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乃幽州最后的堡垒,萧启豫攒紧了拳头
两军相接,苏晏格外显眼,黑马银甲,露出一片红衣,身后并无披风,反倒是一柄长弓直直地撑起了脊梁,让他像出鞘的剑一般锋利又无所畏惧
“身为主将,何必要亲自杀敌……”萧启豫喃喃道
“大帅以为主心骨不能缩在中军帐里,有帅才运筹帷幄,他们就须得在最前面冲锋陷阵
”方知顺从答道,他口中的“大帅”此刻却是在说困守金陵的苏致了,“小侯爷学了个十成十,他亦是这样的人,曾说过……” “既是主将,就必须担负起全军将士的精气神,怎么能跟个懦夫似的缩在后头?若是上了沙场还害怕受伤,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根本不配成为别人的支撑!” “大梁朝廷如今跟懦夫一样,难不成我军将士也个顶个的贪生怕死么?” “文死谏,武死战,千山万水魂归故里——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何尝不是一大幸事
” 萧启豫似是有些触动,他猛地发现,自己曾经想要拉拢苏晏或是以苏晏来威胁萧启琛的心思真是肮脏
他又隐约觉得,这样的人,应当是会从一而终、坚持自己到最后的,他再怎么横插一脚,苏晏恐怕也不会理会吧
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他难道真就不怕…… 漫天尘埃飞扬,雁南度踩在马背上一个翻身躲过两只铁箭,大刀横向一砍,眼前倏地溅起了血雾
他转头勒住缰绳,那团红衣几乎要淹没在视野中
“鸣玉!”雁南度声音都变了调,他又是砍翻了一个冲上来的突厥军,“你有事吗?!” “还活着!掩护我靠近辎重!”苏晏远远地回他一声,大黑马前蹄抬起,在原地转了个圈,扬起一尺多高的泥土,他手似是抬起了,接着便是弓箭破空声
雁南度放了心,与他配合杀敌
中军帐有沈成君坐镇调度,张理与雁南度分别领一支弓兵与一支骑兵,掩护苏晏,方知留在范阳城,随时予以支援
而兖州军已开始试探着与骁骑卫汇合,远处的燕州军得了命令,亦是朝这边加入了混战
厮杀实在激烈,看得人心惊胆战
方知的手一直握在剑柄上,背心全是冷汗,他的目光始终追随那道红色的影子,生怕苏晏有了闪失
他领军直直地杀向突厥大军的辎重部队,身前的掩护不知换了多少批
“闪开!”苏晏眼疾手快,长弓调转打上了面前一个小战士的腰,那骁骑卫将士突然重心不稳,连人带马地往旁边一跌,好险拉住缰绳拼命站住了
他转过头,自己方才待的地方,一柄弯刀杀到,满月般的弧度,躲闪不及必定会被拦腰砍断
他不由自主地重新跟上苏晏,半点没后怕似的:“将军小心!” 苏晏以长弓格挡住另一把弯刀,左手霎时放开缰绳,迅速抽出别在腰间但一直未曾出鞘的佩剑,直直地往前一送,将面前的突厥骑兵捅了个对穿
那人离他如此之近,倒下时弯刀甚至擦过了苏晏的左腿,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血污沾满了半边脸和盔甲,与黄土混在一起,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苏晏这面目全非的样子哪里还有让金陵城中少女们芳心暗许的俊俏,但他不在乎,只咬了咬牙,连腿上的伤都顾不上,一抖缰绳,惊帆疾驰而去
羽箭上淋有火油,张理的那一小支弓兵藏在中军之后蓄势待发
不远处的突厥辎重部队已察觉到了危险,开始笨重地后撤,用不了多久,他们的精锐部队就会明白苏晏的意图,留给他的时间实在有限…… 最后一支羽箭按在弦上,火星四溅里,他瞄准了一个突厥士兵的铠甲
堪堪松手,苏晏甚至来不及看清是否射中,突然背后一冷,劲风呼啸而至
他连忙回撤,长弓在这时变得笨重,弯刀已经快杀到眼皮底下! 那人疯了似的朝苏晏扑过来,嘴里嚷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苏晏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他感觉到身后火光越来越大,闭上了眼,觉得可能要硬挨下一刀—— 金属划破轻甲的声音,接着是皮肉被划开,伴有一声痛呼
马背上突如其来地砸下一个人影,苏晏慌忙扶过他,再一抬首,那突厥兵已经倒在黄沙之中了
苏晏慌忙按住那人伤口,拍了拍他的脸:“雁南,雁南?!” 雁南度紧紧地抓住苏晏的胳膊,睁大了眼,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虚脱一样彻底无力
最开始认识他那会儿,雁南度带着非常不屑一顾的倨傲神情说道:“就算你是将军,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帮你挡刀
” 梁军发觉这边的变故,即可涌上来掩护苏晏撤退
他死死地把雁南度固定在惊帆的马背上,自己催动良驹回城
火光漫天,他不知这一役付出了多少,只听见越来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逐渐逼近
“燕州军来了……?”苏晏想,低头又见满手血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喊雁南度的名字让他保持清醒,但突然哑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角有什么湿润顺着脸颊缓缓下坠,苏晏伸手一抹,原来是他额角伤口滴落的血
他都流不出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雁南: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被好不容易拖回城时,雁南度还剩一口气
此人虽然看着文文弱弱,总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说话都尽可能地轻言细语,在习武之人里却都算得上身强力壮,故而暂时没那么容易去见阎王
但他的确元气大伤,被方知从惊帆的马背上小心翼翼扛下去时,连脉搏都差点摸不到
方知差点心梗,扶着墙恨不能先给自己来颗药止住有进气没出气的毛病,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朝一堆人簇拥的方向望去,雁南度好似已经被半死不活地当做一具尸体抬到军医那儿去了
方知揉了揉太阳穴,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机关鸟
这玩意儿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做得十分精细,可日行千里,是当年他在一个故人那儿死乞白赖地讨来的
他又摸出一小张纸,直接咬破了食指在纸上写了地名,随后塞进机关木鸟的屁股,启动机括,让它十万火急地飞了出去
他刚才看见,雁南度伤在后背,刀口又深又凶险,那群把苏晏的伤都缝合不好的禽兽们估计束手无策
方知只好祈祷雁南度吉人天相,再挺个一两天
范阳城外一通厮杀,梁军折损了一个镇护将军和近两千人,突厥被烧了大半辎重,步兵与骑兵死伤无数,不得不退到被他们占领的涿郡——总而言之,谁也没捞着便宜
苏晏也惹了鸡零狗碎的一堆伤口,不过都不在要害处
他身着单衣,不怕冷似的站在中军帐里,胡乱地“呸”了两下,好把自己嘴里那股血腥味吐掉一般
然后苏晏虚虚地披了件外袍,朝面前的方知和沈成君训话:“干吗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儿?雁南还没死呢!……萧启豫去哪了?” 他大逆不道地对赵王直呼其名,沈成君这恪守礼法的斯文败类第一次没纠正他,顺口道:“好似研究战术去了?” “哦,”苏晏懒得挑他的刺,喉咙又干又痛,“突厥那边……” “撤到了涿郡
”方知说道,“不过应当没有死心
毕竟他们折损的只是粮草,我们的人一次比一次死得多,呼延图也知道你与陛下面和心不合的,早晚卷土重来
” 苏晏头疼道:“我晓得,但没法等
倘若现在整军追击,胜算多少?” 沈成君冷静道:“大帅,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你身先士卒一趟,无数人被打了鸡血似的前赴后继,现在回过神来全身抖得如同筛糠
他们之中的很大部分在这次厮杀里失去了行伍中的兄弟,甚至于骨肉至亲……现在要他们继续和蛮子拼命,不是时候
” 方知补充:“何况现在你一身的伤,张将军不遑多让,雁南生死未卜
就算让我和沈将军领兵,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 “也是
”苏晏无奈道,“那先停战三天,斥候随时注意呼延图的动静
我刚与阿史那兀善短兵相接,那人果真天生神力,还好我闪得快……” 他心有戚戚,终于有了片刻死里逃生的后怕
一口气还没吐出来,中军帐忽然被人急吼吼地掀开,苏晏险些梗了,望向红光满面的来人,蹙眉疑惑道:“王爷,你不是……” 所谓的去研究战术?怎么出现在这里,祖宗,你可别给我找事! 苏晏的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萧启豫径直闯入,不顾眼下诸多将领缺胳膊断腿地站在当中,往那地图边一靠,指向涿郡的位置,斗志昂扬:“苏晏,我觉得咱们现在应该乘胜追击,出其不意,好让突厥自乱阵脚!” 谁和你“咱们”?苏晏双目无神,好似短暂地发了个呆,然后道:“哪来的乘胜追击?” 萧启豫道:“范阳城外我军势如破竹,不是将他们赶到了涿郡么?我看张理将军的战报这么写的……难不成你欺君!” “这是缓兵之计
”苏晏头疼道,“王爷,再不打胜仗,您的父皇就要我的项上人头了
” 萧启豫一愣:“……何意?” 苏晏:“无他,只是朝廷需要一场胜仗
” “那也得是真正的胜仗,而不是打马虎眼让他们放心!”萧启豫怒道,“我若是你,就应当趁现在一鼓作气拿下涿郡,再伺机夺回渔阳,把这群蛮族赶出云门关!” 他这般固执,苏晏懒得虚与委蛇
他若真的不想讲理,无论派头还是气质都宛如个真正的流氓头子:“既然如此,你大可领着你的人去把涿郡拿回来——范阳城内外这万千军队,我一个人都不会给你
王爷,你不是要立军功么?我不拦你
” 萧启豫:“你——!” 其实他并未有多少接触苏晏的机会,一直以为苏晏是萧启琛口中那个端正严肃,为人谦和行事雷厉风行的少年,不料现在这样,好似他用尽了耐心,立时就本性毕露,说话夹枪带棒,活像一只惹不起的刺猬
苏晏一挑眉:“臣惜命得很
雁将军还未醒转,方将军和张将军都一身的伤,眼下谁人可当先锋?哦对,王爷,您要不要试试冲锋陷阵的滋味?” 萧启豫喉头一甜,差点被他气得吐血——这阴阳怪气的调子,怎么这么像萧启琛那个没心肝的小畜生?! 说完那话,苏晏看也不看萧启豫一眼,径直出了中军帐,也不知去哪儿冷静了
满腔热血方才涌起,被苏晏一盆冷水全部浇了个透心凉,萧启豫意难平半晌,也兀自拂袖而去,留下营帐中几个面面相觑的无辜观众
在萧启豫四平八稳地走出去后,沈成君闷声道:“这殿下真要对鸣玉指手画脚啊……此处天高皇帝远,可不是他能颐指气使的金陵城
照鸣玉的性格方才也算对他客气了,这样下去,改日鸣玉把他炖了吃我都不意外
” 张理被萧启豫的自以为是噎得够呛,闻言道:“总有天要出事,哎……” 方知摸摸鼻子:“我……我去看看雁南吧
” 那位据说能把雁南度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神医隔天便抵达了范阳,众人对“神医”的固有印象大都是白衣飘飘、美髯三尺长,待到真的见到本尊,齐齐地震惊了
神医年纪很轻,一点也不道骨仙风,穿着套简单的短打男装,包袱里装满了瓶瓶罐罐,赶路的缘故脸上乌七八糟的——而且是个姑娘
听方知说,这位唐姑娘目前定居洛阳,因此来得分外迅速
她和方知也并没有特别熟悉,只说是“替师兄还人情”,除了见到苏晏时微微一怔,其余时候都很冷静,钻进营帐后忙了大半天,再一身血污地出来,宣布道:“他没事了
” “这个药两天换一次,这些是内服的,”唐姑娘只和方知略微说过几句话,便对他叮嘱,“此次伤口虽然不太凶险,但位置却太过凑巧,再深一些,就算是雁南也没命了
等他醒转之后,叫他记得依照他们昆仑派的内功心法,每日循环一个小周天,不出一旬便可好转……” 方知连声答应,正详细地记下这些时,唐姑娘突然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哎,你们大将军是不是就是那个……” 方知一脑门官司,只好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唐姑娘道:“我瞧也是,那便顺手卖给你条消息吧
我师哥和小锦哥哥如今往西北去了,若是要找,就往那边寻,还想见面可得抓紧
” 方知“嗯”了两声,余光不时瞥向苏晏,似乎很堤防他突然过来
唐姑娘又与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些,之后便去休息了
她似乎并未有在此地多停留的意思,前线本就危险,饶是她颇有武艺,千军万马混乱起来也难以万全
雁南度彻底脱离危险后,唐姑娘便离开了
她提供的那条消息被方知转达给了苏晏,是关于他那失踪多年的孪生弟弟,方知以为苏晏会像当年知道他的行踪后一样不顾一切地先过去找了再说,岂料他出奇地冷静,只说了句“知道了”
“大帅这次不去找了?”沈成君恰好路过,调侃了一句
苏晏认真道:“比起他,更为重要的是赢下这场
等什么时候天下安定了,我再去找也不迟
” 而敌军是不会有耐心等雁南度完全恢复,苏晏也没有
他已无大碍后,苏晏便开始整军出发了,萧启豫说得有理,他们如果在战报中写明了一场胜利,却迟迟地不再发兵,朝中那些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言官说不准会说什么“贻误战机”的胡话
苏晏夹在艰难战事与皇帝的猜忌中,百般无奈
他的父辈当年再烽火狼烟,至少来自朝廷的支援总没缺过,现在他身陷囹圄,退后一步都会被无数谩骂吞没,只好硬着头皮向前
“昨日斥候回报,涿郡的突厥军开始有了动作,应当是知道雁将军还没好转,我们失去了一员猛将,于是要趁机卷土重来
”苏晏点过地图上的两座城池,相隔不到三百里,“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兖州军与燕军都蓄势待发,那么不如破釜沉舟
” 沈成君皱眉道:“可是粮草补给跟不上啊!” 苏晏:“不必担心粮草
涿郡城北便是黄河故道,突厥军撤退时丢盔弃甲的,现在气温回暖,河面冰消,他们应当不会这么快渡河,否则相当于把涿郡拱手让人
所以我们这么一逼,他们狗急跳墙,或许慌不择路地就跑了条错误的官道……不过此番太过冒险,我打算先带一支骑兵去刺探情况,倘若有机可乘,再跟上不迟
” 沈成君斟酌道:“骁骑卫与燕军骑兵加在一起不足三千人,你能行吗?” 苏晏反问道:“不然你来?” 他和沈成君说话一向没什么尊卑,闻言沈成君立刻道:“我随时给你支援
” “既如此,沈将军劳心解决后续补给之事吧!”苏晏笑了笑,不要脸地把最困难的任务留给了他,然后拿了挂在旁边的佩剑,溜之大吉
沈成君:“……”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劝平远侯爷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并不能用这一套去带孙子
苏晏留给沈成君的事,看着焦头烂额,好在只需要他握着那支快被揪秃了的毛笔隔着千里之遥同朝廷言官斡旋,而上战场之事,苏晏责无旁贷
他总是这样,需要以身犯险时从不缺席
翌日清晨,苏晏便与燕军主帅一道整军出发了
这位镇守大梁东北边境快二十年的将领有个中药名叫商陆,是苏致的老相识,却罕见地不是关系好的旧友
听张理说,两人一见就掐,活像斗红了眼的大公鸡,可见还是交恶居多
他增援骁骑卫时也拖着一张活像被欠了五百两黄金的苦瓜脸,鼻梁两侧的法令纹深得跟犁上去的一般
此人四十多岁至今未娶,将自己活成了顶天立地的光棍一条,任凭谁来说媒拉纤,也巍然不动——是沈成君的精神偶像
商陆将军对苏晏难得和颜悦色,行军途中还和他说起东北一线的城防:“此次蛮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了燕州,因为突厥与燕州接壤的东边新崛起了一族游牧者,战斗力很是剽悍,而且专门对着蛮子打
恐怕呼延图这回饥不择食地要和大梁打持久战,也是不敢和那些人正面起冲突,怕腹背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