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抱紧了
”马蹄达达,一路驰骋
“咱们这是去哪儿?” “回家
” 阔别多年,两人兜兜转转大半个东成疆土,最终还是回到了清平镇的那个茅草屋
隔壁赵婶几年不见,明显老了许多,此刻正在院子里拾掇杂物,听见了马声,这才抬头仔细瞧着远来的二人,眼神里全是风烛霜华
“好啊,好啊
”赵大娘双目混沌,身子佝偻得更厉害了
原来,两年前赵婶的女儿嫁给了邻村的人,去年赵婶的老伴儿也走了,这下子家里就剩下赵婶一人,孤苦凄凉,人也就一下子苍老了
夜里,阿七枕在安容怀上,不发一言
安容瞧出了这人藏着心事,嘴唇抵在阿七头上亲了亲
温声问道,“想什么呢?” “你说,咱们老了是什么样子?” “牙齿掉光,头发花白
”安容顿了下,“我再想想,你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走不动路了
” “老了……也就几十载而已,也快了
”阿七自顾感慨,最后还是问出了心下最怕的话,“小容,咱们老了,倘若我先去了,或是你先去了,那剩下的人……” 安容搂紧了阿七,“咱们不会那样的,倘若我先去了,我就把你一并带走,要是你先走了,我就把你身后事料理完,再随你去
咱们,谁也不会独活……” “唉,不提了不提了
”阿七害怕这些沉重之言,赶紧打岔过去,心中也有了底,他倆最后必是一死一随,这样最好了
两人在清平镇住下,阿七白日去镇子上卖饼,安容成了教书先生,就教村里的孩子读书习字
阿七每每收摊回来,就在私塾门口伫立许久,瞧着安容教书育人的模样,有时看得痴了,被那帮学生娃子看见了都浑然不知
“老师,老师!”学生们怂恿着安容往外看,安容瞥去,两人四目交汇,阿七赶紧垂头推着小车往家走,安容也会心一笑,而后继续恢复严师模样,领着孩子们颂读
晚上,阿七有算账的习惯,通常就是把今日的开销和挣得钱一块合计合计,这不现在阿七就在倒饬他今天挣来的一堆铜钱,仔仔细细数了又数,嘴里边还不停嘟囔着,“那个老张今日又赊账了,已经是第三天了,明天再过来,我可不能心软……” “小财迷
”安容调笑他
村里的夜晚平静如水,除了偶尔的犬吠声,几无别的杂音,屋内烛光摇曳,阿七忙完手头里的铜板,准备再编会儿草条
安容满目情深地凝视阿七,看得久了,连醉心于编织的阿七都发现了,“你早点上床,我忙完这些
”阿七依然低着头,手里抽来穿去
“阿七,咱们成婚吧
” 阿七猛然抬头,愣了半晌,才说道,“咱们不是已经……你都管我叫了这么久的娘子,还不算啊……” “明天我去镇子上的成衣铺做两件喜服
大红喜服,我娘子穿上肯定好看
” 阿七的指尖颤了一下,原来这人从不曾忘记
日子定在十一月初八,他们二人在清平镇并无亲戚,婚礼那天,除了几个邻舍,再无旁人
观礼之众人,或惊奇,或诚挚祝福,面上皆是一团喜气
二人没有高堂,拜过天地,再夫妻对拜后,这仪式算是完成了
龙凤高烛,大红喜服,熠熠生辉
二人吃过合卺酒,双双倒于床榻间
两人没有解衣行房-事,只是互贴脸颊,柔情蜜意自在这彼此相拥间
“娘子,叫声相公听听
”安容软声诱哄阿七
“相公
”叫完阿七就脸红了,红服映衬,红烛照耀,阿七的脸此刻分外好看
“咱们永远是一家人了
”安容亲亲阿七,格外温柔
“六年了,咱倆都认识六年了……真好
”阿七痴语,这一切于他而言,是他此生做的最美的一场梦
第79章 番外:安容 欲和爱,本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事,有欲无爱是悲情的,有爱无欲也见不得多么值得称颂
我与阿七,始于前者,当我渐入此境,才发觉欲和爱就在一念间,跨了过去,这欲-望也就成了爱
刚认识我娘子的时候,他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怕你怕他,怕左怕右
当我第一次把他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他只挣扎了几下就妥协了
我从梁如风那里失去的东西,我从他身上又找了回来,如此苟且,我唤他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久而久之,渐迷人眼,渐遁此情,我早已分不清究竟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还是我日益膨胀的欲望
我开始贪念这个人的身子,我喜欢看他听话乖顺的一面,和情-欲来时隐忍克制的神情
那个时候啊,我就是个会嫉妒会惆怅的少年,我不喜欢阿七盯着别的男人看,赵明朗不行,那个阿生也不行
所以我给了阿生一百两,把他打发走了,落得个清静
闲来无事,恰巧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会教阿七习字,可他太笨了,学来学去就只会写我和他的名字
我真是又喜又无奈
喜他永远只会书写我倆的情缘,又无奈于,我娘子真是个木头脑袋
平化十二年那个春节,阿七说了好几次要与我一道守岁,我听在心里,面上倒没什么表情,当时就想着,与他过,也行
后来赵明朗和穆燕燕过来了,他们邀我一道去庄子里过节,大家热闹一下,我没理由拒绝
当阿七知道这事儿,他就站在屋子门外,对我说,他也有家的,他本来也是要回家的……我当时的心情并不好受,我狠狠将手砸向墙面,试图去平息这股莫名的烦躁
大概那个时候,我娘子已不知不觉跑进了我心里,只是我当时浑然不知
后来,我还是从穆啸山庄赶了回来,那夜又是一夜折腾,外面是连天爆竹声,屋内是阿七隐忍的呻-吟
我待阿七并不好,偶尔我那骨子里的自尊心会犯浑儿,它提醒着我,不该如此,不该跟一个身份卑贱的人有过多纠缠
然后,我便会对着我娘子说很多难听的话,看着他低眉顺眼不发一言的委屈神情,我知道我得逞了,我的自尊再一次闪闪发光,可我心里并没有预料中的开心解脱,这是为什么?当时的我并不十分清楚这种复杂的心境
阿七从陶然寺带回一只狗,我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我逼迫他把那狗送人了
狗走了,便不会有睹物思人这一说,可我低估了阿七对我的影响,我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在我身下的踏实感,我最终还是没忍住,我又把阿七唤到了跟前
一夜十两,这钱他一年都挣不到,我无时无刻提醒自己,这是场交易,我并没有对这个龟奴动情
这样,我能安心下来
我有了碰他身子的由头
我娘子喜欢狗,但我们此后的日子里却从未养过狗,这是我的私心,我怕他又记起这一出,心里对我埋下怨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直到有一天,阿七把我的玉佩摔碎了,我打了他,后来的一切渐渐失了控
他走了,一个人离开了广陵城
我无从去体会我娘子当时的心情,后来我也从不曾去问过他,我猜想,他肯定是寒透了心
犹如一出戏,千里寻妻,最终双双把家还
我还是把他找了回来
我与他就日日夜夜腻在我的厢房中,溺的是闺房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
我娘子喜欢叽叽咕咕在我耳边说好些话,我偏偏沉迷此道,有时候,我恨不得抛下一切带他远走高飞,我要把他宠在掌心里,再听他在我身下哭喊求饶的声音
可我父母九泉之下必不答应,你看,人生哪里是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太多无奈了
赵明朗与我商议一计——刺杀梁怀石,我苦于没有人选,他让我不必担心,他有了中意的人
我问他是谁,他也并不告知
当消息传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我娘子替我杀了仇人,我很想他,想见见他,可他身陷牢狱,我却见不着
我求了沈佩林去救我娘子,他答应了
赵明朗去前对我说,让我跟阿七彼此放过
我想着,他跟了我之后,没享过一天的福,却折腾了一身的伤,好啊,那就放过啊
可是,当我放开他,我突然间就好似成了人间的一缕孤魂,我找不到着力的地方
后来我还是违诺了,我不要放开阿七,我要跟他一辈子纠缠在一起,哪怕我倆都鲜血淋漓
赵明朗说阿七在清平镇,我便去了那里,有怨有恨,我娘子哭了,我知道他肯定也舍不下我
稀里糊涂我倆算是解开了之前的心结
我心里发誓,等报完仇,我就回来找他
梁如风死了,梁府破败,长春院一夕之间成为危地,逃的逃,抓的抓,我抬头望天,长吁口气,这么多的忍辱负重,终于熬过去了
说不出什么滋味,就觉着身上的大石头不见了,但也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我马不停蹄赶往清平镇,我与阿七终是彻底团聚了
我们在清平,度过了两个月的田园时光,日子惬意舒坦,吹吹风,种种菜
本来所有的故事都会止于此,接下来就是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
可我犯了我此生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我有时天真地想,倘若那时,我没有生出那种混蛋想法,我的娘子也不会抛下我,一人躲去遥远的四平
可人生哪里有后悔药可买? 我当了官,想一步登天,我决定娶大官府第之女,我把我娘子送到了城郊去
我当时明知道他难过,我还是狠下了心,我甚至开始麻痹自己,我对自己说,阿七不会离开的,他会一直乖乖等着你
他那时候病得那般重,我却把他一人丢在别处,我好去迎娶别的女人
罪大恶极吧,大概直到死,我也没法从心底原谅自己
我记着是秋雨,还打雷了,赵明朗跑来跟我说,阿七去了
我给自己当场编织了一个梦境,我问沈,阿七去哪儿?可是沈佩林却真真切切再戳我痛处,他说,阿七死了
轰隆一声,嗓子眼里一股腥甜,我吐了出来,我又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我以为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完了
阿七真狠
我把自己困在屋子里,这十来天,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恨他,可我最后还是忍不住,我还是会想他
我摔碎了案几上的彩釉瓷瓶,这本是用来插花的瓷器,阿七生前,却偏偏用来插鸡毛掸子
他说,这才是过日子
我拿着破碎的瓷片,往手腕上划,当我划下第一道的时候,我止住了手,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他
一时,我想开了
我把他的东西全烧了,烧得干净,可当火苗吞噬一切的时候,我害怕了,我怕这个傻子在黄泉真成了孤魂野鬼,寻不着回家的路
我扑了上去,从火里夺回他扎的一支草蚱蜢
你看,这个人多坏啊
他都死了,还要来算计我
把我扔在冰冷的府里,替他守着来路
一晃多年,当年的事,渐渐过去,府里的下人没人再敢提他
只有我知道,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有多可悲,我在梦里会跟一个死人缠绵一宿
小孙他们几个,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我去梨园观戏,碰巧见着了他在台上唱戏
阴曹地府与人间的距离,那一刻,仿佛只有台上台下那么短
是了,我的娘子又回来了
我把他带进了府,后来,我又带进了小陈和小徐
我把亏欠阿七的宠爱全给了小孙,因为他最像我的娘子
我骗自己,那是阿七投胎的肉-身,这样想着,我也能浑噩一生,反正人生岁月也没多长
如果不是那日春蕊来府,我恐怕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原来,我的娘子并没有死
那时,我是什么心情?我连每一下喘息都小心谨慎,怕自己玷污了这场好梦,我小声问春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连夜奔波去了四平,我穿了一身白衣,阿七常说,我穿白衣最好看
到了门口,我仔仔细细把衣服抿整齐了,扑棱掉一路的尘土
这样,我永远都是阿七眼里俊朗的相公
我轻轻叩门,咚咚咚三下,短短功夫,我把想要说的话又酝酿了一遍
我娘子推开门的那一刻,我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也愣住了
他转头对着屋里的秋官说话,说我来了
我清楚看见秋官手里抱着的孩子,若我是个女人,我想我的目光当时一定无比哀怨
我开始疯狂嫉妒屋里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
阿七把我送到了一家客栈,第二日我又去找他,他还是要赶我走
后来,在客栈里,我把他狠狠压在了身下
那一场情-事,我和他都极痛苦
可我没办法,我只有进入他的时候,我才能稍微安心
最后的最后,阿七还是跟我回了广陵
在安府度过数月,我辞官陪他游山玩水去了
我倆最终还是回到了清平镇,那个有着最初美好的地方
我当了教书先生,我娘子干起了老本行
即便如今阿七在旁,我也时常做起那个噩梦,阿七病骨支离地站在我床头,我哭喊着对他说,“娘子,我错了
”他却笑了,拿起一把刀狠狠刺进了自己胸口,刹那间的红,我的梦也醒了
每次醒来,我都要紧紧搂住阿七,他似梦似醒地嗫嚅几声,我会抵在他右耳边,一遍遍问他,“娘子,你原谅我了吗?”无人回应,我却固执地重复此举
我想,这是我这辈子该受的罪
我本不信佛,可自从阿七回到身边后,我开始信了
每次遇见大大小小的神像,我都要虔诚跪拜—— 人死后若有轮回,我佛慈悲,保佑我和我娘子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第80章 番外:赵明朗 平化七年冬,从广陵城折返密山的途中,那是个晚上,大雨刚停,道路泥泞,途经一片林子的时候,隐隐约约瞧见前面躺了个人
是死是活?我走近些,探探鼻息,竟是个活人
好在离家不远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人搀扶回去
屋内火炉烧得正热,烛光明亮,我帮这人脱去了湿衣衫,把他安置在我的床榻上
打了盆热水,替他仔细擦拭被泥水浸染的脸颊,卸下那层泥面,我才发觉,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称呼一个男人为美人,倒不是我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好看的女人,而是这人实在是生得太好看了
眉目如画,高鼻丹唇,但并不入俗,反而蕴着一股脱尘的水秀
我母亲略通点医术,随后我便去把我爹娘唤来
母亲搭上这人的脉,表情镇定,说这人大约是受尽了寒气,又被雨水浇淋,这才昏迷不醒
煮了点姜汤,又往火炉里多添了点炭,一时间屋子里温热如春
这人占了我的床,我只好伏在桌案上将就一夜,但睡得并不熟
后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我听见了这人在说梦话,大概是“爹、娘……”喊了几声,便又昏睡过去
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很快我就梦会周公去了
翌日,我尚还迷糊,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艰难睁开眼,这人居然醒了,此刻正半撑着身子,环顾四周,试图知晓自己身处何处
他很快便发现了我在看他
他第一句话不是问“这是哪儿?”、“你是谁?”,而是说了句“谢谢”,我当时就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往后的几个月,他就在我家住下了
他话很少,经常一个闷在屋子里,不是发呆,就是看书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我跟他进行了一番情真意切的促膝长谈
可这人除了告诉我他叫安容,年十七,广陵人氏,其他一概不提
我有些生气,显然这小子没把我这个救命恩人放在眼里
某日饭间,家父与我提了几句如今朝堂的局势,言谈间多有激愤,含沙射影讽刺了几句当朝宰相梁怀石
父亲乃一武林人士,能愤慨至此,可见那个狗屁宰相多么混蛋了! 谁曾想,这么一番饭桌之言,却叫那个安容真真敞开了心扉—— 原来他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被梁陷害,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