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屋子前头还是该种些花花树树,才好看
”阿七附和,随即冲着外面的几个人喊道,“把那树好好栽上,一棵一棵栽,栽扎实了
” 安容抬头,盯着面前的人,目光如深渊,“怎不问我为何拔了你的菜苗子?” “您是这府里的爷儿,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我问东问西的份儿!” 安容蓦地站起身,神色晦暗难明,“以后说话,不要阴不阴,阳不阳的
”说完安容便离开了西厢房
来去匆匆,这家真是越来越不像家了
阿七老在想,他要是不回来,安容也许就跟那个孩子在这屋子里颂诗写字,快快乐乐,他们倒才像个家
自上午忿然离去后,直到晚上,安容才回了房,这其间踪迹,阿七一概不知
此刻阿七正盯着蜡烛发呆,火苗闪烁,明暗不一
他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只能靠此来打发无聊的日子了
“阿七……”安容喊了一声,似还有话说,但就是迟迟未开口
“哦,你回来了
”照本宣科般的应付,每日都是如此,疲倦至极
大概总有一天会累吧
突然安容冲上前,搂住坐在实心圆木凳上的阿七,把下巴抵在阿七头上方,卸下满脸惫态,语音喑哑,“阿七,白日的事儿,是我不对
” 阿七愣了一会儿,才说,“你没错,你说的对啊,我确实阴不阴阳不阳的,你看我,明显不男不女啊
”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容极力辩解,他白天虽生气,脱口而出一句混账话,但也绝不是那种意思
“哪个意思啊?”阿七叹声气,“小容,我的的确确是这样想我自己的
你看,我若是娶个媳妇,那家里总归有她在等我归来,我心里尚有无限盼头;可我现在成了这样,日夜困在这座宅子里,我看不懂书啊,我也不会写字,你让我一天天能做些什么?真不如,不回来的好
” 从什么时候呢?安容开始满心满肺的不安
大概从寻到了他再把他带了回来,阿七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三年前,阿七还是个死活要赖在自己身边的人
怎么才三年,一切都好似变了
“那你如何想的?”许久,安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看那孩子不错,不如让他……陪着你,你往后也不会太寂寞,好歹两个人也算是个家了
” 安容久不作言,就是眼神嗜血地盯着阿七,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而且是一败涂地,脸色苍白落寞,“我明儿把那些菜种上,这种胡话以后别再说了
” 阿七想把话挑明,不想再拖着,“你教过他写字吧
是不是啊?” 安容垂眼并没否认,阿七继续说道,“他年纪小,肯定上手快,不像我,脑袋笨学来学去也就那几个字
你当初教他习字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慢声细语,极其耐心?是了,一定是这样,那孩子肯定也像我一样着了迷
你看……明明换个人,你这日子也是过了
” 小容,我在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容突然一把拽过阿七,把他拖到桌案边,“坐下
开始学,现在就学
你说你笨,那就每天都学,不信你学不会
”狠声厉语,安容处于盛怒之下
“我困了
”阿七欲起身,却被安容压制回去,一屁股坐在了凳上
案上累着十来本书籍字帖,青花细纹断砚,还有各色笔筒
只是这些东西现在看来,都是冷冰冰的物件,阿七碰也不想碰
两人争执不下,各自拗着性子,到最后还是安容软下话来,“唉,睡去吧
”这一场无硝烟的较量,他又输了
两人脱衣上床,共枕眠,安容极大的不安神,紧紧搂抱住阿七,一面贪婪地看着这人的模样,一面喃喃道,“你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了
哪有做娘子的,把相公往别人那里推的
我这次先不跟你计较,下次你再……没有下次了
阿七,以后别说那话了,好不好?” 如此低声婉求,阿七也狠不下心不去理他,只得应他一声,“嗯,睡吧
” 谁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令安容高兴得忘乎所以,又搂着阿七说了好些话,什么以后只教他一个人写字,什么娘子一点也不笨……诸如此类的,全是些伉俪情深的闺房话
阿七后来迷糊间睡去,已听不清耳边的人在说什么
而安容,却因这小小的悸动一夜未曾合眼,借了月光,把自己的娘子搂在怀里看了又看,再浅啄几口
第二日阿七再次醒来时,如往常一样,身侧人早已上早朝去了
推开门,却见屋子前似昨日那般,站了七八个人
管家见“二老爷”醒来,赶忙上前招呼,“主子,是老爷的意思,说是还种回先前的菜苗子
” 阿七瞥看一眼那处空地,密密麻麻全是绿油油的
其实昨日安容拔阿七菜苗的缘由,绝非一时兴起,只是他觉着,阿七近日冷淡如斯,每晚又总以累极为藉词,也许是白日太累的缘故,因此才生了这等想法
只是,阿七没问,他也不会去说道
第75章 城西月老庙 转眼就到了八月初八,这是个极特殊的日子
三年前,这本该是安容跟周太尉之女大婚的日子
与三年前一样,还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瓢泼秋雨
阿七无事,搬来一把木椅,看着屋檐下垂如瀑布的雨帘,再看看院子里的那块小菜圃
刻意让自己不去想从前的事儿,可还是忍不住自脑子里再回顾一遍旧事,心境一如当年,还是会感无奈与绝望,还有那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无能无力
他从没问过安容当年之事,甚至连半点旁敲侧击的打听都没有,阿七只是不想给自己添堵
其实,他只要随便叫住府里的任何一个旧人,就可知晓当年的事,但阿七却并未这么干
人生一世,糊涂难得,刨根究底究竟有什么好?倒不如自欺欺人,尚可觅一处安宁
不一会儿,远远瞧见——安容与一仆人愈走愈近,仆人在旁,毕恭毕敬为主撑一把油纸伞,伞面不大,安容的左半边袖子湿了一块儿
两人走至屋前
安容挥退仆人,一人站在门槛处紧紧望着阿七,凝视半晌,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没有任何自己想看见的焦急情绪
终是无奈,安容进了屋子
今天下朝后猛然来了这场大雨,乘轿回府的途中他满心期许——阿七也许就站在府门口四处张望,也许手里早早就备下了一把油纸伞……可府前,除了管家和一个仆人在着急忙慌左顾右盼,哪里有半点那个人的影子? 安容自顾褪下潮湿的官服,阿七维持一个姿势不变,自始至终没跟安容说一句话
安容本就不悦,此时更是愠怒,但他又没法跟阿七置气,只得冲着无辜桌椅茶具撒气
“砰——”茶杯落地的碎片迸溅声
阿七终于有了反应,转过头来看了看安容,再投眼过去,瞥几眼地上破碎的杯子
“怎么这么不小心?”阿七随意一句
“屋外有什么可看的?值得你看那么久?”安容嗔怒,话语里全是责备之气
阿七抬头再看眼安容,站起身把木椅搬回原处,再说句,“也是,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 安容伸手揉揉眉心,似乎疲惫至极
他们两人,一个进,一个退;一个如情窦初开,贪婪对方的柔意,一个却如龙钟老态,守着日子垂暮到死,再也不问及对方
如此这般,怎会不累?而且是两人都累
“唉
”——安容又是一声自叹,这也是他最近说的最多的一个字
“阿七,我头发湿了,过来给我擦擦头发
”两相尴尬,安容得以想出这么一个妙计
阿七走了过去,拿起面盆架上的白汗巾,给安容擦擦湿了几绺的头发
几缕黑发凝成一股,阿七为之细细捻揉
那手置于头顶,温柔摩挲,安容这才顺了心,有种温心娘子在侧,天下幸事不过如此的感怀
“好了,已经干了
”阿七哪里晓得,这短短功夫,安容想了这么多
“你刚才在看什么?”安容柔声问道
“雨好大……” “你还知道雨大,也不拿把伞,去门口等着我
”些微的责意,安容只是想讨个安慰
“你是老爷,府里为你撑伞的人多的是,不差我一个
” 安容怒急,“他们是谁?你又是谁?怎能一样!你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阿七笑了笑,反问道,“那你清楚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一针见血,直刺人心,安容面色顿时苍白难看,刚刚还能为自己埋怨几句,这会儿唯有沉默不语,眼神闪烁,心里无比的害怕
“阿七……”许久,安容只能喊了声对方的名字
阿七茫茫然地看着屋外,看得久了,也未曾看清前路在哪儿,“小容,三年前的雨也有这么大吧……记不太清了……” 这话教他如何回答?安容走到了阿七跟前,蹲下身去,把头枕在阿七腿上,模样眷念无比
耳边是哗哗之雨声,安容佯装安逸,不接下阿七方才的话
“你三年前,为何没有娶周小姐?”心结憋心里,阿七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安容抬头,目光灼灼直视阿七,许久才艰难吐出,“我以为你死了……” 只是短短六个字,阿七并不能从中知悉前因后果,可是看安容此刻的模样,他未必肯说,自己也就没再问下去
那日雨天,雨珠嘀嗒缠绵,二人在屋里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再未说过一句话
安容伏案翻看了一整天的书,阿七则是看了一整天的雨
偶尔两人目光衔接,都是安容,慌张别开眼
几天后,阿七难得去了安府的最东面,也是他曾经和安容住过的地方
这里已荒草丛生,久无人迹,门上还悬了把铁锁,上面早已锈迹斑斑
阿七点破窗棂纸,从一小洞眼往里窥视一番,屋子倒还是原先的屋子,只是里面几乎空无一物,别说那些摆饰小件儿了,就连那枕眠的床榻竟也不见了
疑惑在心,阿七若有所思离开了东面
想了一路,只勉强得出一论——大概是他当年要娶妻,便一并把自己的东西都扔了吧
饶是知道安容这样做,有他的思量,阿七还是实实在在又为此难过了一阵
安府这么大,连容他小小一屋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夜里二人同卧一床,安容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两条红绳,什么都没说,直接给阿七系上了一根,并打成死结,然后举着手里的另一根,“帮我也系上
” “这是什么?”阿七一面系,一面不解问道
“我白天去了趟城西的月老庙,自那儿求的两条红绳
” 阿七的手倏然顿住,语气凝重,“你还信这个啊?” “怎么不信?据说灵得很
” 城西月老庙,千年古树,红色绦绳,这事儿阿七也干过,他当初还磕了一路头,额头好几天都一片青紫呢
不过传说就是传说,到底,月老也没赐给他良缘
安容瞧阿七突然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紧张问道,“想什么呢?” “想这条红绳,为何这么多人信?连你都信?” “你没求过,怎知不灵?” “你怎知我没求过……”阿七嗫嚅一句
“什么时候求的?” “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果真是忘了
” 安容心头一滞,隐隐约约有印象,但不甚清晰,“那你说说看
” “不想提了
” 安容不罢休,这夜一直缠着阿七问,直到最后阿七被他缠得烦了,才把好几年前的事儿又给他重述一遍—— “就是那时候,大概乞巧节吧,我也记不太清了,别人都说城西月老庙灵验,我就去求了两条红绳,准备带你去的,你没去……” 话说到此,安容才依稀有了点记忆,当时好像是从梁如风的别院回来,阿七说他想去月老庙,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安容不敢想了,以他当初恶劣的脾性,还不知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阿七,咱明儿去趟城西,好不好?” “去那儿做什么,我又不信那个
”阿七直接回绝
这一夜安容紧紧搂抱住阿七,两人切肤相亲,中间没有一丝缝隙,阿七被勒得不舒服,安容也没放手
他怕自己一放手,这人就随着那些尘封的往事,把他一并给抛了
第二日,雨过天晴,虽不见太阳,但空气间已呈清新之态,泥土草儿都是芬芳的味道,安容下朝回来时,已过辰时
“阿七,随我去处地方
”安容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进门,就冒出此话
“去哪儿
” “ 城西
” 阿七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也就随了他的愿了
稍作收拾,便随他一道出了府门
马车驶去城西,一路达达,不是佳节,今儿来此庙的人并不多
古树历经一夜大雨,更显勃然生机;树上垂垂挂挂许多红绳,乍眼看去,还以为满树红花
安容领着阿七去月老佛像前拜了拜,小心翼翼,诚之又诚,一拜三扣首,心中叨念:愿花常开,人常在
阿七不信这个,只得站在一旁,四处瞥视几眼
此处风景,一人跪地,一人独站,两心不通,不知姻缘能否赐?
第76章 阿七失踪 阿七最近又开始重操旧业,拾掇些草条开始编小物什,醉心于此,自得其乐
安容每每下朝回来,都与之静静呆于西厢房,享受闺中闲情
阿七编织,安容就在一旁看书练字,二人不多言语,安容却能从这静谧中品出淡淡温情来,甚觉满足
只是偶尔,当他抬头凝视阿七的时候,不禁腹诽,这人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了吗?也许是错觉吧
八月中旬,赵明朗过府,如往常一样,安容自然是在寝居陪着阿七,听到管家门外通报时,阿七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而安容,只略感烦躁
“让他稍候,我随后就来
”安容交代下去,管家领命离去
安容走至阿七跟前,拿起他编好的一支草蚱蜢,细细观摩,“这个送给我吧
” “你喜欢就拿去
” 安容将那支蚱蜢妥善藏于衣襟处,弯腰贴上阿七的右耳,温声说道,“我去去就回
” 说完安容便走出屋门
屋子里就只剩下阿七一人,触景伤情,这赵明朗就好比是那不堪回首的景儿,此时的阿七不免又想到了自己三年前,被困在城郊别院,身边无人陪的惨况
唉,阿七晃晃脑袋,不愿再去忆及过往
正厅,紫檀太师椅上悠闲自在地坐着一人,轻嗅茶香,细咂一口,浑身舒服酣畅
闻得脚步声,赵明朗抬头,爽朗一声,“安容!”道不尽的春风得意
安容紧紧凝视对方的一言一行,似乎是无尽打量,赵明朗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稍显局促,“怎么了?今儿怎么这般看我?” 安容就站在赵明朗的跟前,突然间凝重的氛围,赵明朗干咳了几声,略略缓解下尴尬,只是他实在猜不出安容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三年前,你为何说他死了?”突然间的质问,安容双目猩红,大有大动干戈的架势
赵明朗并无多大意外,既然人没死,安容就有极大的可能再次碰见那人,当年自己撒的弥天大谎自然就会有败露的一天
只是他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这当口他稍显犹豫,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才开口,“是他求的我
” 虽然早有防备,但安容亲耳听见这话,心还是重重疼了几下
他的娘子,在三年前——曾经抛弃过他
那自己这些年的醉生梦死,那人恐怕半点心疼都没有吧
“他……求你什么?”安容整个面色愈发苍白
赵明朗略略看几眼安容,如实陈述,“他说,他想离开这里,我就送他离开了
” “他要走,怎不带上我……” 安容落寞转身,脸上的情绪悲恸欲绝,赵明朗瞅着茶几上的青花瓷杯,拿起再吃一口茶,“唉,孽缘啊
”无端叹息,他方才,竟有些同情安容
安容回到西厢房时,阿七还在忙活自己手里的草条儿,聚精会神,安容走到他身旁坐下,贪婪地看着阿七,“阿七,你以后也教我编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