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岐道:“你可记得我说过,不爱换病人?我原就替颜姑娘把过脉”
待到看了,颜铮也就罢了,颜姚却是不好,悲喜惊惧,强撑了一年,有了心疾
“得,以后一起看吧
” 颜姚忙道:“大人,可使不得
”心疾用的都是贵重药,御医更不给下人看病
颜姚是认得姜大夫的,自姜老太爷起,姜家就一直给颜府主子们瞧病
如今她是以奴婢之身进的顾府,家下什么规矩,她如何不晓
可惜,顾青是个不懂规矩的,姜岐早说过不换病人,颜铮揣着私心装糊涂,颜姚一个辩不过三个,只得随他们了
转眼十五元宵,大节下的,三人还要分两桌,实在冷清,顾青硬拉着两人入了席
街外爆竹噼啪,顾府的院子里也张着灯彩,顾青执壶倒了一杯春酒,起身立于院中,对月拜了三拜,口中道:“敬颜家各位长辈在天之灵
”随即翻杯洒酒
颜铮与颜姚不曾料到顾青如此,皆动了容,随着起身洒酒
顾青原是见月思往事,率性所为,并不愿引得两人面有哀容,转而入席笑道:“怎么,这就愁跟着我吃不到香,喝不了辣了?” 颜姚已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大人说得是,看着大人可不是吃什么都不香?” “你这丫头……”顾青不防她口齿如此伶俐
颜铮刚好举起一箸应节的兔肉,放入口中细细嚼完,道:“不错,可餐
” 顾青紫露呛在嘴里,脸色憋得发红,他怎么觉着自己不是寻了两个小奴,而是寻着两个祖宗回来
吃了饭,三人出了门去逛灯会,顾青原怕他们触情伤情,不想反倒是颜姚提出来,“大人不是说,该做什么做什么
何况铮哥儿很久没回京了,大人往年不是也要陪着皇上过节,肯定也没瞧过
” 顾青的宅后通有水路,颜姚早备下了篷船,船娘倾身倚杆一点,小舟便荡漾出去,前后人家都有解了船水路去看灯的,熙熙攘攘,前船接后船
两岸上火树银花自不必说,人声嬉闹不休,隔着水道,笙歌时轻时近传来
颜姚道:“那是官坊的歌舞,水路码头皆有搭台
” 顾青回头去望,灯月齐辉,那人如松立在影中,难掩行伍之人挺拔,顾青莫名见一片星渊将他吸入,回过神来,凤目又湛亮起来
顾青稀奇这坐船游巷,看岸上人头攒动,挤得快要掉下水去,刚念叨,就听扑通一声,“有人落水啦,落水啦
” 顾青本能反应,脱了斗篷准备救人,颜铮在后一把拉住他,颜姚已道:“大人,你这是要做什?” 扑通,扑通,已有水上的船夫,岸上的小厮往里头救人,两处都有长长的竹灯挑到一处,霎时照得河面敞亮,又有人喝:“取些衣服来
”众人七手八脚,很快弄了人上来
顾青“呃”了一声,难道说自己想当然觉得没人会跳,只能见义勇为?到底换了时空,人也换了个,这个壳子跳下去,指不定谁救谁
灯火璀璨,歌舞也新鲜得紧,只是入夜水寒风冷,凉意透骨,顾青和颜姚都有些受不住
庙会上大部分人还未尽兴,元宵摊前尽是满座,回去的路亦被来船堵死,三人弃舟上岸,干脆一路逛回去
行至半道,远远看见一朵花火升起,幻彩流光,耀得众人皆抬头去看,顾青虽不稀罕,但气氛所致,觉得不比记忆中任何一朵差
正看着,就见燃放花火那处地方,有火光起来,众人初时还未察觉出什么,灯节里本就光火乱窜,满街的人都在兴头上
然而,万灯千彩,无一户不悬灯,无一家不结彩,从最初起的丁点火光,顾青眼见它刹那便由远及近,如天降火龙临世,将整条长街化作连片火海
人声狗吠,哭喊尖叫,推挤踩踏……颜铮拉了颜姚,顾青牵着魏方,紧紧挨着,勉力先避过第一波混乱
幸而此处主街宽敞,两侧又有数条深巷,皆不曾燃灯,人群自发地往冷清处躲避,很快似潮水般散开
又听得有人大喊:“救命啊!”就见一人从燃着的二层窗户往外跳,幸好下落时拖着酒家的幡子,兹兹拉拉,倒地后尚有声息
远远近近,到处有人狼狈地从窜火的屋子里奔出,放眼望去,不少人攀在楼阁的栏杆窗格上,有爬的,吓得不动的,寻着接应成功逃离的
“阿囡!” “璟儿!” 火光映天,早分不清贫苦富贵人家,人人嘶喊着想要寻回挤散的孩子
差役们寻来好几面金锣,哐哐咣咣,敲得满街大响,震醒梦中人
“救火啊!救火啊”,慌过第一下,不少胆大的定了定心神,开始帮着抬水搬家伙,人群中渐渐排成几条长龙,接水救火
四下里屋宇完全烧了起来,黑烟滚滚升腾,空气里弥漫着火炙的味道
顾青将魏方扔给颜铮,急道:“你们先回去,我去救人
” “大人!”这般情形,几个人怎肯独走
“聿聿——”马的嘶鸣声破空传来,顾青只见颜铮瞳孔缩起,眸光已变,人朝着声音处不由自主地掠去
顾青只来得及吩咐颜姚他们,“先回去!”急奔着跟上
主街的另一头,狂乱的驷马飞驰踏去,人群拼命逃开
车夫已拉断了绳套,横冲直撞中马足踏过一人,车身震起将车夫甩至横辕外,颈脖折断,当场毙命
前方路中,怀着身孕的妇人慌乱之下原本拉着孩子的手,不知怎么就松了,有人将她挤跌在路边,孕妇哭喊着,此时却再也无力起身去救孩子
孩童俯在路中央哇哇大哭,眼看马蹄就要砸下,横向里忽然奔出一头大黄犬,火光中纵身奋然跃起,硬生生替小主人挡下重击
那大黄犬被踢得斜空高飞出去,重重砸在顾青跟前,连呜咽声也未来得及发出,腹陷骨碎,温热的鲜血从身下漫开
得了这一息,顾青扑过去,抱着小儿滚到路旁
颜铮则踏辕而上,直向车中人攻去
顾青稳了身形,抬头去看时,颜铮已提着长剑自车帷中跃出,连天蔽空的火海映在身后,他前襟染了血迹,犹似杀神
颜铮跨空腾跃在左首的马背上,长身挺立,势如劈山,手中寒长的剑芒如电光落下,马首自正中无声劈开,那马尚在奔腾,脑壳已分,红血白浆层层溢出
颜铮的身形未停,仿佛一羽苍鹰于天空中翻腾捕食,点足间已换到侧旁的马上
他双手缓缓举起,握剑如刀,浸血的长刃在夜空中高扬,好似长镰等待着收割麦谷
颜铮挥落,横斩劈向马首
顾青仿佛能听到那马骨肉断裂的声响,长剑非刀,两番劈砍终难承受这巨力,刃翻,身有裂纹
眼见奔马的断首处,热血狂喷如瀑,顾青用手去挡小儿天真的双目,可鲜血似潮涌漫溢开来,顾青又拉着孩童急退,然汪洋血海,退无可退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间,两匹无头马儿,此时方力尽蹄散,轰然前扑
颜铮反身又向后两匹马攻去,飞剑分花,各自捅穿一匹马心,利索地只在马儿矫健的胸腹处留了两个血窟窿
拔剑时,爆血连珠,剑已折,火光跳闪,残剑上镀着妖异的红
马车终于断了辕,车厢里扑跌出一个血人,那人发出轻微的闷哼,竟还未死,眼看着颜铮手握断剑,步步逼来
那人不得不闭目等死
“哐”的一声响,顾青不知哪儿寻来个救火的圆锣,抄起挡在那人前头
颜铮浑身浸了血,焰光照得他双目猩红,恍若非人
劈出的断剑向下划过铜锣,响起的金声刺耳瘆人,顾青双手震得发麻,虎口裂开,他怒目惊喝:“颜铮!颜铮!” 那双星目这才定定向他看来,几息后,眸中血色渐褪,恢复了清明
顾青见颜铮清醒过来,这才喘过气来,一路奔跑,救人,阻杀,他如今浑身绵软,早力已竭,眼看双膝就要跪地,颜铮一把将他揽在怀中
顾青撑着颜铮的肩站起,看着他道:“你认识车里人?” “不识
”颜铮闭目,声音滞涩
顾青还待再问,忽然轰隆隆震地响,街边一座三层阁榻下几处,吱丫丫眼看要倒
颜铮扯过顾青,“走!”两人只觉火浪扑面,只见三层阁向着马车倒来
颜铮将顾青尽护在里侧,一同飞掠向前
时间仿佛“咔”的一声到了点,沿街店铺依次塌陷,后铺紧追着前铺,向两人如潮逼来
满耳轰隆欲聋,四周熊熊烈火,飞奔中,顾青眼见颜铮的袍角起了火星,两人刚抢出火场,还未站稳,那火苗已顺势腾起! 顾青心似要跳出,以最快地速度脱掉斗篷,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颜铮拦腰扑在地上,他死死压住颜铮翻滚,颜铮自不曾防他,被他压得髻发皆散
“大人?!”颜铮喝问,又不敢猛挣,怕伤着顾青
顾青是狠绝了这个破壳子,喘得他压根出不了声,仅有的力气落在手上,攥紧捂牢斗篷,身手齐上,压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漏进风来,那火苗又要窜起
这衣服着了火,是扒也来不及,顾青是亲眼见过这般烧死的
颜铮察觉到顾青的异样,也不再挣了,只半个身子僵着,任他压着腰下
魏方那头看这火势,实在等不得了,一路寻来
天空被烧得发红,整街都已坍塌,钗环丝履遍地,满目狼藉
灰烬中火舌乱窜,景物在热浪里扭曲
两人远远见着顾青与颜铮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大人!”魏方与颜姚发足狂奔
待到了跟前,颜姚瞥见颜铮脸上染血,慌然张口,颜铮已道:“我无事,大人好似脱力了
” 魏方和颜姚不敢使猛劲,轻轻将顾青翻转在旁
颜铮方才站起身来,压着的斗篷顺势滑落,他这才发现后袍角烧黑了一大片,行走间衣烬飞落
心下顿时了然
魏方和颜姚试着扶顾青起来,可经了这一夜折腾,顾青脱力脱得厉害,喘道:“不成,得再歇会儿
” 话音未落,他已被人稳稳背在肩头
“颜铮,放我下来
”顾青有些无奈
颜铮充耳不闻,颜姚拾起斗篷披在顾青身上,三人护着他匆忙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小菊场4《论救火》 魏方: 大人为什么扑倒铮哥哥? 颜姚: 铮哥儿身上起火了
魏方: 灭火就要扑倒铮哥哥? 颜姚: 嗯~还要紧压着他,严丝合缝不漏气
魏方: 哦,有人身上起了火,就要先扑倒,后压上,然后滚两圈
两天后
魏大娘: 兔崽子,你在干嘛? 魏方: 练习救人
(扑着燃着的旧衫乱滚) 魏大娘: 小孩子不要玩火! - 小菊场5《论兔肉》 顾青:作者,说,为什么给颜铮吃兔肉? 作者:是颜姚料理的
颜姚:铮哥儿,兔儿肉好吃不? 颜铮:以后不必大节下才吃,日日都可炖点
顾青:我也要吃
颜铮:你身子弱,兔肉寒凉,还是让我吃吧
- 小菊场6《论打滚》 颜姚:作者,你怎得还不打滚? 作者:我又没火! 颜姚:若不打滚卖萌,何来作收文收? 作者:……(泪目)
顾青觉得自己要再有下回一定得看黄历
魏大娘左等右等,差了几拨人上街找,这才等到一行人带血连伤的回来,唬得求菩萨告奶奶个不停
“魏方,你去请姜御医过府
”颜铮将顾青轻放在榻上,心知他病了一年不曾上朝,此时便不敢轻忽
顾青已缓过劲来,只是身上酸痛乏力,“不必了,我歇歇就好
今日大火烧了几条街,只怕姜御医也是忙得四脚朝天
” 见众人围着自己团团转,顾青颇有些不适应,“你们都去歇着罢,明儿年后开衙,我也要上朝
”顿了顿又道:“颜铮留下
” 得知顾青有话要说,众人只得散了,待屋里清静了,不等顾青开口,颜铮撩过衣摆,笔直跪到了榻前
圆月照进窗棂,一室清辉,烛火在墙角颤巍
顾青自榻上看去,颜铮乌发似墨,长长的眼睫微动
他这才想起,颜铮还那样年少
他原想严斥的话到了口边又转了调,长叹了一口气,才道:“你说不识得那人,怎会将人伤得如此重?” “我……不知
”颜铮不屑扯谎遮掩,只抬首去看顾青
那神色刺得顾青心似针扎了一下,他想了想,试图理清思绪,“是当时什么也记不得,还是有什么情景在脑中?” 颜铮闻言略有所思,道:“说来荒谬,只当那人是狄人
” 起火,马的嘶叫,剑划铜锣,金声而止……顾青好似抓住了什么,急问道:“颜铮,你在边关都是对狄人作战?可有铭心刻骨的杀戮?” 颜铮闭目,“阳关大败
”片刻才睁开,“临阵换帅,祖父身死
我杀至右臂脱臼,是大哥替我挡刀,当场被削左掌……十五万大军,只剩残兵
” “可有火攻?” “被诱,贸然袭营,深中埋伏,最先用的就是火攻
” 话至此处,两人双目相接,彼此都不再言语
半晌,颜铮望向顾青,月色衬得他面上发白,眼中辰光黯淡,声涩道:“若不是大人阻我,大错已铸,铮唯有自了
” 顾青默然,非常情况下闪回战场,杀戮不至终点绝不会停手,如果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血洗整条长街,手刃恩人,颜铮大概只有一条路可走
身负的那么多,还未曾进一步,却差点死得如此不堪,不值
“该谢那面锣
”顾青不想再添沉重,“鸣金收兵,我刚好寻到那面锣来阻你,只该说天意如此,是个好兆头
” “起来吧
不是你的错
”顾青已恢复了往日神态,又道:“去歇着吧,我要想想明日朝堂的应对
看那马车的形制,应是个五品以下的官身
难保今天没有人认出你我
”重阳节一事后,顾青再不敢小瞧古人的消息传播速度
颜铮依言退出屋后,并不曾离去,而是盘腿坐在廊下,如墨的披风裹上身,月光洒遍其身,于白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顾青不喜欢有人守在房里上夜,故魏方一向歇在耳房,但今夜他想着大人身体不适,总有些不放心,便洗漱了过来探看
魏方远远便看见那人静坐如钟,月冷清辉照,似一头石铸的狻猊职守门前,他想了想,反身原路折回
四更天的时候,魏方来唤顾青起身,颜铮也不惊动里头,悄然离去
还是魏方忍不住提道:“大人,铮哥在外头守了一夜
” 顾青穿袖的手顿了顿,并未说话,直至一应收拾停当,出了屋子,顾青在廊下停了停身形,叹了口气,方才大步流星而去
金顶琉璃瓦,碧蓝白云天,又是一年
大成殿上文武百官分列,太子照例先说些新年的瑞喜之言,后头司礼监念些凤藻龙章的文辞,寄望安和二十六年国泰政和
顾青不过四品京官,落在队伍的中后,此时神游开去,还在琢磨昨晚的事,忽觉有人向他看来
近侍王安站在殿后廊柱的阴影里,目色阴狠地望来,顾青被他望得脊背发寒,直觉不妙
太子已在殿上说起了元宵的火灾
年节里京畿出了这样的大事,实属不详,下头自无人敢提,谁也不想去触霉头
工部先报损毁和修缮的事宜,户部接着报钱货损失和善款安排,吏部再报安抚工作,最后刑部细禀事件调查进度,捉拿乘乱作案的肖小等事宜
到了刑部这一环就是问责的时候了,殿上众人听得格外仔细,何处是谁的职责,被点了名的,想着如何补救脱逃;未点着的,暗自庆幸一把
“佥都御史顾青——” 顾青听到此处,浑身一凛,暗道,来了
他整了整大红的官袍,恭谨出列,虽低着头却不忘留意上头,这一瞥就见太子面上挂着森冷笑容
耳中只听,“佥都御史顾青,元宵夜纵奴当街行凶太仆寺寺丞王都冉,人证物证皆备,事实确凿,恳请太子即刻将此人下狱,着交刑部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