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像士人一般对晁风的军务品头论足,但晁风一有什么事,一开口他肯定办到,半分迟疑也没有
城外,战火烧过的土地尸骨散乱,晁风将长刀□□土壤,细数着风中颤动的熟悉的衣冠残片,眼见那抹素白经过他,盘膝坐下—— 古琴横在膝上,手指翻飞,一曲《国殇》响彻沙场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磁脆的声音微带上了沙哑
英灵们多少个夜晚伴着入眠的琴曲,如今,送他们长眠
晁风唯一一次看见秦淮掉泪,是为了他
忘了是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役里的哪一场,晁风当时看着身边的下官,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挥刀挥得太拉风了,要不然怎么全都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他?行行行我知道自己很帅,好好打你们的仗吧别看了……没等开口,背后猛地一阵剧痛,身子一晃,栽下马去
晁风时年二十六,被敌军一个小头目在背后猛砍一刀,被手下们速速运送回城
该死,人太累了感官就容易迟钝
知道那小鬼不是铁打的,忘了自己也不是
晁风醒来时胸口闷胀得几乎吐血,刚想动弹,迎面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对他怒目而视,啪地一掌拍在他头上,重又将他拍趴下
“牲口吗你? !”姑娘怒道,“起那么快干吗,老老实实趴着!” 晁风好不委屈,那你丫还拍我…… “年轻人,那么不要命干吗,瞧把跟来的那个白衣服的小哥哥急得
”见晁风终于老实了,姑娘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继续收拾桌上瓶瓶罐罐的药,“你呢,好的差不多之前先在我的医馆里好好待着,啊对了,好消息,这一仗你们晁家军没输,叛军先撤了,你也要升到将军了
” “……秦淮跟来了?我去哪个让他跟来的?!” “我后半截话你听了没有?!”姑娘照他脑袋又是一掌,然后一脸陶醉状捧起了脸颊,“我的天,那小哥哥长得可真好看……” 秦淮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时,晁风还是没出息地怂了
他默默地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和身边秀气可爱的小医师绿萝姑娘搭话都顾不上了
默默地趴着,默默地等着挨训……诶?怎么一向伶牙俐齿的秦淮这时反倒不吭声了? 一抬头,只见秦淮死死咬着嘴唇,搅着衣角,脸色煞白,眼眶里一抹水光滚动着,却硬是没落下来,忍得浑身发抖,半晌,抡起古琴,朝着晁风的脑袋,咣地一琴
牙咬的咯咯直响,秦淮通红着眼眶死盯着晁风,忍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带着哭腔
“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你还真不要命了?!” 咣,又是一琴
晁风没来得及心疼自己的脑袋
当着绿萝的面,秦淮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半跪下来,挑了个没受伤的肩膀把脸埋进去,扒在晁风肩头,和晁风六年前一模一样,死不撒手,八爪鱼一般
绿萝似笑非笑地看着呢,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嘲风变赑屃的晁将军,二十多岁的爷们儿,丢死个人了……晁风挣扎着坐起来,本想把秦淮扒开,可手一落到秦淮背上,犹豫片刻,变成了轻拍
肩头上湿了一片,人的眼泪,原来是这么滚烫的
秦淮只有一个朋友
没错,他认识很多人,可珍视的人只有晁风一个
人缘是爹给的
爹是个商人,认识的人多,为他积攒了大把的关系,可士农工商排最末,十年前到海外运货时风浪将船掀翻,尸体没处去寻,连风风光光做个衣冠冢都不被允许
别人不肯好好祭奠父亲,那他就自己来
自此以后,秦淮只穿白衣,以此来为父亲守孝一生
琴技是娘教的
娘在出嫁前,是教坊的歌姬
五年前叛军来犯,淮河畔大火,当秦淮匆匆赶回扬州时,除了那把青色的古琴外,只寻到了一把飞灰
他自此抱琴在怀,在淮河边上长住下来
微凉的琴身靠在胸口,去哪儿也不放手
名字是娘取的,他与这河、这土地是一样的名字,乱军近了,可他不能走,哪怕死在这里
从小到大,帮他的人没谋他的人多,真心待他的人比瞧不起他的人少
活这二十一年,他练就了一身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也知道被人看轻是什么滋味
相识遍天下,知交无一人
直到一年前,他再次遇见晁风
习武的晁风,有着龙子名字的晁风,当年要被发配守边的晁风,十四岁那年初识的晁风
整整记了他六年的晁风
淮河淌啊淌,绿萝笑嘻嘻
“养眼的小哥哥
”山寨版的西湖醋鱼当午饭,绿萝拿筷子戳一戳秦淮,又指指已好了大半的晁风,“你那天紧张得都哭了耶,是在心疼这个大个子吗?” 啪啪啪,咣咣咣,秦淮和晁风双双扔了饭碗,联袂蹦了起来
晁风酸的龇牙咧嘴,秦淮也跟着,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艰难地反驳:“姑姑姑姑娘你想多了……我我我只是怕耽误了打仗!对,怕耽误打仗!” 绿萝转着眼珠,慢悠悠瞅瞅他俩,撇撇嘴,不置可否
朝廷上来了命令,说等晁将军伤愈以后,要他再次出山,率领晁家军,完成最后一次守城之战
于叛军,是胜是败,都在此一举了
晁风默然领命
守山龙子,能不能护好龙脉……若是叛军入城,不光是皇室,全部国土都会遭殃
淮河曲折,龙子生长于此,心中坚决
他心里,有想守护的东西
他不怕死,但他不想死
那清亮的琴声太撩人,他还想一直听下去,除非…… 偏头过去,看看身边抚琴的秦淮似乎自己并不是在小医馆里暂住养伤,而是真的在和身边的人,在淮河边上,在扬州城里,过着安宁的日子,并且,已经过了很久
廿四桥边,红药开了,这安宁的日子,好像,还会过上更久
红药盛开的季节里,秦淮不告而别
离会战还有段日子,天下着点小雨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秦淮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曲弹罢,抱琴起身,向晁风拜了一拜,随即,衣袂飘然,转身离去
绿萝听到动静追出来,看到的只有秦淮远去的背影
略显宽大的白衣在身上微微晃荡,秦淮把琴护在怀里,用脊背遮挡住雨,身子是轻轻弯着的
晁风追出两步,停在雨中,雨丝柔柔地打在身上,一片痒痒的凉意
绿萝的调侃不无道理,他发现自己心里一直是有秦淮的一席之地的
是了,当然有心意,不然怎么会第一次见他就毫不顾忌地拿他点心,怎么会和他有那种莫名的默契,怎么会听到他弹琴心里就是一片刺痒的微疼,怎么会每次带兵途径淮河都忍不住驻足? 可他要去哪儿? 自己都还没走,为何他要先离开? 晁风站在雨里,静默地看着那抹素白远去
没有追
时值红药花放,晁将军率御龙晁家军,驻扎京城门外,迎战叛军
天色已过三更
案上的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将已经寂静下来的屋内染成朦胧的昏黄
身后粗重的鼾声传来,揉皱的白衣丢在地上,他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缓缓起身,颤抖着双手将微微撕裂的衣服捡起
斑斑点点的鲜血混着污浊的液体,刺眼地开在床榻上
他轻轻环住自己□□的肩膀,肩上的擦伤火烧火燎般疼痛,初夏的时节,他却只觉得周身,都只剩下了刺骨的冰寒
———————————————————— 秦淮找到城楼上时,晁风竟然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伸手扶一把歪歪斜斜跳下来的秦淮,又接下护着秦淮上来的军士手里的青色古琴,往秦淮怀里一放:“怎么不过会儿再来,我现在正忙着呢
”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
”秦淮没有立刻抱好古琴,反倒将额头抵在晁风肩上喘息了一会儿,才从怀里亟亟地掏出一个卷轴来塞进晁风手中,“朝廷里有细作,我……弄到了他们和叛军里应外合的情报
” 晁风脑中如遭雷击,他一手扶住秦淮,迅速抖开卷轴,军队守城的强弱之处与实际分毫不差,叛军拟订的路线,分别几时进攻……“还差援军……”他捏紧卷轴,低声道,“援军迟迟不来,再多些兵马……我们就赢定了!!” 话音未落,副官早冲上来一把抢去卷轴,手下们争先恐后挤上来传阅,一时欢呼声此起彼伏
晁风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顾不上追究副官的失礼,听着身边一声声“秦公子干的漂亮!”“拜谢秦公子了!”心里一片敞亮,果然小淮就是属太阳的
低下头刚想道谢,手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湿热,蓦然察觉到秦淮有异,赶紧抓过火把来仔细打量—— 鲜红、温热,手心里分明是缕缕血丝,抬头看去,秦淮身上的白衣正从肩膀上透出血色,衣襟撕裂,眼中蓄满水汽,斑斑点点的红痕延着脖颈蜿蜒至领口里,煞白的唇上一抹淤痕甚是扎眼……晁风骇然地伸手,极力克制住想按住秦淮肩头的冲动,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厉声道:“你走的那几天,是干什么去了?!”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秦淮吃痛地皱眉,咬着牙嘶了一声,破损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的青紫指痕……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说啊!!这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晁风死盯着秦淮嘴唇上的咬痕,声音几乎接近咆哮
“……问那么多干吗,傻大个儿
”秦淮丝毫不惧,周身仍在不自觉地细细颤抖,反倒轻轻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有用就好,收好了,把城守住了,援军么……?” 低下头,秦淮下意识地抖着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襟,颤抖着喘息了片刻,复又抬起头来
“我保证……会来的
” 晁风松开手,揽住秦淮的脊背,静静地揽进怀里
“小淮
”他俯在秦淮耳边,“小淮,你何必
” “我说过,我就你一个朋友
”秦淮将脸埋在他肩头,轻轻抓住他背后的衣服,声音有些沉闷,“我毕生所珍视的,唯有怀里这把琴,还有你
” “晁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 传闻御龙晁家军英勇无畏,有如神兵天降
传闻,晁将军晁风,与守山龙子嘲风同名,守土卫疆,无人能敌
传闻,晁家军冲锋陷阵之时,一曲《国殇》响彻沙场,久久不散,召沙场上空将士英魂,为全军保驾护航……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破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厮杀声阵阵,秦淮坐于城楼之上,日日为晁家军士英灵吟唱不休
晁风有时想起秦淮走的那天,绿萝晚饭时端着碗蹭过来,啪,往他饭碗里丢块醋鱼
“大个子
”她托着腮,歪着头,活像秦淮灵动跳脱的儿时,“你为什么,喜欢秦淮啊?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吗?” 为什么……喜欢? 细细想来,最开始,是因为那只小鬼一句认真的承诺吧
两个却少父母疼爱的孩子,在家仇国恨面前,拿一方土地,许下一个关于铭记的愿望
再后来,是因为他带给自己的温暖吧
那么文弱的一个人,为了军队,为了国土,拼了命地,一次次努力着
现在想想,自己领军这些年所听到过的所有赞美与恭维,似乎都抵不过当年秦淮一句脱口而出的“乖乖隆地咚”…… 最为重要的一点,乱世无常,世道变了,可秦淮,依旧是那个秦淮
一如往昔
绿萝点点头说明白了,又问,那秦淮要是变了呢? 秦淮变了? 是啊,如果他老去,如果他不再这样清俊出尘……你还喜欢他吗? 晁风想到秦淮送来情报的那夜
军帐中,他放缓了动作,缓缓地解开秦淮的衣服,帮他往肩头上的擦伤抹药
秦淮揪住半褪的衣襟,掩住身上的一片红痕,突然问道:“晁风,我下贱吗?” 不等晁风回答,秦淮手指搭上膝边的古琴,自顾自地往下说道: “我娘是被叛军放的火活活烧死的
对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丢了这条淮河的脸!’ “商女不知亡国恨……是啊,我只知道,若是人们还能笑着,乱世,也就不可怕了
“能为这片土地做点什么……真的,太好了
” 夜深,秦淮拥着琴,蜷缩着身子,静静地睡着
晁风起身,轻轻撩开几缕垂下来遮住他面容的长发
是了,不管发生什么,秦淮还是那个秦淮
就算他老去,就算不再清俊出尘……秦淮,还是秦淮
永远,都不会变
叛军在节节败退
不过十万人马的晁家军,应是将几十万敌军死死阻在城外
晁风手提长刀,身先士卒,亲手斩下的敌军头目的首级,挂在城楼上晃晃荡荡,他和秦淮轮流对着它们翻白眼
作战的间隙秦淮拉拉他的衣袖:“傻大个儿,等打完仗,你带我去各地走走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出过扬州呢
” 他语调轻松,似乎是放下了什么
晁风笑着点头,说好
“援军到了……援军马上出城门了!!”身后,副官挥舞着双手,兴奋不已地跑来传话
晁风猛地站起身来
“传令下去,全体晁家军,冲锋!!” 号角声,嘹亮地响起,伴随着次第响起的喊声,划破了沙场弥漫着硝烟气息的空气
几年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刻,若是能赢,就是乱世的终结—— 耳边,倏地传来一阵破空声—— 几支敌军的羽箭飞来,后面跟着成群的箭矢,密集的雨帘一般朝着城楼袭来
晁风一把推开副官,糟了,偷袭,该死,避不开了!! 大脑中骤然一片嗡鸣,晁风望着雨点般飞来的羽箭用尽仅存的一点时间飞快而近乎无用地思索着对策,余光却撞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飞快地挡在自己眼前—— 古琴砸地,琴弦纷纷蹦断
一片艳红夺目的血色,在晁风眼前绽开,开成了盛放芍药中,最为夺目的一朵
远处,援军的旌旗,远远地飘来…… 鲜血不断地在晁风眼前飞溅
他挥刀,嘶吼,全然不知疼痛
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右臂一阵剧痛,他恍然,只见自己握刀的右手,正向地面跌去
黑暗逐渐袭来,形成潮水般浓重的一片
周围,硝烟弥漫的沙场渐渐远去,一个瘦小的身影偏过头来,淮河水声潺潺,笑着对他说话
——年纪轻轻,凡事要看开点儿嘛
——山有龙子镇守,我坚信定能风调雨顺,坚不可破
——生在淮河边上,我也叫淮
我记得你,就是这淮左之地记得你
“诶,这儿有架古琴!” “青色的呢,好稀奇,可以破了
” “咳……咳咳……” “晁将军!怎么了?” “把它……还给我
” 叛军归降了
晁风站在高高的宫城上,脚下是山呼威武的人民
明晃晃的日光,喧闹的人海
望不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听不到那曲《国殇》
原来这曲子承载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原来《国殇》是一曲祭歌
琴碎,曲终,却再无人为它远走的主人弹起安魂的乐曲
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左手里攥着一条白布
末梢沾了血迹,被硝烟染出一抹焦黑
……山有龙子镇守,定能风调雨顺,坚不可破
你来了吗?站在哪里? 你看,我做到了
一壶酒喝尽,大个子背琴起身
“走啦,绿萝,多谢你请我喝酒
” “……是,我请你喝酒,那你偷着把钱付了干吗?!跟我还来这一套?!” “哈,是啊,你跟我还来这一套?” 我扶额,大个子看着我,眼带笑意
笑着笑着,笑出眼底的一抹水光来
“唉……小淮说要我带他到处去看看……” 朝廷应该是赐了封地吧,可这傻大个儿当然是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