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了这话,萧启琛虽还有不平,也默默地闭了嘴
他目光流转,这才见了萧启平背后的苏晏,疑惑地睁大眼睛,苏晏回他一个眼神,两人交接后,彼此要传达的信息太多太杂,无法瞬间领会,只得先放下
那厢皇后听了萧启琛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立时有宫女上前将她扶往凳上坐了,又端茶递水,好歹安抚了她
萧启平缓步走过去,在皇后跟前站定,说话声音虽轻,却不容反驳:“很多事并非查出真凶就能解决的,母后,您糊涂了
您收养启琛,势必要对他负责任,不能自恃身份看不起他,更不能动辄就责罚
” 皇后愤愤道:“是他自己出言不逊!” 萧启平追问她:“启琛还小,能说什么话惹您气成这样?” 皇后气犹未定,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旁边贴身侍女道:“回殿下的话,今日六殿下要出门,娘娘问他去哪儿
六殿下开口便是什么……‘你非我生母,不管我死活,平日里随意打骂,这会儿倒是装腔作势管起我去哪儿了?是怕待会儿平哥哥来了见不到人?还是怕我偷偷跑去找父皇?’”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原话中的讥讽都一模一样
下首已经消停了的萧启琛闻言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扭过头去,旁若无人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
萧启平仍然安静,面色都不变,道:“启琛向来直言不讳,父皇都不曾说什么
您今日做事实在不计后果,倘若传了出去,岂不被旁人看笑话?——苏晏,你带六殿下回东宫
母后,我会面圣,告诉父皇让启琛不要住在这儿了,您看行吗?” 皇后还要说什么,萧启平又道:“这地方我虽看不见,也觉得冷清得很
今日便不留下用饭了,母后恕罪,儿子告辞
” 他说完这些,抬手示意苏晏去拉人,自己走得稳稳当当,一路连半个停顿也无,背影看上去竟不像个盲人了
萧启平此人,从来是深宫中严厉教养长大的
皇后并非善茬,皇帝更是对他格外上心
只是在外一直端着,如今身上难得显露出一丝血性,带刺的感觉倒很不像他了
苏晏抓住萧启琛的手时,很突兀地这么想
他回过神来,见萧启琛走路一个趔趄,连忙低声道:“真没事儿?” 萧启琛龇牙咧嘴:“可疼死我了
” “那你便不要跟她顶嘴
”前头的萧启平接了一句话,停下脚步扭头道,“接你去东宫也是权衡之后的下策了,我很快封王,届时你又将在哪儿?” 话语中透出一丝很诡异的意思,苏晏来不及细想,听萧启琛道:“平哥哥,我想搬回承岚殿
皇后娘娘的‘养育之恩’我受不起,再在明福宫待下去,我怕自己还没捱到封王开府,便一命呜呼了——三天两头挨罚,实在吃不消
” 他的语气很沉静,甚至有些淡漠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萧启平这次没有回答,他直勾勾地望向萧启琛的方向
苏晏感觉自己拉着的人分明浑身一抖,连苏晏都情不自禁地站直了,好似萧启平能透过那块蒙眼的绸带望进他心里,而这一刻,对方分明和当年坐在贵妃榻上品茶、云淡风轻间便决断了不少大事的皇太子重合了
“下次别让我听见你这么说自己
”萧启平道,声音柔和,然而不容置疑
萧启琛瑟缩片刻,道:“我知错了
” 从明福宫出来,已是月上柳梢了
秋色渐浓的时候,萧启平有些畏寒,裹上了一件袍子,却不乘肩舆,和他们俩并肩走
苏晏忍不住好几次瞥向他,心头只觉萧启平这些年恐怕辛苦,可那气质与往日别无二致,仍旧让人又觉得他平易近人,又本能地畏惧
他拽着萧启琛的手,对方一直低头不语
见他衣着单薄,苏晏问道:“冷吗?” 萧启琛本欲回答实话,见苏晏身上也没外衫,硬是憋了回去,逞强道:“还成
” 苏晏道:“待会儿送你去到东宫,我便回住所去了
你记得上点药,普通的金创药也行,莫要让伤口晾着……你身子不好,待会儿又烧起来会难受
” 他絮絮叨叨一通,听得萧启琛一张阴云密布的小脸愣是阳光明媚了
他忍不住一拍苏晏的脑袋,道:“知道了知道了,阿晏平时什么都不说,叮嘱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
” 萧启琛见苏晏刚要反驳,又飞快道:“可你今日能不回营房吗?” 苏晏为难道:“这……恐怕不妥
” “有何不妥的,我求平哥哥差人去给你统领说一声
”萧启琛的眼生得好看,刻意蹙眉装可怜时,眼里水光盈盈,让人根本无暇听他说话,只能醉在目光中了
见苏晏一时语塞,萧启琛又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我背疼得很,今夜怕也睡不着……你就陪我聊聊天,跟小时候一样
实在不行,我看着你睡也成,阿晏,你最好了,舍不得我自己趴一夜的,对么?” 苏晏这下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为难地咬着下唇,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两个人在后头好一通胡闹,说的话全被萧启平听到
他自眼盲之后,耳力变得极好,听到这些,不忍道:“苏晏,你今夜便留在东宫吧,我待会儿差人去替你说说便是——你也真是,好好的一个小侯爷,没事守什么城
” 后半句不轻不重的调侃被苏晏无视,他要张嘴谢恩,又被萧启琛打断:“平哥哥,可谢谢你了!明日我给你去端桂花糕来吃!” 萧启平笑道:“不必,端回来也是你吃了大半,想了的话,自己去要便是
” 他与萧启琛言笑晏晏,旁边看着的苏晏只觉得这场景令人放松
他好似在这条漫长的石板路上,慢慢地走回了几年前,月色明亮,遍地清辉
苏晏仰起头,见宫室的飞檐上挂着一颗星辰
“那是紫微星
”萧启琛道,“紫微独坐,是为帝王命中无左右相交
前些日子父皇听了司天监的这些话,认定了是天命要让他废太子,改立储君
诏令未下,却已多日不曾问及,所以宫内众人惶惶不安
倘若真是突然易储……” “启琛
”萧启平侧脸对他道,“本是理所应当,不必多言了
” 苏晏猛然明白过来,他这天见了萧启平开始,那些只言片语中让他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不管是皇后,还是萧启琛,甚至萧启平自己都反复提及的,“要封王了”
但东宫封王,可不就是被废了么? 苏晏抬起头对上萧启平单薄的背影,终究是欲言又止
他牵了牵萧启琛的手,挤出一个笑来,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似的,说道:“走吧,回去我陪你休息
” 他牵着萧启琛,听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沉默着,默然地数脚下踩过的石板
宫城回廊漫长,苏晏一步一步地走,听细碎的脚步声与平稳的呼吸声混在一处,他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
他那时无忧无虑,整天陪着萧启琛胡闹,和萧启平插科打诨
苏晏哑然失笑,原来他曾与这些天生贵胄的皇族那么近,无话不谈,朝夕相处
如今重新站在一处,听他们说些自己并不了解的话题,反倒有点渐行渐远的生疏了
东宫与苏晏记忆中差别不大,仍旧是装潢古朴却不失文雅气质的
庭院中的蔷薇还在,只是深秋时节,早已不再繁盛,叶子也凋落一地,格外萧条
萧启平看不见这变化,自然也不懂苏晏的感慨,他略微回首道:“启琛还是去住你此前那间房,过些日子,我想法让你见父皇一面,届时回承岚殿也好,还是去旁的娘娘那儿到你成年,你自己与他说道
” 萧启琛面上看不出高兴与否,语气却十分雀跃:“那敢情好,我要出宫跟你住!” 萧启平笑道:“这可不行
好了,快去歇着吧,你那伤得敷药包扎,莫要再耽搁了
” 他这话一出,萧启琛再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他与苏晏对视片刻,终是展颜一笑,小声道:“我还住原来那儿
” 语焉不详的几个字,苏晏还未明白他到底指的是什么,就被萧启琛兴冲冲地拽过了东宫的回廊,停在别院一间房前
夜色已深,苏晏观察四周,熟悉感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刚要询问,萧启琛伸手推开了房门
侍女替他们点了灯,于是中规中矩的陈设映入眼帘,床榻只比地面微微高些,中间摆了张矮几,上有茶具,只是好似有些落灰了,窗下书桌上还有习字的文房四宝
虽说简陋,可也五脏俱全,器物均是上好的材质
苏晏走了几步,终是想了起来,不可思议道:“这是……我之前住的地方?” 萧启琛除下鞋袜,赤脚踩到榻上,从床头的小抽屉中取出药膏递给苏晏,回他道:“可不是嘛
以前在你这儿蹭吃蹭睡惯了,你走了我去别处反倒睡不着
那次平哥哥听说我身子不好,喊我来东宫,他陪我说说话
偶然休息了一次,却不想在这儿居然能做个好梦
从那以后我便时常过来……这段时日没来,才没了人气
” 他说话间已有顺从的婢女轻手轻脚进来,飞快地收拾干净久无人住的屋子,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晏被萧启琛塞了个药瓶,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叫御医吗?” 萧启琛老神在在道:“深夜不好打扰,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是在军中吗?平日总见过小伤吧,先用这个洗干净,再敷点药,劳动小侯爷了,可好?” 白天见面尚觉不出来,夜里大约因为人静,苏晏听萧启琛说话便格外清晰些
萧启琛说话时,总有些含糊,可又带着软糯的、恰到好处的娇气,叫人喜欢听他一直说下去
他已不是从前的孩童,性格里那份天真也被藏了起来,只在私语之时透出一些影子,好让人知道,他还和以前一样,不曾变过
苏晏的心为这份“不曾变过”而蓦然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拿着药瓶,注视萧启琛自顾自地除下外衫,然后是中衣,最终露出了整个后背
萧启琛随意地趴在了榻上,大方地将伤口亮给苏晏看
他本应当和金陵城中所有纨绔少年一样,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一掐都能留下印子
可萧启琛还没长开的、清瘦得有些过分的背上,除却清晰可见的脊骨形状,赫然遍布着横七竖八的血痕,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止血结痂之后,被衣物拉扯开,复又鲜血淋漓
终于苏晏长长出了口气,他坐在榻边,举起手中的药瓶,柔声道:“我下手没个轻重,待会儿要是疼了,你记得吭声,别傻不拉几在那儿忍着——” 萧启琛枕着自己手臂,偏头朝苏晏笑:“晓得啦,你吵死了
” 他目光流转,还有心思说笑
可很快,萧启琛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起初他嗅到熟悉的药香,接着脊背上的伤口先是一凉,随后火急火燎地疼了起来
那药水好似直直地淌进了他的骨骼,顺着四肢百骸一路钻到脑中,烫得萧启琛险些没了思考的能力
他反手抓住苏锦,失了分寸,怒道:“就算是头驴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给我轻一些,你要痛死我吗!” 苏晏闻言立刻收了药瓶,改以手掌推开那药水
他的手掌冰凉,此刻贴在赤裸后背上,居然恰如其分地给了萧启琛一丝慰藉
萧启琛很快不哼哼了,咬着下唇默默忍,心头一边觉得苏晏该被千刀万剐,一边又因为他有意放轻了的力度而颇为感慨
从前他受伤,少年人知道羞赧,不肯让婢女来,宦官服侍他又别扭,若非严重到走不动路,萧启琛从来都自己潦草处理
虽然事后被孙御医骂了好几次,他仍旧屡教不改
“……倒真是没人像他这样尽心对我了
”萧启琛这么想着,竟然有些眼热
而后苏晏拿了另一盒药膏给他擦上,那药膏是止血化瘀、治愈伤口之用,不是什么虎狼药,擦上后清清凉凉的,萧启琛整个人好受了许多
他趴在榻上,掰着指头与苏晏说些其他话,声音低了,混着夜风与星光
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萧启琛终是困倦得睡了过去
苏晏轻手轻脚拿过床尾一条毯子给他搭在背上,站起身时腰背都酸痛了
苏晏揉了揉眼,移到房室中央,那桌上一盏烛光快要燃尽,烛花堆积,一片黯淡的白色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我错辣!!TAT
第9章 橘颂 萧启琛这一觉前所未有的安稳,甚至做了半个甜美的梦
他舒舒服服地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醒过来,背后的伤也不痛了
他睡眼惺忪地往四周一看,烛花已被剪过,可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旁人
萧启琛略一思忖,突然记起了苏晏
他连忙下床披上衣服,甫一推开门,便和端着热水而来的绿衣撞了个正着
绿衣好不容易端稳了水盆,惊道:“殿下起来了?怎么莽莽撞撞往外跑?” “见过苏晏没有?”萧启琛急切问道
绿衣哄着他回房内,将水盆放好,又拧了帕子给萧启琛,才道:“今早上奴婢见过小侯爷一眼,他好似对太子殿下贴身的翠玉姑姑说了些话便离开了……殿下,怎么了?” 萧启琛瘪嘴道:“大约忧心他那边的差事吧
我就不明白,一个大司马门,站岗值守,他当多么光荣的事一样兢兢业业……算了,不提这个
绿衣,你见了他,觉着是不是变化很大?” 绿衣笑道:“可别说,方才小侯爷过去时,奴婢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的公子一早来探望太子殿下
问了翠玉姑姑,才晓得那是苏晏公子
殿下,公子这几年倒是真越来越俊俏,早晨东宫新来的那个小宫女见了苏公子,公子冲她笑了笑,她脸都红透了……” 绿衣说得开心,没见到萧启琛的表情先是欢欣,而后笑意渐渐地消弭,最终定格在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萧启琛问:“哪个小宫女……很好看么?苏晏他笑什么?” 绿衣不知他话里有话,诚实道:“就是前日皇后娘娘给太子殿下的通房丫头啊,太子殿下十九了,皇后娘娘在替他选妃呢,如今要个通房丫头也正常
殿下,你以后也得有这一步,不必忌讳
”说到最后,竟是开起玩笑了
被她揶揄得脸上一热,萧启琛迅速地反驳道:“我才不要什么通房丫头!” 结果想好的说辞就被这么一出冲淡了,萧启琛不肯再提,自暴自弃地抹了脸
他记得前日跟萧启平说过的桂花糕,便盘算着先去御膳间要一盘回来,路上走得快,回到东宫也不会变凉
东宫失势之后,台城其他宫室的奴才们也跟着落井下石,纯粹是萧启平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而萧启琛对苏晏所言的什么“人性使然”也尽是萧启平教他的
萧启平不是他的长兄,可自小一处,无论最初是为了讨得父皇欢心,还是维护自己储君温良恭俭让的形象对他好
这么些年过后,竟也时常提点、指教着,好似要把学的那些无处而用的治国之道教给萧启琛
可惜萧启琛不太愿意学,又不想惹他难过,夹在中间分外难受
满心复杂地出门去,萧启琛刚要转出东宫,忽然瞥见花园的池塘边有两个人影
他瞅着眼熟,轻手轻脚地过去,靠在廊柱之后,正大光明地偷看起来
只见那二人其一武将装束,发髻整齐,另一个长衫广袖,以背相对,颇有些瘦弱
萧启琛咬手指,暗道:“这不是阿晏和平哥哥?阿晏没走?” 池边的梧桐落下片枯黄卷曲的叶子,轻轻地坠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
这叶落之声太过细微,萧启平却压着那涟漪荡开的水声,突然道:“去南苑驻军也好,顺从父皇的意思到禁军也好,怎么看也不是你该做的事
是和大将军吵架了么?” 苏晏稍加思索,顾左右而言他道:“爹他的想法,和臣的不一样
自从突厥王子入金陵为质,他们的可汗便消停不少
但臣觉得这不是服从天命,反倒如同当年太宗时……养精蓄锐,只待一朝有了机会便奋起反扑
他们是草原的野狼,贪心不足,怎么会安于守在长城以北?可惜台军居功自傲,禁军不成气候,实在令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