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苏妖孽自己其实也是个懒得管事的,能扔给这些地方头目的事情就绝不亲自动手,因此这些年来,何七手下能聚拢一批忠诚于他的下属,也不奇怪
这一路南下, 一直有随意楼的人与苏妖孽暗中联络
然而现在湖广的局面十分复杂, 再加上他本人的身份也有些问题, 因此接触的不多
不过也足以让他知道何七今晚将要出现在哪里,又打算干什么
何七的据点是城中很著名的一家青楼, 而何七今晚, 就是要在那里告诉自己忠心的下属们一件事——过了这顿饭, 我们就不再是随意楼的人了
——如今萧随意和易温酒正筹谋怎么从肃王手里把长江水运抠出来,如果何七在这个时候成功地走出这一步,导致湖广一带情报系统断裂,随意楼将失去很大的先机
而何七也可以借此与随意楼谈判, 逐渐坐稳长江再图发展;或者甚至直接从易温酒和萧随意手里截下碧落黄泉帮旧日的家底……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苏妖孽没有来过汉口
船靠岸的时候,苏妖孽想着何七肯定在码头上留了人,于是也不急着下船,直到一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这才施施然从自己舱中走了出来
船家正在清点一层客人们落下的东西,看到居然还有人从二层走下来,不由暴怒
“抱歉
”苏妖孽向着暴怒的船家浅浅一笑,“睡过头了
” 船家的心情这才看起来好了一点
苏妖孽透过窗往码头上一望,注意到了几个人举止比较有随意楼气质的人,暗自记在心里,然后向船家道了声谢便下了船
下船之后,他有意走到一个刚才被他怀疑是何七属下的民夫面前,礼貌问道:“这位……壮士,敢问这城里有哪些游玩的地方?” 民夫先是一愣,然后说道:“我不知道
” 苏妖孽面纱后的目光仔细地观察民夫面上的神色,确认他没有看出自己的异常之处,这才道了谢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叫道:“三当家的?” 苏妖孽一怔,一回头,正看到先前他怀疑的一个纤夫走了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在那里见过此人,再加上他现在面上还遮着轻纱,于是顺势装作惊讶问道:“什么?” 纤夫喊出“三当家的”的同时,苏妖孽身边民夫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苏妖孽知道这并不代表对他的敌意,只不过是随意楼暗探们在遇到突发情况时表现出的职业性戒备而已
——按照他惯常的行事方式,自然该杀了这两人以确保他的行踪不会泄露
然而这件事尴尬的地方就在于……这两个人是随意楼的人,换句话说,是他的人
死一个都是损失啊
而且……如果他苏三楼主的伪装都能被自己下属看破的话,他真的可以不用混了
苏妖孽觉得自己的专业素养受到了质疑,于是十分坦然地看着面前的纤夫,神色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以及对对方长时间不回话的许些愤怒
“抱歉
”又沉默了一小段时间之后,苏妖孽冷冷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这位兄弟,您请不要一直看着我
我该走了
” ——此时三人的站位,倒有点像民夫和纤夫呈犄角状把苏妖孽堵在江边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被堵住的人是他自己的话,苏妖孽简直想赞赏这两个人的职业素养
纤夫还是看着苏妖孽
苏妖孽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二人又对峙了一小会儿,正当苏妖孽准备再开口骂两句的时候,他身后的民夫终于撤了撤身子,让开了一条道
苏妖孽不悦地冷哼一声,然后扔下一句“莫名其妙”便转身下了码头
这场码头危机确实来得莫名其妙,苏妖孽仔细推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当时真的出手制住了对方,他的行踪虽然不至于立刻就泄露,但也决计瞒不到晚上去
——那个纤夫至始至终只是喊了一声“三当家的”,既没有掀开他的面纱检查,也没有试探他的身手或者用别的言语试探,说明很可能对方也没有把握,只是随手试一试而已
汉口水运通达,换了他在何七的位置上,也会让能力出众的人去监视码头
苏妖孽由此估算出了何七手下的平均水平
他换了衣服,一边随意在城里闲逛着,一边仔细反思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直到傍晚,苏妖孽都没反思出来结果
不过如他推算的,那个纤夫也只是随口一试而已——何况,那纤夫想要试一试他是不是苏三,很可能只是因为最近他叛离随意楼的传言而已
何七不是会轻易把计划透露给属下的人
总之,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纤夫并没有把“苏妖孽可能来了汉口”这条消息上报
于是苏妖孽直走到凝香楼门口,都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凝香楼是汉口城中数一数二的青楼,花柳繁华
苏妖孽披着一件半路上买来的黑色长袍,头发整齐地系起,状似闲散地绕着凝香楼逛了几圈,暗中则把周围出入的路线、以及何七在哪里埋伏了人手之类的事记了个清清楚楚
他一面在脑海中整理着何七重伤逃亡或者他自己失手逃亡可能的路线选择,一面含笑向凝香楼走去
凝香楼门口站着两个招呼客人的姑娘,看到他眼睛便是一亮
——苏妖孽这一身装扮,怎么看都像是某位又有钱又有闲的公子哥儿
然而这二位姑娘看过无数人物,自然能一眼就分辨出这个黑衣的年轻男子身上有某种久居高位的尊贵雍容气质
而那是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们不可能有的
这样年轻又有实权的贵人,自然很能引起凝香楼的注意
更何况脸还很好看
苏妖孽笑着收下了二位姑娘殷勤的笑语,不着痕迹地把试图贴上来的二人推开,然后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这两位姑娘身上的脂粉味都很重,而那身衣服,也不知道被来往的恩客们蹭过多少次…… 苏·洁癖·妖孽觉得很不爽
——自己早晚得死在洁癖上,苏妖孽如是想道
想到洁癖,苏妖孽就想到肃王撒在自己脸上的一盆香灰,于是把肃王那颗蠢头按进一缸香灰里的渴望骤然变得无比强烈
他收摄心神,淡淡笑着,目光从凝香楼的一楼扫过
一个端着点心走过的伙计看到了他,全身骤然僵硬——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凝香楼的,想必地位不低,认得出他也很正常
隔着十丈距离,苏妖孽甚至能察觉到伙计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他只是笑了笑,双手笼在袖中,神色淡淡地踏上了上楼的楼梯
伙计砰地一声将端着的点心托盘摔在地上,然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中,跳起来一把抓住房梁,连楼梯也不走了,只想抢在苏妖孽之前翻上楼去报信
苏妖孽看着伙计仓皇的背影,没有阻止
于是理所应当的,当他走到凝香楼顶层的时候,受到了何七极其下属的隆重欢迎
所谓的“隆重”,是指当苏妖孽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席间所有人齐齐起身,神色从阴沉到惊喜不等,其中起身最快的是主位上的何七,激动的眼神逼真至极,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他下一瞬间就会直接跪在苏妖孽面前的错觉
然而事实是谁也没有跪,苏妖孽也没有看任何人,径自走到正厅尽头,既不催促,也不责备,只是淡淡地看着何七
短暂的对视过后,何七移开目光,让出了主位
苏妖孽丝毫没有谦让意思地在何七的席上坐下,何七只能站在一旁
他这一站,席间也没谁敢继续坐着了,于是原本已经坐下的众人又哗啦哗啦地站了一地
苏妖孽看了看面前的席案——菜肴还没上,只先摆了一杯酒来,酒杯还是满的,看样子他时间算得正好,众人甚至连酒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他转头看着身旁的何七,淡淡问道:“你说完了么?” 何七面色微变,旋即恢复正常,微微低头,面不改色答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 “我说
”苏妖孽转过目光,随手拿起酒杯在指尖转着,也不再看何七一眼,“‘这杯酒喝完,从此随意楼是随意楼,何七是何七’——我不确定原话是不是这样,但总归是这个意思——这句话,你说完了么?”
何七没有答话, 垂下眼,目光却落在苏妖孽端着酒杯的右手上
——苏妖孽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 指间转着一尊复古的青铜酒樽,竟有种异样的美感, 让人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眼去
然而何七的注意力明显不在这上面
他只看到,那只十分好看的手, 五指指尖上, 都还——裹着白色的纱布
萧随意和苏妖孽在鲁王府肯定是受了伤的,而这二位的伤势素来被随意楼列为最高机密,因此他们只知道自家首领受了伤,却不知道具体的伤势如何
怎样的伤,能让苏妖孽这样的人养一个月都没养好? 而众所周知,苏三当家这一身本事, 一半都着落在那双手上, 而现在, 看起来苏妖孽受伤的地方正是手指…… 何七看着苏妖孽指间干净的白纱,一个念头情不自禁地浮现了起来, 折磨得他不得安生
苏妖孽的武功还剩下多少? 如果……趁着现在杀了他呢? 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 何七面上的神色愈发恭谨, 垂眉说道:“三当家的说笑了
” 苏妖孽笑了一声,把手里的青铜酒樽搁到桌上,淡淡说道:“那便是我多虑了
都还站着干什么,还不给何先生看座?” 立刻有人重新布置了酒宴, 给何七在苏妖孽身边摆出了一席来
何七刚坐定,便向侍女吩咐道:“三当家的喜欢红酒
把这酒撤了,换凝香楼里最好的红酒来,记得冰镇
” 苏妖孽笑,“入冬了,冰镇伤身
” 何七垂下眼眸,“三当家的什么时候在意过那种事情
” “还是何先生懂我
”苏妖孽微微一笑,看到众下属仍是一派拘谨神色,于是说道:“何先生说的不错,诸位近日辛苦了,我随意楼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大家没必要严肃成这样
何况这里还是凝香楼……” 他意味深长地隐住了话头,何七替他接了下去,“——不好好乐一乐,岂不是对不住三当家的当年把据点定在这里的一片苦心?” 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妖孽笑啐道:“油嘴滑舌
” 何七回敬道:“三当家的指导有方
” 众人于是又都笑了起来
——苏妖孽的突然出现,再加上开口两句石破天惊的话,着实把在座的何七下属们都吓得不轻
然而看此时苏妖孽与何七谈笑风生的样子,他们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心想苏妖孽那句诛心之语大约也只是两位大佬之间的玩笑而已
这么一想,他们面前的酒也变得美味了许多
随意楼众人都知道自家三当家对洁净有些偏执,因此二位大佬虽然都说过不必拘谨,倒也没谁敢当着苏妖孽的面和凝香楼的姑娘“乐一乐”
甚至连侍女换上红酒前来时,众随意楼暗探们也都是一脸正经,连偷眼瞧的都没有
何七坚持要给苏妖孽倒酒
苏妖孽无奈,只好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咚”地一声把酒杯往桌上一杵,一副“你尽管倒喝醉算我输”的表情
何七也不推拒,十分贴心地替苏妖孽倒满了红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凝香楼鄙薄之地,没有夜光杯这种珍奇,委屈三当家的了
”何七几乎贴在苏妖孽耳边,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苏妖孽微微一笑,以同样的声音说道:“可惜我喜欢青铜的
” 何七低下头,没有让苏妖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然后恭谨地退回了自己席上,举杯道:“我敬三楼主一杯
” 席间原本还有些喧闹,何七这杯酒一敬,众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目光全部集中到何七手里的酒樽上
苏妖孽举杯,“辛苦了
” 然后和何七同时一饮而尽
许久,在何七附在的目光中,苏妖孽放下酒杯,幽幽一叹
“这酒不知道是哪里产的,劲儿真大
”他伸手支住额头,似乎是有些不胜酒力,声音也是飘忽的,“还有何先生你,还真是让我惊讶
我原以为你会用毒的,没想到你竟然还想要活的——我应该说你白痴呢还是说你白痴呢?” 何七面色大变
苏妖孽便在这时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看着何七,淡淡说道:“你进随意楼的第一天,我便教过你,对付像我这种人,一定要直接下杀手
” 他站起身,“……果然都还给我了
” 何七的额上已经开始渗出冷汗,咬着牙问道:“怎么看破的?” “看破?”苏妖孽淡淡笑了一声,“我就是来杀你的,不用看
” 席间的众随意楼暗探早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七痛苦地弯下腰,捂住了肚子,勉强说道:“……怎么看破我下药的?” “我根本没有看
”苏妖孽目光缓缓从呆滞的众下属身上扫过,对一旁的何七连看都没看一眼,“那杯酒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喝,过手之后才发现你下了药的
” 何七一窒,却听苏妖孽毫无情绪地说了下去,“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以为随意楼不知道的
”他终于转过身,至那杯毒酒以来,第一次正眼看着何七,面无表情说道:“换我是你,早在苏妖孽进门的时候就杀了他了
真不知道我教你的那些东西都被你忘到哪里去了
” 何七咬牙,“……我酒里的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他对苏妖孽下的只是迷药,苏妖孽回敬他的,却是致命的、甚至还无解的剧毒! 苏妖孽忽然说道:“抬头
” 何七下意识地抬头,却见苏妖孽忽地上前一步,从袖中伸出左手扳起了他下巴,手指上锋锐的尖爪贴在他皮肤上,激得他下意识地一阵战栗
苏妖孽看着他问道:“凝香楼是谁的主场?” 何七一怔,然后瞳孔猛地放大! 这么多年了,尤其是最近苏妖孽叛逃的消息,让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凝香楼是他何七的主场……然而他却忘了,这一切只是因为苏妖孽懒得管而已! 如今他回来了,理所当然地拿走了所有本就是他的东西
“凝香楼里,我想什么时候下毒,就能什么时候下毒
”苏妖孽的左手缓缓下滑,然后扣住了何七的喉咙,“但凡我当初教你的东西,你还记得那么一点,今天就不会死的这么快……真不知道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 他却没有用力,只是把何七像条死鱼一样扔在了地上,转身唤道:“容青行
” 何七的一个下属上前一步,“在
” 苏妖孽重新袖起双手,目光落到他脸上——此时苏妖孽一身黑衣,面色沉静,那双素净修长的手上一滴血迹都未沾,却让场间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淡淡说道:“往后何七的事情就归你了
” ——杀死何七不难,但是何七到底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多少属下,他也没有把握……万一这个叫容青行的副手今天执意和随意楼翻脸,即使是他,想脱身也有些困难
他只希望自己刚才杀死何七那一手镇得住这些人
许久,容青行低下头,“……是
” 苏妖孽并无意追查这位何七继任者的真正心思——反正容青行既然现在没有站出来,那往后他苏妖孽在的时候,只怕都不敢反了
他又对何七死后的湖广一带做了些安排,神色平静从容,看在随意楼众下属眼中,却如神明一般
直到说完所有的人事调动,苏妖孽这才觉得有些口渴,于是随手端起一杯无毒的酒喝了一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
正好十天
第十一天,此时尚在太原的萧随意公布了苏妖孽背叛一事的真相,随意楼上上下下震惊无比,随后便是欣慰与喜悦
第十三天,何七的死讯传到太原,萧随意的声望顿时又涨了不少
第十四天,萧随意接到了苏妖孽的传讯,说自己五日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