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妖孽将这一晚推演的结果简单整理了一下放到一旁,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啪地一声重重将笔摔在桌上,墨汁飞溅
他左手颤抖着从袖中伸出,然后猛地攀住了书案边缘,五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苍白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张牙舞爪得触目惊心
苏妖孽狠狠地咬住了牙
至听到萧随意的死讯起,他一直强压着情绪,一件一件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局面甚至反杀——然而现在这些事做完,他这一口气终于泄了
萧随意死了
萧随意…… ……死了
苏妖孽浑身颤抖,五指用力之下竟然楔进了书案里,指尖被木屑刺得鲜血淋漓,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
萧随意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
他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喜欢坑人的随意楼楼主就应该一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并且喜欢坑人下去,一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京城的城墙都化成灰,一直
他从来没想过萧随意可能死,死得他痛彻心扉
苏妖孽怔怔地看着窗外灭了灯的秦淮河,眼神空洞,怀疑自己这双眼睛里的泪水,早八百年前就流干了
他就该是天生的戏子,无情无义,演尽悲欢离合任凭看客们欣喜悲伤哀怨愤怒把七情画在脸上,自己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如今他自己的爱人死了,他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此刻长夜将尽,彻夜寻欢的客人们早就睡了,连最尽忠职守的值夜杀手都到了换班的时刻,十里秦淮河只有他这一盏灯亮着
杀手换班的时候有一刻钟间隙,一刻钟之后,他苏妖孽还是那个心黑手狠杀人上位的苏三楼主
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悲伤
第一次见到萧随意的时候,他站在随意楼的屋顶上,险些被随意楼杀手们射成蜂窝
那时萧随意还不到二十,夕阳照在他脸上,硬是把一副仓皇狼狈的面容照出了英俊坚忍的味道
然后他带着萧随意他爹的骨灰进了随意楼
萧随意亲自下场与他比武,二人打了个平手
那时候他们俩武功都不好,那场比武,在外人看来应当是极可笑的
自他入随意楼,兜兜转转也有九年时光
那时候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沾上情爱两个字的一天——他是唱戏的,那些情情爱爱的,他一直自负看得比谁都透彻
何况他苏妖孽一个名字都没有的黑户,哪天死了坟头都不见得能长几棵草
他只觉得萧随意就是萧随意,九年了虽然从未对他动过什么心思,却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万一哪天我死在他前面,无论我那时候是朝廷叛逆还是采花淫贼,他都会替我收尸
然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往我坟头洒一坛子酒,从波斯红酒到绍兴女儿红,一年一坛,不带重样的
” “所以,你说给我翻倍,可惜我这辈子只能死一次啊……所以还是算了吧
” 他苏妖孽这辈子薄情寡义惯了,难得记得留一份信任给萧随意,不想再换了
萧随意在鲁王府里说喜欢他,他应该是信了的……不然为什么他要故意激怒肃王和肃王妃
……他大概真的信了,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些东西假装不存在是没有用的
京城去太原的路上,月色下萧随意把他抱在怀里……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不排斥被一个男人贴得这么近,可笑他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
那时月色当是正好
……最后的最后,他坐在破败的太原古城墙上喝酒,萧随意站在他背后缠着他讲唐明皇的白痴事迹,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一起
十月十二日,鲁王府地道,萧随意冲痛得视线模糊的苏妖孽喊道: “我喜欢你!” 半年之后,六朝古都南京,苏妖孽抬头看着窗外空空茫茫的夜,轻声说道: “我也喜欢你啊
” 苏妖孽知道自己面色一定很差,于是喝了一杯浓茶之后,坐到了卧室里梳妆的铜镜之前,取出一套易容工具
化妆术是易容术的基础,因此他随身带着的这些东西里,胭脂水粉一流自然也不会落下
虽然这些东西绛仙楼里肯定有,但是……他不敢保证有没有人会在其中下毒,尤其是昨天夜里他才传出萧随意的死讯
苏妖孽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地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真是太久没做这种事儿手艺退步了,他画眉的时候居然画偏了两次
折腾了足有一刻钟,苏妖孽才掩饰好自己脸上的憔悴,细细地修了眉,两道长眉用墨笔勾过,端的是风流俊逸
他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出神地想着——上一次这么认真的打理自己,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真是讽刺
他将白色劲装的袖口系紧,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这才站起身来,将那件宽大的正紫色外袍罩在最外面
做完这些之后,正好侍女送来早点
苏妖孽转头道了一声谢,便看到侍女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礼貌地接过侍女手里的早点回了房间
——苏妖孽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化过妆之后肯定更好看,尤其是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现在定然是一身的杀气,吓到小姑娘也是正常
他验明无毒之后,一个人用过早点,然后上到了绛仙楼的顶层
绛仙楼是他手下情报网的一处据点,因此也秉承了随意楼一贯的设计风格,专门将顶层留出来,作为贵人们设宴寻欢作乐之用
如今再遮掩行踪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索性就光明正大地用了这个地方
苏妖孽是最后一个到的,除了他之外,众人早已就座
他一路走来,目光从随意楼下属们面上一一掠过,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些人自己竟然都叫得出名字
他却没多想,一撩衣摆直接在主座上坐了
祝生原本正站在苏妖孽身侧,这时却也默默地撇开了目光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妖孽,一身紫衣,肤色素净,妆容精致,神色也是淡淡的,明明应该是倾城绝色,却生生灼得他双目刺痛,连多看一眼都不行
撇开目光之后,祝生仍是心有余悸
剩下的人就没有祝生这么幸运了,没有人敢当着苏妖孽的面转过头去,只能低头不去看他
苏妖孽也没兴趣废话,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汉口那艘军备船上发生的事情(当然把萧随意的死说成了自己的功劳)以及眼下的局势,然后交代了宫九城死后随意楼的下一步动作,再让两个刀主商讨一下应该如何应对魏沉的暗杀
至始至终,关于楼主之位到底归谁,他都没有再提过一句
说完这些之后,他支着下巴,如往常一般问道:“谁有异议?” “……我
”一个执事虽然不敢看他,还是小小声说道:“鄱阳湖有易白易帮主,即使出了什么事也能反应过来,不用这么急着撤离;而且鄱阳湖离汉口不远,做什么都很方便……” 苏妖孽想了想,解释道:“肃王既然已经动手,一旦肃王和朝廷开战,单凭我们这么些人,很难弄出来什么动静;而且,事实上想要潜入汉口的话,完全用不着鄱阳湖做跳板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易先生在鄱阳湖,而我们与易先生一起,我们毕竟和碧落黄泉帮不同……这对我们还是很不利的,所以我觉得尽早撤离为好
” “至于来不来得及……”他喝了口茶,看着那人说道:“你还要考虑这里的消息传到鄱阳湖一般要半日,最快两个时辰
” 那人若有所思
立刻有人接着“异议”,“碧落黄泉帮不一定可信……” 众人“异议”了许久,苏妖孽知道这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毛病,一一的解释了,偶尔也会调整一下计划
说这些的时候,苏妖孽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众人面上扫过,知道这些人多半已经接受了自己杀死萧随意这一事实
就算不接受,至多也只是心情复杂,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至始至终,苏妖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摄取楼主之位理所当然之类的话,也没有试图热血沸腾地劝说自己的这些下属们
——他所做的,只是证明自己能带着所有人在乱世中活下去,以及,逆我者亡
如苏妖孽预料的那般,傍晚的时候,魏沉的客人们到了
然后毫无悬念地死在他设计好的伏杀之下
与魏沉的客人们一起到来的,是肃王叛乱的消息,以及随意楼前任楼主萧随意的死讯
——至于随意楼现任楼主到底是姓魏还是姓苏,没有人敢给出答案
听说在那次军备船上莫名其妙爆发的战斗之后,肃王当夜便冲进湖广总督府里抢了总督大人的官印,然后连夜赶到城外湖广州军住处,迅速控制了上上下下所有的将领
……至于那些不服控制的,都被杀了
苏妖孽听到这里的时候,面上没有什么神色,心里却想着,师父当年居然能从俞铮手下逃出来,简直是个奇迹
肃王叛乱的消息传来之后,南京城迅速陷入恐慌之中,许多人连夜收拾家当打算逃走
苏妖孽因为提前一天便计划好了如何撤离,因此这场混乱并未对随意楼造成多少影响
苏妖孽和祝生是最后一批走的
就在苏妖孽最后反思了一遍确认这一路不会出什么纰漏、然后准备登上一艘北渡长江的船的时候,祝生给他递了一条消息
“流霞山庄留下了文砚,让我们拿十个杀手换人
”
祝生偷眼看了看苏妖孽的神色, 这才继续说道:“特地交代,要正牌杀手不要临时的
” 苏妖孽没管吴世毓那个“正牌”和“临时”的说法,蹙眉问道:“我不是让文砚找机会溜掉了么?” ——他在长江上的时候交代过让文砚离开流霞山庄, 按时间算,文砚早该脱身了
祝生抓头苦笑, “我也不知道
” “才听到头儿……的消息,就对文砚下手了, 是当我是死的么?”苏妖孽微微扬起头, 看着夜空,轻声说道
然后他突然转头看着祝生,一脸“这事就交给你了麻烦你了兄弟”的表情
祝生只觉得头都大了,假装没看懂苏妖孽的意思
苏妖孽咳了一声,“你随便路边上找十个人给他——算了,也别找十个人了, 直接拉十具尸体到他们庄里, 就说是我们精心培养的杀手, 然后把人带回来
反正吴世毓也没说要活的还是死的
” 祝生:“……” ……你这是让我送死呢还是让我送死呢还是让我送死呢? 苏妖孽看着一脸视死如归的祝生,突然咳了两声, 咳嗽声听得祝生心惊肉跳
他缓了缓, 这才说道:“让吴世毓要么放人要么把人好吃好喝给我供着
” “头儿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
”苏妖孽抬头看着沉沉的江水, 忽地笑了笑,说道:“吴世毓认识我比你们都早,他可是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的……杀了文砚,他倒是敢
” 苏妖孽等随意楼一众人回到京城的时候, 叛乱已经全面爆发
昔日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的肃王府和鲁王府如今一个人也无,大门早被封了起来,府里的主子要么死了要么逃了要么反了,下人们则给陛下的震怒做了陪葬
如今朱漆重彩的大门前,只有森严看守的朝廷军士
这两座王府既不荒凉也不颓败,然而一种骨子里的荒凉颓败便从金碧的琉璃瓦以及奇花珍木间渗了出来,仿佛已经看到在无可阻挡的时间之后,一切繁华都化为灰烬的那一幕,渗得人心里慌慌的
至于鲁王府里的那条地道,早被作为鲁王造反最直接的证据,被重兵看守了起来
苏妖孽也曾瞻仰过鲁王府的遗容,然而想着他和萧随意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只觉得满目的金碧辉煌都变成了触目惊心
至于那间偏殿和那尊地藏菩萨像,他没敢去,怕在下属面前控制不住情绪
肃王叛乱在长江一带的影响很大,然而京城的百姓们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们坚信英明神武的陛下能够打败肃王大反贼,还朝堂一个清明,换天下一个太平,从此千秋万世传承不熄
大概真是死心塌地地相信战火烧不到自己家里来,所以可以高枕无忧罢
苏妖孽想着自己在南京见到的慌乱,又想着京城百姓的镇定自若无所畏惧,只觉得一阵荒唐可笑
因为肃王叛乱,肃王府自然失去了对随意楼和福昕镖局的控制
以是苏妖孽回京之后,便带着众人在从前的地方重新安顿了下来
然而随意楼虽然回来了,却再也没有接过生意
乱世是不需要杀手的
想杀谁,直接一刀砍了便是,然后再往兵荒马乱上一推,如此皆大欢喜,万事大吉
何况萧随意很早就不甘心只做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了
萧随意最初的计划是随意楼与碧落黄泉帮联手,事成之后在长江上分一杯羹,还能从杀手组织转为绿林帮派,虽然仍是不尽如他的意,不过凑合着勉强也能用了
但是……当年偌大一个碧落黄泉帮,皇帝还不是说拆就拆了
苏妖孽从来不会低估萧随意的野心
既然萧随意已经不在了,那他就用萧随意留下的家底陪这些人玩一局大的好了
反正他一直是个疯子
疯子就该是不可理喻的,不是么? 他抬头看着窗外陷入沉睡的京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烛光摇晃着,在他的侧脸上覆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苏妖孽忽然很想喝酒
这里是随意楼总堂,这里的每一块地砖上都有他和萧随意的脚印,每一块瓦片上都有他们坐着喝酒留下的体温
他能说出横梁上的哪一道剑痕是在哪一次暗杀中砍出来的,也知道萧随意练剑的时候削掉过几朵梅花
苏妖孽微微笑着,低下头去
“可是我早就戒酒了啊
”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他苏妖孽前半辈子就没信过情爱二字,所以现在栽得比谁都惨
作为京城里仅剩的一个王爷,裕王的日子十分不好
想他一个听戏寻欢斗蛐蛐整日沉迷花鸟声色的闲王,一夜之间就被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盯上了,能好过那才是有鬼了
这直接导致裕王殿下连跟美貌婢女调情的心思都没有了
不过盯得紧归盯得紧,裕王到底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虽然鲁王和肃王都出了事,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裕王也有问题,所以朝廷仍是好吃好吃地供着他
当今圣上又不傻,哪个弟弟胸无大志,哪个弟弟心思深沉,他还是知道的
然而裕王殿下却不懂这些,只知道陛下派来“保护”自己的侍卫又多了不少,因此很是惊慌,颇有些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意思,山珍海味吃起了都没了味道
陛下对自己这个弟弟也很头疼,只能时不时地赏赐点宫廷御宴作为安抚
这一日裕王照例吃过晚膳然后听了个小曲儿消食,想着这唱曲儿的姑娘看起来倒是带劲,今晚应该又有乐子了,心情于是好了不少
于是裕王一边思索一会儿应该用什么体|位折腾人家姑娘,一边走去书房,打算装模作样地看一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文书,然后在宁清欢代笔的、每日呈给皇上的日常汇报上盖个章子便算完事
想着想着,裕王的思路又回到了姑娘身上
那唱曲儿的姑娘腰细腿长就是胸不够大,看那身材就知道锻炼得很好,正合他口味
不过…… ……不过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裕王又想起了两个怎么都吃不到的人来,舔了舔嘴唇,在心里遗憾地啧啧两声
朱颜和苏妖孽,那才是人间真绝色,可惜一个背景不浅,一个滑不溜手,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惜…… 他就这么一边摇头可惜一边推开了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