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得吃了个蜜枣,试着宽萧启琛的心:“若是那天你说的……其实……” “豫哥哥恐怕马上就要趁着年节回金陵赖着不走了
”萧启琛自顾自道,“七弟出生那天,李贵妃的神色真好看,不知她是否又在盘算把还不会说话的那位掐死溺死,好绝了后患,免得自己儿子苦心经营二十年最后全是给他人做嫁衣
” 他表情如常,苏晏却心头一冷,试探道:“你觉得赵王会先下手?” 萧启琛分给他个浮于表面的笑:“到时我只好装作不知情了
”说完这句,萧启琛眼波一转,忽然道:“你说要给我看好东西,是什么?” “哦,这个
”苏晏站起来,从柜中取出一本书册,小心翼翼地摊在了萧启琛面前,“上回你不是说和太傅要研究清光郡的水患?前些日子我随军前去临海,在海边遇见一位老人,和他相谈甚欢
他说自己不久于人世,唯有这本书是传家之宝,要我好生收藏
我拿回军中一看,记得你提过……” 萧启琛的眼蓦然亮了,他站起来,手指仿佛抚过心上人面颊那般温柔地落在泛黄书册上,呢喃道:“……《水经议答录》,失传已久,居然真的还能见到……” 书籍保存完好,墨香却已被海风的咸湿味取代
萧启琛动作极轻地翻了一遍,然后郑重其事地收好,只恨没带贵重盒子
苏晏恰到好处地从桌下提了个盒子出来:“装在这里带回去吧,我试过了,大小正好
” 那正是苏晏新婚当日,装萧启琛送的那对玉如意的檀木盒
拿出去时苏晏其实有些忐忑,但萧启琛好似遗忘了这茬,恭敬不如从命地装好,放在手头掂了掂,朝他笑了
他变脸的本事苏晏领教了多年仍觉得惊讶,遂开口道:“我听谢晖说你之前是心病,就是……因为七殿下吗?” “他还没那么重要
”萧启琛摸摸木盒顶上的四个边角,漫不经心道,“那时我自以为终于能出人头地,结果被父皇的态度打回原处,心下愤懑
再加上……还有些旁的事,于是终日忧愁
现在想来,却是很没有必要
” 苏晏道:“为何?” 萧启琛道:“因为有的事我改变不了,只得妥协
你不也常常这样吗?还是说你现在已经和平哥哥一样,跌进夫人的蜜罐子里了
” “我……说不上,”苏晏等着他提这话,道,“绒娘,爹娘都对她很满意,她常在廊下刺绣,很安静
她没出过远门,爱问我很多事情,和她聊天时我会觉得舒服……那天爹问我是不是喜欢绒娘了,我思来想去,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喜欢’是指什么
” 书房中暖炉和熏香搭配在一处,将整个空间烘得如同春和景明的四月
萧启琛抱起了那个小暖炉放在手间,轻声问道:“你真不知道吗?” 苏晏迷茫地摇摇头
“那你记得以前看的那些……不正经的书,”萧启琛说完,见苏晏若有所思地笑,也跟着凑过去道,“前人所言,‘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秦淮河边姑娘们都知道,心上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思之如狂,每次相见时中间就仿佛隔了几千个日月交叠
夜来孤枕难眠,听见窗外南风掠过枯枝,看见皎月清辉,星汉灿烂,却都不及他一个眼神
我空有一颗真心,怕给出去也没人要,于是隔着窗户纸给你看个影子,见你为之愣怔,又怕搅乱现世安稳,于是匆匆地收回
感情从来都独一份,这颗真心你看过,我便不愿再说给任何人了
喜欢这二字听来轻浮,说来沉重,辗转千百次后酿成了一壶苦酒
他说话时挨着苏晏,吐出来的热气就喷洒在耳根,让苏晏一阵心猿意马
末了萧启琛退开一步,似笑非笑地朝他挑了挑眉梢:“当真一点也没有?” 苏晏稍作犹豫,道:“我敬她,却还不爱她,和她说话是有问必答
她为我做了许多,我很感动,但……我们已经有些日子没同床了
” 这下愕然的成了萧启琛
那天离开时,萧启琛颇为同情地望了李绒一眼,对方不明所以,仍旧得体地微笑
“我有些可怜她了
”萧启琛晃荡着半壶酒,在满室江南小调里对谢晖道,“她有自己的爱好,并不全围着苏晏转,这一点却让我又钦佩
” 他们所在之处是十里秦淮中生意最旺的一处青楼,名曰花解语
顾名思义,此处的姑娘们并非只懂得陪人云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善解人意又守口如瓶,将此处营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温柔乡
光顾的除却商贾,不乏朝中显贵
萧启琛被谢晖拉来时,临时给编造了一个身份,说他是江南富商的幼子
谢晖在此地如同回了自己家,叫来两个姑娘要了一间厢房,琵琶一弹,小曲一唱
红酥手,黄藤酒,简直要醉生梦死了——结果萧启琛开口就是这么扫兴的事
谢晖朝唱曲的姑娘抛了个媚眼,满意地听到曲调走了音,才对萧启琛道:“是因为你做不到她那般豁达吗?” 萧启琛想了想,道:“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苏晏自己都不清楚他其实并不喜欢绒娘,但绒娘可能早就看出来了
倘若真心喜欢,现在新婚之际正该每日黏在一起,趁着年轻好好地翻云覆雨,怎么会每天躲什么似的往校场跑?” 他说完,旁边弹琵琶的姑娘却笑了,胆大地插嘴道:“公子这话说的,倒是看透了那些寻欢客们的心思呢
” 萧启琛朝她眨了眨眼,引来那小姑娘一阵脸红
谢晖目睹了全过程,酸不拉几道:“难怪你今天有空陪我来这烟花地,原来是感情受了伤,要找些解语花来一醉方休?早说啊殿……公子,我同此间花魁芙姑娘熟得很,让妈妈叫她来陪你?” 他刻意加重了“陪”这个字,谢晖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萧启琛过完年眼看就要满十八了,承岚殿里适龄宫女也不少,他愣是一个都没碰,起先谢晖以为是萧启琛本人看着不拘小节实则恪守礼法,后来才知道另有隐情
南梁虽有不少官员们喜好男风,但终归上不得台面,何况那些豢养在青楼后院的小倌儿们一个个的比女子还要水灵,谢晖曾有心尝个鲜,无奈始终提不起兴趣
他做梦也不敢想,萧启琛把主意都打到了苏晏头上
苏晏怎么看也不像女人,随时随地穿甲佩剑,灰头土脸地在校场一待就是大半天
每次见面穿得要多朴素有多朴素,别说“水灵”,他简直在糟蹋那副好相貌
这些念头在脑内转了一圈儿,谢晖刚要加大剂量,萧启琛却跟看白痴似的瞥了他一眼:“我要什么陪?白白浪费了姑娘们做生意的大好时光,你陪我就行
” 谢晖叫苦不迭:“殿下!我也是来寻欢作乐的啊!” 萧启琛天真地睁大了眼:“你就不怕我告诉谢相,你放着除夕宫宴的正事不做跑来喝花酒,然后被你祖父一顿藤条抽到下不来床吗?” 谢晖:“……” 谢晖大义凛然地干了杯中酒,撑着下巴,在弹琴唱曲两个姑娘忍俊不禁的眼神中,认栽道:“你就饶了我吧……行,那最后一次,少说些苏晏,多提你那个《水经议答录》
” 萧启琛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那也是阿晏给我找来的
” 谢晖一头栽倒在桌上,很是受伤
江南小调唱的除了离别愁绪,还有花样年华
琵琶一拨,七弦琴一弹,黄莺似的婉转嗓子开始和着曲调讲故事,哪家的豆蔻少女对隔壁书生暗生情愫,哪家的人面桃花撩动了少年心弦,淅淅沥沥的雨从春落到夏,浇湿一寸相思一寸灰
萧启琛听着这些风花雪月,只觉唱曲的姑娘真是懂她,那曲《越人歌》将他的心唱得一阵酸胀,词化为了一只纤纤玉手,稍微捏下,便全是哭不出的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在这首曲里和谢晖喝完了一整壶酒,浑浑噩噩地出了青楼时,铅灰的苍穹飘下一片雪
还有三天就到新年,萧启琛突然请辞前往清光郡监督修筑水利工事
这时候不尴不尬,要说急,这么些年赈灾都习惯,治理水患不在一时半会儿,要说不急,可来年上游冰雪消融,带来下游水位急涨,搞不好就有一场涝灾
萧演没有多想,准了他的奏,随行的便是刚从扬州别驾升任少府的韩广
他悄无声息地离了京,等苏晏知道时,已经翻遍金陵都找不到人了
年节在即,苏晏前些年不是在徐州就是家中人不齐,过得没滋没味
今年家中多了个李绒,一切便有些不同了
苏晏从骁骑卫回到家中时,看见大红灯笼和正屋门口的春联,忽然感觉到几分久违的年味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就……托大哥找谢大人写了两幅
”李绒正亲自贴完东厢门上的对联,见了苏晏,连忙从凳上跳下地,捋了捋落到颊边的碎发
苏晏见那春联,念道:“月缺月圆星眼底,花开花落树心间……谢大人?” 李绒眨眼,解释道:“就是尚书侍郎谢晖大人,我没出嫁的时候就听说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家兄与他有些交情,听说是替侯府要的,他就写了两副
喏,还有一副叫‘一生情注山河景,四季联吟日月歌’
” 总是有些意味,可惜苏晏当年书没念好,怎么都觉不出谢晖的深意,见李绒笑眼弯弯等他的评价,苏晏唇角微扬,道:“很好
” 年夜饭前李绒去厨房跑了一趟,后来端出了盘饺子
苏晏尝了两个,只觉味道不怎么样,又见李绒始终满含期待地望向他,知道这定是她包的,又夸到:“饺子不错
” 父母对她赞不绝口,李大人近来对苏晏也有越发欣赏,小夫妻算不上琴瑟和鸣蜜里调油,总算称得一句“举案齐眉”
夜里苏晏要守岁,去了佛堂
他娶亲之后,曹夫人便逐渐有了心情去做别的事,到佛堂的频率变少了
苏晏走进去时,中间那盏长明灯快要熄了,苏晏添了点灯油,没找到香,索性在蒲团上坐下来
他不信神佛,只觉得在佛堂能够静心养性
坐了一会儿,苏晏眼皮越来越重,他撑着下巴,盯着长明灯摇曳的光
“阿晏?”身后突然响起怯生生的声音,苏晏回过头,却是李绒迈进来了,“我找不见你,去问娘你在哪儿,她说你大概来陪阿锦了
” 苏晏失笑道:“没有陪他的意思,我就是心里烦
你坐吧
” 李绒“哦”了声,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跪坐,然后没了声息
换作那个谁,早问号一堆了,李绒却跟没听似的,苏晏问她:“你不好奇我在烦什么吗?” “你若不说,那便是不希望我问,既然如此我何苦多此一举?”李绒反问他,见他语塞后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摊开后是几颗糖渍的梅子
苏晏道:“零嘴儿?”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刚好见厨房买了些回来,说是爹要酿酒,我便讨了几颗来吃
”李绒举了一颗到他嘴边,“很甜,你吃吗?” 苏晏想说“我不吃甜食”,却拗不过她,只得张嘴含了去
然后他们无话可说,佛堂中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苏晏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亦不知护的是平安还是别的什么
李绒安静地依偎在他身边,后来先困了,便挨着苏晏的肩睡觉
“绒娘
”苏晏轻声唤道,“累了就回房歇息,我守岁成习惯了
” 李绒揉了揉眼,复又坐直,继续吃那糖渍的梅子,道:“不必,我给你做个伴,这样你心里孤单的时候还能跟我说两句话,虽然不一定懂,但我能听
” 她好似认准了一个人自言自语是件很难过的事,苏晏拗不过她,只得腾了一只手,将两人的蒲团凑得近些,让李绒靠在自己怀里睡
苏晏很快听到了平稳的呼吸声,显示着李绒已经睡着了,只是呼吸节奏比常人稍快
李绒身体弱,自小没出过金陵城,是个被养在深闺的病秧子
苏晏搂着她,嗅到她身上始终徘徊不去的药香味,心里空落落的
夜深了,佛堂的灯光如豆,在苏晏眼底跳动
冬日的三更一刻连虫鸣都没有,整个天地好似都陷入了沉眠,没有雪,没有月,阴沉沉的天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着李绒那句话,她说苏晏很孤单
他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李绒能看出他孤单
直到很久以后,苏晏回忆起李绒,惊觉那个除夕好像是他们之间挨得最近的一次
年节除去走亲访友便是在家烤火,无所事事,苏晏的骨头都要生锈了
李绒不知从哪儿讨了一只小狸猫,养在庭院里
她时常追着那只猫跑来跑去,曹夫人想阻止,苏晏却说:“让她玩吧,多走动对身体好
” 李绒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按大夫的说法,毛病在心肺,只能静养不能治愈
苏晏没问她为什么会被家里嫁给自己,怕李绒多想,就大部分事依着她
李绒和他熟了便不再怕生,偶尔还主动跟他说府中的事
这明明是个很舒心的年节,苏晏却始终心慌,他没来由地惶恐,直觉有大事发生
过完十五恢复朝会,萧演刚逗完七殿下,心情大好,预备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大司空却上了封让整个太极殿都震惊的折子
呼延图故技重施,纠集大军在雁门关外扎营,随时都可能进犯
雁门关位于正北方,由于突厥王庭更靠近云门关,那处就没有精兵驻守,再加上四周可耕作的农田实在有限,连人口都十分稀少
只是雁门关是南梁的北大门,一旦被攻破,突厥大军可南下长驱直入攻破晋阳和潼关,直取旧都和洛阳
倘若到时事成,长江以北的诸多州郡就都是突厥的囊中之物了! 那些年被威胁着要划江而治的耻辱……历历在目
苏致领了旨,火急火燎地前往南苑大营点兵,即刻便要出征
苏晏以为他不会带自己,却在点兵时听见了他的名字
“沈成君领三百骁骑卫随行,张理留守北徐州,一旦有变随时传信颖州郡守要兵支援……还有苏晏,苏晏你,随军吧
”苏致说完,将战报一合,交给沈成君后,又扫了苏晏一眼,道,“明日开拔
” 他下令完毕,其他人纷纷去做自己的事
苏晏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废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的兴奋表露得不那么明显
苏致第一次同意他随军出征,而他不懂战场凶险,没见过血的年纪只隐隐期待这从此刻开始,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夜的时间能有多慢,苏晏只觉自己好似做了几个颠三倒四的梦
他见到哀鸿遍野,荒原白骨,还有金戈铁马铺天盖地而来,又听见江南小调,采莲女在花溪之上的吟唱,梦中经过整个春夏秋冬,当画面定格在他年幼时的一个春天,苏晏猛地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梦到了萧启琛
既然醒了,便再也不可能入睡
苏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生怕惊醒李绒,拿了衣服出东厢房去换
他检查过自己的佩剑和长弓,碧海剑锋利如初,羽箭满囊
苏晏收拾好这些,从怀里摸出个荷包来
前夜就寝前李绒见了荷包,以为是从前哪个姑娘送的,问了两句,苏晏心不在焉,就说了实话:“从小就戴着,它不是姑娘送的
” 长久以来,它已经成了苏晏身上的习惯,随时贴身,里头装的依旧是安神的药
苏晏偶尔错觉这已经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东西,唯有仔细看那白鹤的针脚,才会想起这是萧启琛生母的遗物,被他送给了自己
思及此处,苏晏突然拉开书房的柜子,从最里头摸出个小盒子来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一黑一白两颗圆润的石子安静地躺在其中
苏晏将那两颗石子捂在手心,认真回忆梦中萧启琛那奇怪的笑容,最终把它们一起装进荷包,否则心里总不踏实
他给李绒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她,另一封托她想法子转交给谢晖,里面写了点无足轻重的絮叨,无非想着谢晖看了会说给萧启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