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就是,被老兵欺负
十年前,二十一岁的花繁和十三岁的林戈才晃荡到岳陵城
才晃荡到岳陵城的花繁花参谋,就像只花蝴蝶一样,在赵蒙和身边盈盈转转
十年前,十六岁的少将军的孟荷生随四十七孟善卿前来增援
战事罢了,却因在顾府偶遇前来给十五岁顾明山诊断的溪苏,而毅然决然的留在了岳陵城
十年前,十七岁的顾雨山还听命于军法处长官赵蒙和
而毅然决然留在岳陵城的孟荷生亦是
尽管刚开始时,这不过是他给孟善卿的,留在岳陵城的借口
十年前,顾雨山的副官,还是十六岁的沈良玉
十年前,赵蒙和二十三岁
十年前的一切,顾雨山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顾雨山和孟荷生一样,孤傲不驯,不可一世
更谈不上服从赵蒙和的管教
现在想来,也是在不服赵蒙和这点上,顾雨山与孟荷生这两个总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形成了一条对抗赵蒙和的统一战线
而且,对军法这种东西,两个人完全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是,赵蒙和偏偏就有各种方法,让他们对军法牢记于心又心存敬畏
那个时候,溪宅是他们最常赖着的地方
溪宅的客厅里,赵蒙和安坐于主座,花繁懒懒的蜷在赵蒙和的左手边,孟荷生规规矩矩的坐在赵蒙和的对面,顾雨山一样规矩的端坐在赵蒙和的右手边
桌子上一壶梅云里,四樽酒杯
溪苏安静的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沈良玉站在门边等候
这是十年前的多少个日子里,溪宅中最常见的情景
赵蒙和不言,顾雨山与孟荷生连呼吸都得降低到丝毫没有声音的程度;赵蒙和不允许,顾雨山与孟荷生连那美云里散发出的醇香都不敢入鼻
赵蒙和就是这样一个,有一百种方式将令两城将军都束手无策的两人管教的服服帖帖,一言一举都要按照赵蒙和所立下的规矩行事
在赵蒙和的规矩里,不允许有一分一厘的逾越和差池
就是这样一个两人都敬畏和服从的赵蒙和,却独独对花繁,是不同对待的
他默许花繁在他面前越界造次,他从不拒绝花繁的缠绵缱绻,他甚至纵容花繁的得寸进尺
花繁总是喜欢在赵蒙和身旁,抚着一把骨扇,也抚着他的耳畔
花繁总喜欢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他允许花繁唤他“临川”,这个只有顾融才可以唤的名字
这是顾融赠与赵蒙和的,最珍贵的东西
一切不可侵犯的规矩,所有不可触及的禁忌,只因他那一句轻唤,全部化作风沙
那个时候,酒窖也是他们最常呆着的地方
酒窖外,赵蒙和威严背手而立,花繁柔柔的站在一旁
孟荷生一言不发的将酒窖中的酒搬出来,顾雨山沉默着将酒窖外的酒搬回去
这是十年前的多少个日子里,顾府酒窖外最常见的情景
赵蒙和不喊停,他们就一刻也不敢停歇的搬着
反反复复,从日出搬到日落,从繁星漫天到晨露初晞
这是两人发生争执之时,赵蒙和最喜欢的,教导两人冷静的方式
赵蒙和这方法,不伤体肤,却让两人在沉默的反复的上下酒窖中,慢慢冷静,慢慢懂得和自己相处,慢慢学会与对方的行动磨合
这种时候,花繁和赵蒙和总有兴趣在一旁静静观看
看两人从剑拔弩张到心照不宣的适时礼让; 看他们从怒气冲冲到精疲力竭的气喘吁吁; 看他们衣衫整洁到汗流浃背的咬牙死撑; 有时候还会耐心十足的看一天一夜
这是一场周而复始的教导课,身体上的极限负荷,最能让焦躁的人冷静
但只要能让他们冷静,赵蒙和从来不怕浪费时间
记得那次,两人咬着牙死撑着搬酒坛时,花繁幸灾乐祸念着:“雨山
” 两人在搬酒坛之时,是不允许说话的
每当这时,顾雨山很礼尚往来的回敬花繁一个冷冷的眼神
但是也只敢看一眼,而且还是在畏惧着赵蒙和的情况下
花繁趁机缠上赵蒙和的肩
又故意挑着嗓子念:“小荷生
” 刚搬了一坛酒出了酒窖口的孟荷生瞬间被激怒了,本就累得发颤的双臂此刻更加剧烈的颤抖起来
孟荷生咬着牙怒视着一脸□□的花繁,那眼神中的杀气,简直可以将他的脑袋割下酿酒
身旁的顾雨山见状,握紧孟荷生那随时可以扬起并将手中的酒坛摔出去的手臂
“看来,孟长官的精力还很充沛
” 赵蒙和淡淡的看了孟荷生一眼
如果还有精力生气,那定是还有十倍无用的力气需要消耗殆尽
顾雨山手上用力,看着孟荷生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乱来
赵蒙和见顾雨山这般暗示劝阻,看来对他而言,这酒坛是有了成效
却又故意道:“赵某失责,竟需要顾大少爷费心替赵某管教部下
” 顾雨山没有松开拦着孟荷生的手,但是孟荷生的手臂确实已到了极限
与从小受赵蒙和严苛训练的顾雨山不同,孟荷生不懂得如何在受罚时合适的分配体力
顾雨山依旧沉默着,赵蒙和还没有准他们说话
刚才赵蒙和的话语,也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不论他是不是故意的,顾雨山都不会落入这比酒窖外散落的那两坛酒还要明显的陷阱
在赵蒙和手下的这些年,除了枪法谋略,除了军法军规,除了治军理城,顾雨山学的最多的,就是察言观色
服从命令,谨言慎行,三思而为,这是顾雨山所学会的,保全自己的技能
可这些,孟荷生还没学会
顾雨山双手拖住酒坛的两边,抬手将它从孟荷生那颤抖的双手中接过
孟荷生的双手还僵在原地,方才还怒气冲冲的脸上只剩下茫然和疑惑
顾雨山这举动却也让花繁不解,花参谋习惯性的摇着骨扇敲着赵蒙和的肩膀,好心提醒道:“临川,你的小兵好像,越来越团结了
” 两人的课程从针锋相对开始,到达成统一战线,倔强得完成赵蒙和下的命令;再到这般齐心协力的,一致抗外
赵蒙和任由花繁的骨扇从自己的肩头走下,在他的琵琶骨上不安分起来
望着不远处的顾雨山,道:“顾雨山
” 就三个字,顾雨山缓缓转过身,以最标准的站姿站在那里
赵蒙和望着他,顾雨山冷静的与赵蒙和对视,没有慌乱,没有不服,只是平静的与赵蒙和对视
那种平静,就像是明知海啸即将来临,却依旧在海面停歇的鲸鱼的平静
“你现在可以解释
” 顾雨山是知分寸的,但是赵蒙和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像顾雨山这般,知分寸到犯错都可以掌控在绝对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内
“您给末将的命令是,将酒窖外的酒搬回去
” 由于体力透支,顾雨山的话语少了一贯的力度,却没有丝毫的紊乱
顾雨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坛,继续道:“这坛酒,现在在酒窖外
” 顾雨山手中的酒坛没有丝毫的颤动,仿佛整个人和那坛酒长在一起一般,纹丝不动的立在原地
尽管顾雨山知道,他的体力,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赵蒙和不语,只是平静的看着冷静到令人心疼的顾雨山
这样的顾雨山,竟让赵蒙和有时候都忘了,他还不过是个未满十七岁的孩子
赵蒙和对顾雨山这个兵,内心是很认可和欣赏的
顾雨山善于谋策,沉稳有度
只是,善于谋策,在不经雕琢之前,只不过是一无是处的工于心计;道沉稳有度,也不过是禁固他前进的枷锁
顾府的人,是天生的将士
而顾雨山,是天生的将军
一个将军的度,就是整个军队的度
善于谋策,才可应对必将到来的重重布局
赵蒙和要做的,就是教会他这个年轻的兵,懂得如何利用不变的军法治万变的军队,明白如何选择最合适的方式治这全城百姓
哪怕教会他,需要不择手段
孟荷生强迫着自己抬起痛到没有知觉的手臂,转身去接顾雨山手中的酒坛
孟荷生也知道,顾雨山已经到极限了
孟荷生更知道,赵蒙和明知道顾雨山的极限,却还是故意这样让他站着
孟荷生双手托住酒坛,顾雨山没有松手,对孟荷生摇了摇头
孟荷生也没有松手,只是双手托着酒坛,哪怕双臂已然无力,只是这样能分担一些重量也好
“小荷生——” 这次,花繁花参谋更是将那本就柔软惑人的音线扬得绵长
孟荷生却是咬着牙,尽力抵御着花参谋的魅音,将更多的力气用在支撑手中的酒坛上
“孟荷生
” 同样是三个字,但是孟荷生并没有像顾雨山那般规矩的转身,而是纹丝不动的继续托着酒坛
赵蒙和望着孟荷生,他站得笔直,用丝毫不输于顾雨山的标准站姿站立
只是相比与顾雨山的平静,此刻的孟荷生,更多的是固执
那种固执,就像是明知暴风雨即将袭来,却依然在空中翱翔的小鹰的固执
“你也可以解释
” 孟荷生是从来不顾分寸的
不是不知分寸,是知而不顾
赵蒙和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像孟荷生这般,不顾分寸到明知后果不可承受却又倔强的义无反顾
“您给末将的命令是,将酒窖里的酒搬出来
” 孟荷生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几个字都仿佛在一次次冲击他最后的防线
孟荷生拼命透支着自己最后的气力,继续道:“末将……” “砰!” 孟荷生话未出口,顾雨山手已离开酒坛
孟荷生被这猝不及防的重力冲破了最后的防线,那酒坛砸在地上,顷刻间化为碎片
坛中的酒洒落一地,两人都没有动
顾雨山依旧冷静的看着赵蒙和,孟荷生低着头,看着酒溅到两人的身上
这酒真香,涎香沉,这味道他们终生难忘
花繁看着那一地碎片,连连摇着头,惋惜道:“一十五年的涎香沉,可惜了
” 这涎香沉酿了一十五年
赵蒙和来岳陵城一十五年,正如那坛碎落在地上的涎香沉一样
这种高度,原不会碎成这般模样
赵蒙和确信,刚才顾雨山根本不是松了手,而是用力摔了下来
这一用力,将一直奋力托着酒坛的孟荷生,也吓到了
他不知道赵蒙和有没有看出来顾雨山的举动,他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后果是什么,更不知道等着顾雨山的,又是什么
孟荷生缓缓抬起头,又缓缓的转过身,同样标准的姿态与顾雨山并肩而站
那终于看向赵蒙和的眼神中,却是异常的安静
那种安静,是小鹰落在悬崖边,等候暴风雨肆虐的安静
“跪下
” 赵蒙和向来不给任何愚蠢的过错任何辩解的机会
实际上,顾雨山也丝毫没有辩解的打算
因为他知道,在赵蒙和面前,察言观色和谨言慎行只能在一定范围内保护自己
而孟荷生不在这个范围内
赵蒙和是顾融的义子,也就是他顾雨山的兄长
这个年长他六岁的兄长,却是如师似父一样的存在
这一罚,理所应当
况且,这本是他顾雨山咎由自取
当过错已成事实时,无论原因结果如何,无论赵蒙和有没有看出自己的心思,服从,都是唯一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只是这次,不似以往的服从
此刻的顾雨山视线依旧在赵蒙和身上,顺从的屈膝跪下
地上的碎片割入双膝,混着涎香沉,深入骨髓的痛
顾雨山未曾想过,痛也可以这样醉人
赵蒙和仍旧站在原地,看着顾雨山顺从的跪在那堆碎了一地的残渣上,看血水染红了残片
除了这两个字,赵蒙和已想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顾雨山刚才的行为
顾雨山的心思,完全可以在他赵蒙和手下保全自己;可是,却没有能力再顾及其他
如今却为了孟荷生,接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酒坛,耍了心思与他赵蒙和狡辩;又为了阻断孟荷生那句“末将认罚”而故意摔了酒坛
这般放肆的心思,竟然还心存侥幸的以为他赵蒙和不曾察觉
顾雨山,你是善于谋策,这是你的优势,也是你致命的缺陷
治军理城只谋策一步,就等于是自掘坟墓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宰的废话连篇: 下了暴雨,脸上长痘了,祝读者身体健康~~~
方才还平静的孟荷生,在听到赵蒙和那句裁决时,已经乱了
赵蒙和的视线移向孟荷生,扬声问道:“怎么,有话说?” 孟荷生没有答话,只是屈膝跪在顾雨山的身旁
孟荷生不得不承认,刺进双膝的碎片,让他本来因透支而麻木的身体,清醒了不少
孟荷生不敢看向赵蒙和,又不敢不看向他
视线落在赵蒙和身上,却没敢聚焦
“长官
” 孟荷生口中念出两个字
除了这两个字,孟荷生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赵蒙和刚才的问话
“赵某是雨山的兄长,他犯错罚跪是名正言顺的
可你孟大少爷为何跪我?” “您……您是末将的长官
”孟荷生小心解释道
赵蒙和仿若等候多时般,道:“长官?我顾家军的军法中,可没有罚跪这一条!” “长官……” 孟荷生已然寻不到其他的说辞
早知道就该多听赵蒙和的话,多花点时间念书了
“孟长官不必跪我
倘若心有不满,大可脱下我顾家军的军服,滚回你的浔阳城做小皇帝去!” 赵蒙和自然知道孟荷生当初留下的原因是为何,更何况孟荷生当初就大言不惭的将他留下的理由宣扬给赵蒙和
当然,他也清楚的知道他现在不可能离开的原因
让顾雨山服从,赵蒙和需要自己强大;让孟荷生服从,只需要让顾雨山强大
站在将军身旁的,只能是将军
孟荷生也是天生的将军
这点,赵蒙和深信不疑
孟荷生低头回道:“末将不敢
您不仅是末将的长官,更是荷生的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荷生跪您是应该的
”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几个字,让花繁的心颤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给我跪好了
” 赵蒙和的声音并不大,孟荷生应令跪好
赵蒙和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定了片刻,又缓缓绕到顾雨山身后
“既已费心思谋策,就不要妄想只谋划一步便可万无一失
你的对手,远比你想象的要难对付
” “谢兄长教诲……” 顾雨山指甲扣紧手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赵蒙和的脚用力踩在他膝窝,顾雨山竟然等听见碎片嵌入骨肉的声音
“顾雨山,你听好了,抵上自己救人,是最愚蠢而不可原谅的行为
” 对顾雨山而言,孟荷生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变数
就像花繁对他赵蒙和而言,是个不可逆转的变数一样
“是
” 顾雨山答道
“是”这个字,无关对错,只是服从
敬畏中逼出的服从
顾雨山,到现在你还是心有不服
“有胆量犯错,就应该承受这错误带来的后果
如果疼可以让你长记性,我不介意多花些时间陪你记牢
” 赵蒙和脚下力道加重,他能感受到顾雨山身体的颤栗,是身体因消化疼痛和掩饰畏惧而发出的颤栗
赵蒙和不知道自己踩了多久,直到到顾雨山的身子已然没有了颤栗的力气,只剩下接受疼痛的肉体,才缓缓抬了脚
“如果你的对手能轻易的操纵你的情绪,那你已经输了
” 赵蒙和站在孟荷生的身后淡淡道
只是站在身后,就已经让孟荷生颤抖
这是因未知恐惧的颤抖
让他们记住教训,未必要使用一样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