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起大落,萧启琛拼命掩盖出自己的欣喜若狂,慌忙谢恩后离开
如今已是四月了,江南一片暖意融融,但听说长城以北依然没有回温
萧启琛注意不到这些,最后绿衣叹着气,又是收拾厚实的衣物又是叮嘱天慧照顾好殿下,一通唠唠叨叨,操的全然是慈母心,也难怪她如今过了年龄也不肯出宫
萧启琛笃定,有天慧护着不会出事
他们打扮得朴素,一路乘马车往北方走
从长江南岸一路要到长城边陲,萧启琛不想看风土人情,他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其余那些北方风光再特别也不能吸引到他的注意
累了就在当地休息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风雨兼程
东阳、殷州、晋阳……直到一路抵达并州
“殿下,今天日落之前我们就能到广武城了
”天慧赶着车,得到萧启琛一句“嗯”之后,试探道,“不如让天佑先去通报?总是要告诉将军们的
” 这次萧启琛没有马上回答,他叹了口气,又思考很久,最终坚决道:“不
” 天慧不再勉强,只玩笑道:“好吧,听您的
不过待会儿到达广武城,那边在打仗,碰到个好歹的,殿下可别说我啊
” 萧启琛被他逗得嘴角一翘:“你就贫吧,这一路走来根本没听见前线消息,我猜想呼延图是被打累了在休战
他以为自己掌握主动权,实际上还差得远呢
” 天慧故作惊讶道:“殿下,您还对军事有研究?” 萧启琛挥了挥手打断他:“我比皇兄和阿晏差远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皇兄回金陵居然没闹上一通,可见之前平哥哥那事对他影响还是很大啊……” 两人隔着个沉默寡言的天慧,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大部分是不着边际的猜想,只有一小部分听上去稍微靠谱
就在这样的节奏里,萧启琛看见贫瘠黄土地的天际线那头,太阳越沉越低
他想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想着胡天八月即飞雪,寒风扑面,带着一股粗粝的风沙味道,是和萧启琛自小生活的江南完全不同的风光
而他在乎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并且将在这里战斗更久更久,久到他可能忘记江南
萧启琛终于到了广武城
雁门关比他想象中更为肃杀,倒不是说那迥异于台城的建筑和围墙,而是这里行人都神色匆匆,满脸写着戒备
校场上正在练兵,萧启琛刚从马车上跳下,立时便有两个士兵将长矛指了过来
“什么人!”那士兵一开口,便让萧启琛愣住了
禁军是群少爷兵,连命令都透着虚张声势,但这人军衔虽低,声音也不大,却投出了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启琛精神为之一振,蓦然觉得这才应该是大梁的士兵
他的目光越过那士兵,见到点将台上站着的沈成君,道:“叫你们沈将军来
” 萧启琛的语气平淡,那士兵上下扫了他几眼,大约嗅到了不平常的气息,不敢怠慢,连忙跑去找沈成君了
他站在原地,一直观察那边的动静,见沈成君茫然地望过来,随后下台阶时险些摔倒——萧启琛才忍不住笑了
“六殿下怎么来了!”沈成君这称呼一开口,旁边几个士兵都愣怔了
萧启琛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来玩,顺便看看你们这边情况如何
放心,父皇没派我来勘探军情干涉你们的大政方针,将军当我不存在就行
” 他这么说了,沈成君却不敢真的当他不存在,于是眨了眨眼,道:“六殿下是来找阿晏的吧?他白天和雁南干了几架,这会儿骨头都快散了,在中军帐休息呢
殿下要是不饿,不如先去看看他?” 萧启琛顿时觉得沈成君真是太知情知趣了
只是面子作祟,萧启琛还不太想光明正大地让人以为他千里迢迢就是为的苏晏,遂装模作样地在沈成君的带领下围着广武城转了一圈,才回了中军帐
中军帐的条件比普通军帐好不到哪儿去,只是空间大些,最夺人眼球的摆设是个巨大的沙盘,上头零散地插满了小旗,还有些木头做的小型投石车
萧启琛观察沙盘的地形,默默地确定这是他们讨论战术用的
沈成君没跟进来,偌大的军帐中除了萧启琛,再没人站着
他往前走了两步,才看见那个屏风后头有张狭窄的行军床,很硬的材质,上头铺了层毯子但瞧着仍是不太舒服的
再往前挪,映入萧启琛眼帘的就是一个脑袋
萧启琛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胸膛里那颗心跳个不停,一下一下,几乎能让他忽视掉其他所有,只将目光凝聚在眼前一人身上
未曾见面便不会想念,但甫一直面这人,才晓得什么叫“思之如狂”
这不长不短的一百来天,足以把萧启琛逼疯了
苏晏披头散发地趴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动也不动:“靳叔,我真不吃,刚被雁南那个混蛋打到胃了,一动就想呕
” 他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好奇地抬头:“靳叔你……阿琛?” 那两个字好像解锁了什么机关,萧启琛听见自己心底“喀嚓”一声,不知是哪根绷着的弦断了
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快步向前时脚被地上的一个物事绊住,径直栽倒在苏晏榻边,膝盖磕在坚硬的地上,萧启琛发出一声闷哼
苏晏彻底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直起身,口中不断道:“阿琛?你怎么在这儿……不对,你没事吧,摔着哪儿没有?” 萧启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伸手抱住苏晏,把头埋在他胸前
他刚要开口说话,眼泪就不受控制,唰地一下涌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了
苏晏被他冷不防地扑了个满怀,双手无处可放,只好搂住萧启琛
他安静地搂了会儿,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平时的萧启琛不会这么沉默,连忙把人捞起来,让他坐在床边
苏晏想看他膝盖有没有事,刚一错开目光,被萧启琛吓了一跳
眼角是红的,泪痣是红的,鼻尖也有点红,整个人活脱脱像小时候被欺负了的那样子,可又并非伪装——是真的委屈极了
苏晏一见他这样,以前什么事什么疙瘩全都忘了,伸手擦了擦萧启琛的眼角,声音都放软:“怎么了?跑来投奔我啊?……金陵有人欺负你了?” 萧启琛摇摇头,又道:“嗯
” 他拿不准这个音节是应了哪个问句,只好说:“你这样我猜不到什么意思,好好说话行吗?反正来了也不会马上走
” 苏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好歹把萧启琛安抚住了
他伸手去够床前小桌上的水壶,打开后喝了两口,萧启琛朝他伸出手
苏晏把水壶递给他,萧启琛便也将就他刚喝过的地方,小口小口地喝水
凉水仿佛能够暂且地平息所有躁动,萧启琛感受那股冷意一路窜进肚子里,方才的失态也冷静下来
他把水壶还给苏晏,到底没说“我想你”
“我……清光郡的水患解决了
”萧启琛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哑,“但父皇觉得无所谓
” 苏晏愣道:“怎么?” 萧启琛坐直了,拉开两人方才过分亲密的姿势:“他觉得我就是跟着韩广去蹭了个东华堰出来,这事儿跟我没什么关系,没了我照样能办,左右是个时间问题
他想拿这个当我封王的噱头……可我朝这么多亲王,还从没有谁是要靠自己争取!” 皇子十八封王,及冠受封一席封地,从此各自开府,不再定居台城
这都是早就定好的祖法
苏晏听懂了萧启琛的意思,问道:“没听说封王的消息?” “他要封,我没答应
”萧启琛冷笑道,“倘若真就答应了,弄得像是我求来的一样
我偏不,我想要的东西不用别人施舍!” 这样的萧启琛是苏晏不熟悉的偏执,他过去没有这样外放的态度
苏晏不知说什么好,只见萧启琛又深呼吸了几次,转向他道:“你怎么了?” 苏晏:“白天和军中一个高手过招,他下手没个轻重,不小心打痛了,在静养
” 萧启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叫你不自量力!” 苏晏见他眼角弯弯,一边暗想这么久了此人变脸功力不减当年,一边也忍不住发笑:“是啊,我还以为自己能赢他呢,搞了半天都是人家放水……” 挚友相见,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
苏晏发现萧启琛有特别的魅力,只要他坐在那儿说个不停,自己上翘的嘴角便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下去
苏晏听萧启琛说着山中那些辛苦的日子,目光是他不曾发觉的专注
“对了,阿晏,跟你说个事儿
”萧启琛凑过来,非要趴在他耳边
他神秘的样子又欠揍又好玩,让苏晏简直想伸手挠萧启琛腰上的痒痒肉,然而下一刻,萧启琛的吐息洒在耳畔,他说道:“你要当爹了
” 苏晏唇角的笑意一瞬间冷凝,他望向萧启琛,眼中震惊多过欣喜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选择原…… 原什么,就是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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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苏珩 萧启琛想过无数次苏晏听说这消息之后的反应,但他毕竟不知道苏晏和李绒究竟如何相处
这会儿见苏晏眼底的惊讶,后知后觉想起他那句半尴尬半无奈的“我们很久没有同床了”,萧启琛不由得也把自己说得愣住
绿衣说着好玩的那些话在萧启琛脑子里回放了许久,他喉咙干涩,隐约有点发苦,良久才艰难地开了个玩笑:“……不是吧,你想耍赖?” 这话把苏晏一下子叫醒了似的,他吞咽动作明显,喉结上下动了动,然后道:“我没……我,我没想过这么快,绒娘她——” 萧启琛直视苏晏的眼,尽量让自己像个关心他们的哥们儿一样说道:“我去看过她了,她心情不错,在你们家院子里养了好多花,你真应该待到开春再走的,姹紫嫣红的,看着和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很美
还有,她身体不好,我找御医院拿了点补身子的药材……” 苏晏的目光慢慢地平和,他垂下眼睫,发出一声不知是抽泣还是什么的吸气声,然后再抬起头,已是一贯温柔的模样了:“多谢
” “应该的嘛,仲光兄说了,你不在,我们都得照顾好绒娘
”萧启琛拐弯抹角道
这话说完,军帐中奇异地陷入了沉默
显然他们都不知这话题还能如何继续,怎么提都让人尴尬
苏晏翻身下床,麻利地裹好了外袍,他没穿轻甲,只将长剑往手中一握,另只手拉起萧启琛:“快日落了,带你去个地方
” 萧启琛不明所以,被他一路拉着,穿过了熙熙攘攘的校场和排队等着吃饭的士兵
他听见一路上都有人叫苏晏,和他打招呼,说“小侯爷好”,心下莫名升起了一丝欣悦
他盯着苏晏的后脑勺贪婪地看,出门太急,苏晏懒得打理头发,只拿一根发带随手绑了,这会儿不少碎发支棱着,逆着光显出毛茸茸的可爱
他的衣领也有点歪,萧启琛本能地伸手理了,苏晏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
他一直把萧启琛拉到一处土墙边,下巴微抬,示意萧启琛爬上去
自小就爱到处翻滚的萧启琛很多年没这么放肆过了,领会苏晏的意思后竟觉得有些怀念,叛逆的小心思卷土重来
萧启琛动作生疏,身手却很利落,他双手一撑,紧接着就跨坐在了土墙上,预备翻下去
“别下去!”苏晏慌忙道,“就坐在墙上
” 萧启琛听他这么说,连忙双腿吊着,手撑在土墙上
这里的宽度刚好,很快苏晏也坐在了他旁边,两个人中间隔着点距离
苏晏指了指右边:“雁山
” 又指左边:“隆山
” 萧启琛点头,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落在隆山脚下的一处山谷中,天色渐渐暗了,他看不清那边有什么,听苏晏道:“那边是将士们埋骨之地,上个月我和沈大哥给他们立了个祠堂,百姓们近来也偶尔去祭拜了
” 萧启琛道:“是……物伤其类吗?” 他的比喻不太恰当,苏晏一时接不上话,片刻后却笑了:“有点吧
不过青山有幸埋忠骨嘛,一个战士能死在战场上,总好过不能为国杀敌郁郁而终
” 萧启琛听得背后发毛,担忧道:“你可别死
” “死”本是个沉重的字眼,但苏晏眼里是萧启琛皱着眉一脸认真的顾虑,突然就想笑
他自然地抬手揉了揉萧启琛的后脑:“我惜命呢,而且我很厉害的,一般的蛮子打不过我,之前在一个高地上,单挑了好几个……” 他的语气轻松,像在哄着谁,偏生这样的温柔他从未分给过别人
旁人都知道苏晏客气,有礼,却不知道他原来也会有低声去安慰人的时候
是不是有点奇怪了?这念头在苏晏脑中一闪而过,他慌忙地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尾巴,但转瞬即逝,随后就都想不起来了
“啊……原来这里能看到月出
”萧启琛望着远方,风中传来北方特有的干燥气息
他眯了眯眼,上弦月正从那边轮廓模糊的山尖上冒出一个头
苏晏:“月亮的西北边儿有颗星星,下半夜就到东南边了
我每天夜里没事就来这儿坐一会儿,有时候过了三更还跑出来,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星也很美
不过今天大概……月明星稀了,你多留几天,等等,看能不能眺望银河
” 萧启琛听他如数家珍,情不自禁地想捏苏晏,可他到底忍住了,静静等苏晏把那些星辰说了一遍,道:“来之前,绒娘拜托我一件事
” “什么?” “这段日子你也回去不了,她想让你给孩子起个名
”萧启琛双手不自然地交叉,“我觉得吧,男孩儿女孩儿各起一个,这样好些
” 苏晏说他还不适应这些,萧启琛小心地观察着苏晏的神色,晓得这消息对他冲击太大,于是闭了嘴,只等他给回应
他目视前方,微微抬起头,开始心无旁骛地数苍蓝色夜幕中那零散的星辰到底有几颗
在萧启琛数到第二十颗星星时,苏晏沉沉开口:“小时候我爹给我念诗,说的是天子为震慑荆蛮而演军政旅的场面……那里面写,‘朱芾斯皇,有玱葱珩
’不论是男是女,都叫苏珩吧,佩上之玉,你觉得如何?” 萧启琛只笑道:“挺好
” 那天他们没待多久,因为沈成君到处找不见人,最后一路搜到了广武城边,从这段废弃了的土墙上把苏晏拎了回去
萧启琛自己又坐了会儿,也回到营中
他本打算住在广武城中客栈里的,但苏晏不肯,说现在城中定有突厥的探子,被他们知道了萧启琛会危险,不由分说在中军帐内搭了个简陋的床铺,要萧启琛在自己视线内
沈成君对此什么态度也没有,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说不上来
萧启琛本意真的是转一圈,然后南下从晋阳去长安,再过渭水秦岭,感受巴蜀的金玉,自三峡而出便到了荆楚,那会儿云梦泽的荷花开了,场面应当好看
这么悠悠地玩一圈,回到金陵,还能躲过炎热的七月
岂料他逛完了雁门关,刚预备启程时,突厥毫无征兆地打了过来
“这帮孙子还敢来!”苏晏咬牙切齿,提了长弓翻身上马,来不及对萧启琛叮嘱什么,惊帆便绝尘而去
留下第一次听他说了些粗话的萧启琛呆在原地,实在不知道改作何表情
天慧立在一旁,憋笑憋得难受
他把萧启琛拉回了中军帐,对方不肯,执意去了城楼上
以前苏晏提过很多战场的事,萧启琛也见过无数次南苑大营演武的场景,但和真实的战场比起来,仍旧显得过于空泛和小儿科
他心惊胆战地站在城楼上,被天慧护着躲开那些流矢,见不远处两军骑兵冲锋陷阵,转眼间便扭在了一起
苏晏的马太显眼,他红衣银甲,在黄沙漫天中简直是个移动靶子
但他却一点儿也不惊慌,游刃有余地与敌军迂回,在他身后骁骑卫列出了一个阵型,由高处看尤为明显
他们像一支利剑,直直地刺破了突厥的防线,苏晏两侧有弓箭手,也有长矛兵,配合默契,一看便知演练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