼
金吾卫都开始撤了,颜铮竟又提着剑立起
“臣还是要带大人归家,请王爷放人
” 齐昇实在忍不住道:“顾青已逝,如何与你归家?本王自会将他好好安葬
” 颜铮双目凝视棺木,神情说不尽凄凉,他声带决绝,“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夜风合动,无数天地声响复起千古誓词——若生不能相守,死亦要同穴,谁若不信这誓言,皎日为证! “杀!”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况一人乎
金吾卫齐齐向后退去,只因四方弓弩手早已就位,不过是此前未得辽王亲令
颜铮恍若无觉向棺椁行去,他们许不许他带走大人,本已无差,他早知结局
今夜过后,他与他共赴黄泉,待皎日重升时,自会见证煌煌誓言
“王爷留人!” 姜岐一路直冲至颜铮身旁,以防乱箭齐下
“王爷,颜大人这是连丧亲人,得了失心疯!臣有法子让颜大人恢复理智
” 是了,顾青于这小子有数次救命之恩,一时发疯也是有的
辽王念颜铮可怜,又念他赤诚如此,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允了
姜岐早佯装探诊,凑到颜铮跟前,用仅有二人可闻的声音轻道:“长卿还活着
” 颜铮双瞳骤然放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写到此处,已近尾声,亦终于写到了我开文前半梦半醒中的这个场景,一头银灰白发的少年将军,跪在巨大棺椁之前,剑指帝王
画面是那样清晰深刻,我于是想问这棺中人是谁,很快就有了这篇文的种种
想想很是神奇
其实我每次写到战争都热血沸腾,然而大家大概都等着看感情戏(因为你们都没人留言打仗的戏,托腮) 另外,颜铮属于命特别硬吧,其实顾青命也挺硬的,不然怎么扛得住这样跌宕起伏的剧情(作者顶锅盖遁走) -重点 新文预收,有两篇,任君选择
《摄政王宠》,偏甜正剧
(冷面霸道摄政王攻&外柔内刚皇孙受,主受) 《往来三千界》女主修仙文,这篇已经开了个小头,可以试读,大家应该已经看出我能写打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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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续命 月影西斜,薄冰覆雪的玉带河与白玉雕栏映作琉璃世界,仿佛一片澄明西方极乐,不似人间
辽王大度地允了颜铮守灵至卯时再出宫,上好的楠木棺中,那人冠带齐整,玉颜比往日更显安宁,密密鸦睫纹丝不动
颜铮记得顾青总是因病浅眠,很少能睡个好觉
他曾有无数次偷窥过大人的睡颜,却从未敢如今夜,目不斜视,痴望至明
他很想将他搂在怀中,而不是任他在这样的冬夜独自一人躺在冰冷棺木里
姜岐见四下无人,倒了些水来递给颜铮
颜铮摇了摇头
“长卿服的是茉莉花根,一寸可昏厥一日,脉搏呼吸皆无
人至多服六寸,超出七寸便再不能醒
过了今夜长卿就会慢慢恢复知觉,明日出殡辽王会亲去,要等入葬后,才能将他掘出来
” 颜铮默默点头
姜岐又道:“我原不知他为何宁死不愿留在宫里,宫中有天下灵丹妙药,有王爷情深于他,最后的日子,不该在此平静度过,少吃些苦? 他却一日也待不得,原是为的你
” “大人,时日无多了吧
”颜铮听至此,方才缓缓开口
“夺宫那夜,先帝命人喂了他两枚极乐丹,早已是雪上加霜
待随你出了宫,至多一月之期,大抵过不了冬至
” 颜铮复又沉默不语
他早做了随顾青去的准备,能守着他一日便度一日吧
第二日清晨出殡,辽王果然亲自来送,颜铮见他命人去御史府取了许多顾青常用之物随葬,其中赫然醒目的是那尾南风琴
颜姚哭得行不动路,和魏大娘倚在一块儿,叫人不忍听闻
姜岐望了望四周,在远远的高岗上看见个人影,瞧着像是刘阔,他搭手再看,人已没了踪影
到了夜里,好不容易坟地里死寂无声,姜岐和颜铮悄悄潜了回来,才将棺木上的盖土挖开了,颜铮猛地回头,“什么人?出来!” 竟是戚顺领着个内侍,从林子里踱出身来
“戚掌印!”姜岐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怎么会被他察觉
颜铮忙将姜岐挡到身后,他当日进宫就是落在戚顺手里,戚顺的武功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何况今日他身后还跟了个高手
“戚掌印深夜至此,可有事?” 戚顺不由得轻笑起来,难道不该是他问他们意欲何为? 他开门见山道:“昨日两位灵堂之语,我都听见了
今日特来拜别顾大人
姜太医和颜大人不必在意杂家
” 姜岐将信将疑,颜铮则压根不信他,满面提防之色
戚顺是辽王心腹,且看他在夺宫中翻云覆雨的本事,亦不可亲信此人
然而戚顺不动手,颜铮带着姜岐,显然先发制人并无任何胜算,只得继续观望
戚顺回身吩咐跟来的内侍,却是让他帮着一同开棺
颜铮也没得理由推辞,三人动手,果然起开棺木快了许多
顾青在里头早已醒了,被闷得快憋过气去,还多亏戚顺带了人来,不然等这钉得死死的沉重棺木再耽搁几刻,他是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颜铮一把将他抱出棺来,顾青死而复生,见魂牵梦萦之人就在眼前,夜中一时忘情,紧紧搂住颜铮,倒把颜铮吓了一跳
“大人,你无事吧?” “无事!” “明远,你的头发!” “无事!” 有尔在怀,皆当无事
放下顾青,颜铮先朝姜岐跪礼,顾青醒过神当即跟着跪地,救命之恩,当行重礼,顾青入乡随俗,也要表一表心意
到底被姜岐拉了起来
顾青这才看到戚顺,“戚掌印?!”顾青原还惊喜,夺宫中多亏了戚顺,他才救下刘阔,又逃出了禁宫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如今双方立场可是有些不妥
“掌印这是准备拿我回去呢?” 月影婆娑下,顾青君子如竹,面上清正不见艳色,像极了戚顺记忆中的某个人
他摆了摆手,道:“顾大人莫要误会
杂家是来和顾大人拜别的
”他说完,不忘让跟着的内侍送上程仪,沉甸甸一包,除了银子银票,还有不少别的
“另则,还想冒昧问大人两句话
” 虽已是司礼监掌印,戚顺待外官总是一副谦和模样
顾青莫名想起穿来后,每次遇见戚顺,总能发生些影响他生命的大事,头一次遇见颜铮,廷杖时替他寻过辩驳机会,夺宫中几度生死相遇,也许还有今夜
他对戚顺做了个恭请的手势,“还请戚掌印但问无妨
” “大人为何离了宫,仍愿做御史耗尽心血?” 顾青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
他认真思索了下,开始时,他是想自保,然而随着时局的改变,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时,和他在前世时一样,他觉得要做他该做的事
顾青试着用古人的话来谈这种理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 这是《孟子》中的名言,很能契合顾青想表达的意思
戚顺闻言,面上有一丝惊诧闪过
顾青想了想,又解释道:“大启立国不久,眼看国祚还长
然而更长远的,是中原大地及其上子民
这千里之境,有大好山河,璀璨典仪,饮食丰美,家园族脉皆绵长
中原不会仰仗一家之姓,不会为一人之天下,当有觉醒之百姓,开明公义之律政,则社稷安,而君为舟,民为水,载覆皆由水
” 这番话一说,不仅戚顺呆愣当地,姜岐和颜铮也颇为惊讶,想不到顾青会有这等背君的言论
顾青心知戚顺要抓他,也不差这几句话了,他一吐为快
戚顺急急再问:“如果边地有归顺大启之小族,习俗大异于中原,断发文身,食虫火葬
大人如何看待其俗?” 姜岐和颜铮都暗道如此野人,实在该好好教化一番
断发文身,顾青实在不觉得有什么,现代人男女都断发,纹身更是个人选择
古代之人,生活之地的环境起很大影响,生活在湿热之地,断发来的更方便卫生,这样习俗反而显得合理得多
纹身,一是氏族流传下来的文化,二是,顾青曾多次去过非洲,纹身染料有不少可以保护皮肤,一防晒伤,二防虫毒
地缘不同造成文化不同,这在现代早已是共识
同理,食物中含虫类,也是地缘的缘故,火葬则可能是地缘,发展水平和信仰共同的影响
总之,顾青一点不以为意
“我并不以为此等习俗有不妥之处,需要强行教化
各族有其因地制宜演化而成的风俗,大启百姓很不必轻视他族
于我看来,只要这些异族归顺之心不改,可任其保留习俗,圈地自理
” 顾青见戚顺望着他眼中隐隐有流光闪过,他想起宫中戚顺在密道前看他的目光
一时间,戚顺已回神道:“杂家原生于滇地巫尼族,族人因不满朝廷不停重徭征役,强迫改风易俗,曾一度奋起反抗
父亲是族中巫者,地位不下于族长,事败后被杀,杂家于是小小年纪便成俘虏,入宫为奴
” 戚顺竟是俘虏出身,他甚至不是中原人士
“顾大人,巫尼族擅养蛊虫
其中不乏肉白骨,活死人的骇人之法
族中巫者受人敬畏,亦与此分不开
现下的巫尼族族长,先天不足,已去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