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算了太酸了
小松,你看我活着回来了神奇不?——天雷滚滚,啊呸
小松啊我想死你了你想我不想我不是不是可想可想了想得天天睡不着觉……——拉倒吧墨刑天你还是收拾收拾去世吧
好吧,或许按照自己的性情,还是行动胜过千言万语,直接拽着手腕扣着后脑,一把将秦松按进怀里便好
话嘛,一句“我回来了”,便足够了
小松将来一定会是个知名的工匠的,那自己回家后应该也能给他打打下手,眼睛耳朵胳膊腿若还完好便接着当当职,或者像师父那样带带徒弟,关键是头一回离家这么久,可得好好补偿下小松,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捞月亮,要撵狗就上村口给他牵大黄二黑,找不着就干脆拉着崇武亲自上阵让他追,反正也是大黄二黑不是……小家伙一定把黑眼睛弯的跟月牙似的
墨刑天一边想着,嘴角的笑意更浓
唉,那小家伙怎么就那么喜欢笑哟
一旁的军士们端着酒碗叼着馒头啃着羊肉,盯着这边齐刷刷凝固在了原地
啪嗒一声,半个馒头从一张大张的嘴里掉到了地上
“我去……不是吧……墨大人笑了……” “墨大人居然笑了……我没眼花吧……” “我一定是喝高了……还不是皮笑肉不笑……还笑得一副花儿都开了星星都亮了的样子!!” 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朝这边迅速逼近,墨刑天更加迅速地反应过来,在一只脏兮兮油乎乎的爪子碰到指尖的平安扣前一把将它攥回手心,另一只手一把将飞奔过来的小兵扒拉到一边
偷袭失败的小兵并不懊恼,反而兴奋的两眼放光:“墨大人墨大人,您成天拿着那块儿玉翻来覆去地看,谁送的呀?这么宝贝,是不是家里的小媳妇儿送的呀?” 噗!墨刑天险些没被嘴里的酒呛死
随着小兵这冒冒失失的一问,所有的人立马都像安了弹簧般齐刷刷蹦了起来,墨刑天擦擦嘴边的酒液连忙否认:“不是!我还没成家!” 完全没效果—— “不可能吧!墨大人您都过三十了,咋个可能不娶妻?别蒙我们了!” “就算没过门,应该也早就定终身了吧?要不咋能让咱们墨爷天天惦记着?” “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瞧瞧,定情信物都选的这么用心,盼着您平安呢!” “你们少乱说,不是媳妇!”墨刑天单口难敌群舌,一番狂轰滥炸之下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勉强对这帮好容易逮着机会没大没小一把的手下拿出将帅威仪,“再闲话明天全都去给我绕着军营跑二十个来回!” 起哄声好不容易稍稍息减,墨刑天刚松一口气,不想刚刚那小兵觍着一张脸又凑了过来: “墨大人,这玉……是叫平安扣吧?选的可真好看,又乖巧又亮堂,您媳妇儿一定跑了好几家作坊吧?哪儿买的呀?” “买不到的,不是他买来的,是他亲手雕了送我的
”墨刑天脑中又浮现出秦松那皱着小眉毛,一下一下细细雕琢的小样儿,嘴角不禁再次微微上扬,条件反射地答道
旋即,他便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有否认‘您媳妇儿’哎……” “我就说嘛一定是媳妇!!这下可认了吧!” “好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墨大人,您忒有福了!” 一片更加猛烈的起哄声中,墨刑天简直快要抓狂,给公孙崇武投过去一个“快来救我”的眼神,却见这家伙两手箍着身边扭来扭去奋力挣扎的小哑巴,脸埋在人家肩头浑身颤抖,憋笑憋的快要抽过去
自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墨刑天认命地扶额—— “墨大人,可否请教……那个尊夫人名讳?” “……小松
” “哟哟一听就知道是个可爱的姑娘!那芳龄几何?” “……差半个月二十一
” “哎呀老夫少妻呀!真是‘小’媳妇呢!一定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吧?” “……是,天天爬墙上树手不停脚不住,从上面蹦下来让我接着
” “啧啧□□爱了!她一定好好在家等您吧?” “……没错,送我时他对我说——” 握住手中的平安扣,墨刑天眼前,似又看到了秦松淋在雨中,遥望自己远去的清瘦身影—— “‘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
刑天……我等你冠翎归乡
’” 四野里,霎时一片寂静
片刻,抽鼻子的响声,零零碎碎地响起,一声带着沙哑的喊声打破了一地的沉寂—— “好!!有情有义!大家伙儿,为咱小嫂子,干了!!” “干了!!” 酒水,顺着一张张脸仰起的下颌,肆意地淌下,每人面上都是湿漉漉的,喧闹的夜晚,尽情笑闹,他们没有明天
墨刑天静静地抚摸着已捂得温热的平安扣,眼角亦是滚热的
一定是因为喝醉了吧
他想
自始至终,他都没来得及解释……那小家伙其实,不是姑娘呀
可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好容易摆脱了纠缠,墨刑天找了个僻静地方重又坐回到火堆边
盛酒的葫芦拎在手中自斟自饮,不知何时被人拿走分一杯羹,一回头,“哪儿都有你
” “刚才一见你笑成那样,我就知道你是想起小松了
”衣摆一撩,公孙崇武在他身边坐下,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头
“现在又来跟我凑近乎
”墨刑天瞟他一眼,递只酒碗给他,“见兄弟有难竟不拔刀相助,要你大黄何用
” “小松说的真没错
”公孙崇武仰头灌下一口,“咱俩呢,是从十岁起第一回 在师父那儿见面,就开始打架,一直打了二十多年
不过一有别的小孩来找事,不管是惹了谁,肯定是咱俩一起上阵,配合得比谁都默契
” “如今是猃狁……”墨刑天低眉,望着碗中不甚清冽的酒液,像在长叹
“六年了,打打杀杀,有意思么?”手臂挡在眼前,公孙崇武仰起脸来,竟笑出声来,“天天都在死人,那死在战场上的,捡都捡不回几个,一天天,就在头上悬着绕着……胜仗?这酒里全都是血味儿!” “公孙崇武!”墨刑天厉声喝道
“好了,没事儿,喝多了,喝多了
”公孙崇武揉揉眼睛,“二黑,别绝了回家的念头,记着小松还在家等你呢
留个念想,吊住这口气,到时候,热乎乎地回去!” “……你也一样
”手中的酒碗,轻轻与公孙崇武的碰了一下,墨刑天低头喝下一口,喉头一片滚热
“我啊……无所谓吧
”公孙崇武晃晃脑袋,听上去满不在乎,“我家里人……早死光了
” 墨刑天一惊,复杂地看向他
公孙崇武长长吁了口气,未再发话,目光沉默地转向一旁
那边,不远处,小哑巴正托着腮安静地看着他,几朵细碎的棠棣花,悄无声息地沾在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关于“小松是墨爷的小媳妇”这一情节原本是没有的……是看了我的同学写了一篇小哑巴的同人后加上去的,特此说明
感谢我有爱的同学东东,身为一个新人作者第一次看到自己文的同人感动到直接飙泪,谢谢你
他拥着单薄的外袍倚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打着旋飘落的黄叶
红泥手炉抱在怀中,暖暖的温度透过布料印上皮肤,却止不住他全身细细的颤抖,消不去他一脸的苍白
满室清苦的药香
他掩口,抽动着瘦削的双肩又是一阵咳嗽
手心满是粘腻的触感
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抹去
外面,通向村外的土路铺满枯黄的柳叶,空无一人
他细不可闻地轻叹
“还是……不回……” “你在哪儿……” 案头的玉石泛着清冷的光
一行俊逸洒脱、秀丽无比的刻字,规整布于其上——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 —————————————————— 阴云黑沉沉地压在空中
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疆场,鲜血的腥味扑得人一脸一身,躲不开,绕不过,胃里一阵阵地翻腾
故乡在遥远的南方
爹娘、朋友、妻儿……一切都遥不可及
横亘在地上的尸首,他们无可奈何地倒下了,死在异地他乡
乱冢坡上响起亡魂飘渺的哀哭
军营前方的空地上,一众军士围在一起,却无一丝声响,齐齐静默地垂手而立
空气安静到肃杀
墨刑天低垂着头,半跪着,死死咬着下唇
膝盖上一片湿热
鲜血像块上好的红绒毯,温柔地铺在地上,铺开在公孙崇武身下
一片凄艳血红中崇武扭曲地躺在地上,浑身时不时痉挛地抽搐着,血沫,随着一阵阵呛咳从口中汩汩涌出,流入散乱的发丝间
墨刑天紧紧攥着他冰冷的手,死盯着他腹部那道狰狞骇人的巨大伤口——血肉触目惊心地外翻着,被利器生生地破开躯壳,露出外流的内脏
生命也在一点点外流
天天都在死人
这是公孙崇武亲口对墨刑天说过的
战死的人,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
主帅脸上老泪纵横
手下副将的生命,换来猃狁的仓皇撤退,又是一回胜仗——带血
是他看着栽下马来被士兵们张皇失措地围着的崇武,闭目,无力地摇头:“别费事往营里抬了
”话一出口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恨死了自己明知注定的宣判
公孙崇武的目光涣散地游移着
看向泪流满面的师父,静静地停了一会儿,又转向周围低头默立的士兵们,最后停在身边的墨刑天脸上
失血发白的双唇抖动着张合几下,挣扎着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又旋即转为一阵痛苦的嘶咳
“嘶……咕……咳咳!!” “崇武、崇武……师兄!!”泪水冲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墨刑天抓住公孙崇武的手拼命摇着,二十几年从未好好叫过的称呼冲破咽喉,他失声唤着,似乎下一秒,就能看到公孙崇武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调侃:“哎呀二黑,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嘶、咳!咳咳!!”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公孙崇武极力将头转向一边,注视着人群前双手掩口,无声号啕的小哑巴
瘦削的青年颤抖着,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跪在地上—— 他伸出双手,托起公孙崇武的头,不顾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襟,轻轻地揽住他的肩膀,静静地揽进自己单薄的怀抱
公孙崇武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凝神注视着青年的面孔,仿若一切痛苦都已烟消云散
双唇开启,他艰难地发出破碎的字眼: “……少……少卿……” “嗯
”搂抱着他的小哑巴,轻轻地应到,含着泪,朝他浅浅地微笑了一下
白色布条在寒风里飘荡
三军挂孝
除主帅外,上上下下的军士,人人身上都缠上了一抹肃杀的白
枪尖上、刀柄上,一条一条,干枯扭曲的树梢上也挂了白布
远远地,集群孤雁划过长空,声声啼叫
主帅领着众人,站在乱冢坡上,将暗色的棺椁缓缓沉下——搜遍了军营的每一个角落,好容易才凑出一副棺材的木料来
几个戍边前干过木匠的士兵连夜赶工,个个用上了毕生的手艺——说什么也要让咱公孙大人体体面面地走
若我真那么背运,死了,用不着那么麻烦地往外面送,我看那乱冢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风景挺好住着也不错
当年,公孙崇武半分戏谑半分认真的话语响在耳边,其实还有半句墨刑天没听到——好歹咱也是一介将帅,留在那儿看着弟兄们,再护他们一程
他将永远留在奋战过的土地上
直到地老天荒
或许,这是他为自己修来的另一个家乡呢
墨刑天用一条白布,将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
身旁枪尖挑了素白,众人轮换着上前,一人一铲,亲手铲土将墓穴填平
主帅沉默地目送爱徒远走
他带了崇武二十五年,在他七岁时便捡了他回去,将他从孓然一身的伶仃幼童带到冲锋陷阵、叱咤一时的将帅,直到最终,放进棺材,白发送走黑发…… 墨刑天静静地注视着主帅的背影
跟着主帅这些年,他对师父却无从了解,崇武也一样,二人只知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领军打仗,立下赫赫战功却鲜少亟亟去领,仗打完后便领着二人往天下的哪个角落一钻,任谁也找不着,似是再躲些什么
知道他背地里在他俩练功累的不行时,往二人脱下的衣服袖子里塞过桂花糖,知道他夜里悄悄进房,给小哥俩揉过腿揶过被角,知道他在旁人夸赞两个徒儿时粗着嗓门否认“小孩崽子天天在外面野”,眼中却根本掩不住那浓浓的得意,知道他对待秦松宽厚慈爱一如自家长辈……看着看着,透过微微模糊的视线,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个牵着师父的大手,笑着叫自己二黑的小小孩童
心中空空荡荡,好似灵魂也被抽去了半边
伸出手臂,墨刑天轻轻地拍了拍身边小哑巴的肩头
公孙崇武留下的□□紧紧抱在怀里,他一身已经泛黄的白衣,双唇紧紧抿着,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哭出来,手中攥着一方带血的布包——公孙崇武一只苍白的手,临死前久久地按在心口,换了干净衣服入殓时,从怀里掏出了这只染了鲜血的包裹
几片已经干透的花瓣,轻轻从缝隙中飘了出来
“小哑巴
”声音微微沙哑,墨刑天低声唤道,却被青年伸手阻止
抬头看看墨刑天的眼睛,得到一个允许的颔首后,青年拉过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里写了一行字
「少卿
」他写到,「属下……江少卿
」
第6章 六+尾 他蜷缩在床榻上,牙齿轻轻地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哑忍着身体里肆虐的难过与痛楚
万物复苏的季节
透进窗中的阳光和煦明媚,他却无力地环着自己枯瘦的肩膀,颤抖得如同料峭风中摇晃的枯叶,周身都是置身于冰天雪地般深入骨髓的寒冷
门轴吱呀作响,邻家老翁推门进来,将手中飘着热气的汤药搁在案头,叹息一声,伸手欲扶他起身,苍老的手却在靠近他唇边遍布的血红时僵硬停住
他勉强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挣扎着想要支起身来,双手却颤抖着使不上力,老翁连忙上前扶住,却见他双唇开合,微弱地呢喃着什么
“对不起……我食言了
”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望着窗外白云流转的天空,带泪轻笑道,“我可能……等不了下一个十年了
” 药香,浓重地弥漫在空气中
一室的冷清与破败中,唯有案头玉石上那行仿若浑然天成生长于玉中,矫若惊龙美轮美奂的刻字,傲然地泛着高华的冷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猃狁在节节败退
墨刑天将手中□□□□土壤
敌军的旌旗向北飘摇而去,他却并未紧盯着撤退的敌阵,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十年了
那团小小的青白凉凉地硌着收拢的掌心,经过多年的摩挲,显得愈发光亮
他如今已成了主帅
崇武战死,师父在一次重伤后被遣送回城——就是那一回,元气大伤的老将已再挥不动手中的刀枪剑戟
军营中已多是不甚熟悉的新面孔
离离散散,一来二去,孓然一身,干干净净
当年的小哑巴,已变成了颇有战功的小将江少卿
夜晚他经常托着腮,拥着公孙崇武留下的缨枪,遥遥眺望当年驻扎时营后乱冢的方向,神情,与一直以来托着腮默默看着崇武时一模一样
墨姓将帅的威名早已传开
手下们都说,墨大人的性情是一日比一日冷冽了
人人都敬他,也人人都畏惧他,无人与他坐在火堆边闲闲地聊天,无人花上数天的苦工,落个满手的伤痕,细细为他雕琢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