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中书令再有满腹劝谏也只能暂且咽下,苦笑着告罪
燕帝又“卿与朕义则君臣,情逾骨肉”这般云云对受挫的中书令大加安抚,这才令其告辞时面色稍霁
亲自将今晚第五位峨冠博带请见的爱臣送至西阶,燕帝长舒一口气,略显忧郁,摇摇晃晃地走回殿内,掀开竹帘,见到桌旁轻袍缓带的少年,展颜道: “阳平公、太原公劝我小心秦王,司隶校尉劝我防范吴王,龙骧将军、中书令劝我看清齐王
分配好的么?”燕帝呵呵一笑,“来来来,东郎,我们继续,把我灌倒,若待会有人来对我说你坏话,我就可以不见了,哈哈
” “我又不随你去,去也是错,不去也是错,人真难做
”少年做了个鬼脸,接过燕帝用油纸包好,递至手边的烤鹿肉,美滋滋地咬了大大一口
月前,于幽州驻防抵御匈奴的燕帝叔父安乐王病重,燕帝将其接回燕都修养,尚未来得及另使大将前往接替,蛮夷便趁此机会进犯幽州
燕帝决定亲率大军驱虏,齐王吴王等降臣纷纷请求随驾为君分忧
燕帝欣然应允,然而其心腹股肱皆对此行忧心忡忡
诸国中最后一个归降的越王并不在此列,他并未请求随驾,燕帝也无命他随行之令
此时,在大军开拔去往幽州的前夜,这与燕帝在其寝殿内开二人之席,酒未多酣,肉已酣过数轮的少年正是越王
“东郎,你觉得我是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么?”燕帝突然问道
越王一口一口吃得满嘴油光,根本停不下来,突然听到燕帝发问,略有怔愣之后,拼命咀嚼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道: “怎么会?陛下只是记得别人的好处不记得坏处
” 平日里,无论真心赞叹假意奉承或是婉转劝谏前的铺垫,“风光霁月,宅心仁厚,宽厚仁义,宽容大度”这类高帽,燕帝听得实在不少,然而越王朴实无华甚至不置褒贬的一句话却令他心花怒放
递上一杯琼浆,他柔声道:“东郎知我
” 越王接过,一饮而尽,“不过也有可能是人老了记性差
” 燕帝只是憨憨一笑,并未反唇相讥,越王疑惑地转头,看到燕帝以手支颐,满面飞霞,如水目光在他脸上流连
“今当远别,卿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良久,燕帝轻声问
……这就尴尬了
越王局促地挠挠头,确是他疏忽了,燕帝出征前夜单独邀请他赴宴,于情于理,他都不该空手而来
“要不,你现在随我回家,我府里的东西任你挑?” “你那的东西基本都是我置办的,要来何用?” 对哦,越王挠着头,感觉更尴尬了
好在燕帝没舍得让越王尴尬太久,他温柔地将越王挠着头的手抓下握在掌中,善解人意地提议道: “若东郎无物可赠,不妨以人赠我?” 说罢笑眯眯地抬起另一只手
“你要……”眼看那雪白柔软的手指就要触到越王的鼻尖,“……我?”又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和耳廓指向他身后“……的侍从?” “这是阿洪,那是阿涛,你要哪个?”越王愣愣地问
燕帝一看便知,他已经醉了
于是燕帝便严肃地打量起两个侍从,仿佛正在认真挑选
二人皆八尺有余,十分高大
燕帝突然诡异一笑,“按个头,西红柿应该和葡萄做朋友
” 越王一头雾水,他也转头打量起两个侍从来
过了一会,他回头,迎着燕帝期待的眼神,捧场地仰头大笑起来
“你的思维果然天马行空,一个着红一个着绿你竟然觉得是西红柿和葡萄,一般人只能想到红花绿叶吧
” 燕帝似乎对他的尬笑不太满意,也呵呵地干笑了几声
“你随便挑吧,这个礼物好,我怎么没想到呢,他们功夫都不错的,可以保护你,替……”越王没说完,就扑倒在燕帝肩头,呼呼大睡起来
“替我
”燕帝呵呵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东郎果然知我
” 燕帝轻轻地环住他……环不过来,在阿洪和阿涛的偷笑中,燕帝只得无奈地在他腰上拍了拍
“那你自己是什么水果呢?”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超级超级英明神武的皇帝,他有一个胖乎乎的呃呃呃呃,圆滚滚的呃呃呃呃,珠圆玉润珠圆玉润行了吧,的心上人,他心上人有一个特别特别喜欢的水果,这种水果外表血红的,还硌手,但本质是白白嫩嫩的晶莹剔透的……” 在越王再次一头雾水的时候,他感觉到似乎是真的有水滴在他的额头上,于是,他醒了
他还未睁开眼睛,便听到外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紫薇郎,你已御极多年,如今更是天下共主,为何还是如此天真?他们怎么可能不恨你?他们当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恨你的人多了,几个志大才疏的丧家之犬算老几!就算他们联合起来也只是乌合之众罢了!他们再不甘心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所以你也的确不必为他们费心
” 虽然与记忆中的循循之语相去甚远,但是是越王很快就认出了故人
是安乐王
安乐王不但是燕帝的叔父,还曾是越王为东宫时的太子傅
他和燕帝一起叛出越国后受燕帝所托驻守幽州,独掌军政大务,封疆多年,乡音无改但话语中已丝毫不见当年的温文
越王心下疑惑,安乐王不是重病卧床吗?可听声音中气十足毫无病态
一阵沉默之后,越王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你刚刚是在和万年郎喝酒吧?他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撞见中书令他们?” “我们一直在内室宴饮,中书令等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也在,他没走,现在就在你身后的房间里
” “混账!你……”安乐王惊怒交加,又骤然压低了声音
“我刚刚亲自查看过,他已经睡熟了
他的侍从也被我安顿在别的房间里了
”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能听到安乐王长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他?”
“我不会杀他,我刚刚已下旨让东……万年郎还其本邦,治理越地
” “糊涂!你要气死我吗?那几个丧家之犬你不愿杀,我也忍了,毕竟你总算没蠢到家,只给他们高位而无实权
可万年郎何等人物,你比我更清楚,一旦借以东风,将直上青云,不可复擒
不早早除之,已是后患
如今你还要放虎归山?” “叔父放心,我封他越王如今还任其总领越地军政,已是仁至义尽,他若再反我,就是忘恩负义,青史之责问,他不会不顾虑
其次,我已定九州,清四海,他若以一己之野心再兴兵戈重燃战火,便是无道伐有道,民心向背,他不会不考虑
” “听听,多么像霸王于鸿门宴后的自我安慰啊!紫薇郎,你不但同霸王一样勇冠三军,还像他一样妇人之仁,就不怕同他一样最后四面楚歌吗?你也想多年后,人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赤帝?” “我不是为了名声……我与万年郎的情分毕竟不同
” 外间沉默良久,传来了安乐王的一声嗤笑,接着转化成大笑,笑到越王担心他会喘不上气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听声音应是打开了一把折扇
多年前在越都,太傅就喜欢摇着折扇为东宫和燕山公讲学
然而昔时风流多才的太傅所言所讲皆是风趣幽默的如珠妙语,今日,字字皆是诛心之语
“紫薇郎,世上恐怕没有谁比你更清楚,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区区情分,有多么不堪一击了吧? 是啊,你们的情分不同,可你不也照样灭了他的国,逼死了他的父亲吗? 紫薇郎,今时今日的场景何其讽刺,你猜,当年万年郎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敲打他的? 他有没有说:我与紫薇郎情分不同? 万年郎落到如此地步正因为当年他妇人之仁
如今,你还要重蹈他覆辙? 当年,他为一国储君,你为砧上鱼肉
如今,你为天下之主,他为亡国降臣,正是他自作自受
你说,他后不后悔呢,当年他若能窥见往后几年之际遇,他会救你还是置之不理,甚至,亲自去送你致命一击? 那几个丧家之犬此番有所图谋,他虽看起来置身事外,安知其中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况且他冷眼旁观,劝过你不要大意,为你表示过担忧吗? 你猜,他是盼望着你此番引蛇出洞,能将不臣之人一网打尽,还是更希望,你阴沟里翻船,身死国乱? 万年郎从小便是被按着天下之主来培养的,你信他没有帝王之才? 他父亲天天耳听面命就不说了,你忘了他小时候天天嚷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你信他没有逐鹿之志? 所以说,万年郎既有能力又有野心
若再有了机会,不会不争的
他此时只是审时度势,蛰伏而非屈服,他一旦得脱樊笼,必会对你兵戈相向,使中原百姓再遭战火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当年天命在他,他放虎归山落到如斯境地
如今天命在你,你若是重蹈他覆辙,将来若战死沙场,倒还不用经历亡国之辱
万一你成为他阶下之囚,有了双重前车之鉴,他会给你什么体面下场? 况且倘若你一朝身死,你的功臣亲族安能保全? 百姓何辜,我等何辜,要因你二人之私情,承受灭顶之灾?” 安乐王吐字清晰,声如洪钟,条理分明,在情在理,纵使被他代言的越王自己,也无法反驳
在长久的沉默中,安乐王做了总结陈词: “你只要把今时今日的他想作当时当日的你,今时今日的你,想作当时当日的他,就明白该怎么做的
” 多年前,越国太傅在一个雪夜中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他的侄子,一个是他的学生
两个人都伤痕累累,分别以剑撑地又互为倚靠才能维持站立,显然刚刚一同从一场殊死搏斗中惊险逃出
这很奇怪,因为这两个晚辈在越国地位都很高,一个是燕山公,一个更是当朝东宫,普通人绝不敢冒犯这样尊贵的二人
而且朝堂上一直风平浪静,显然不是政变
故而只能是针对个人的行刺
然而更大的疑惑来了,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的父亲,战功彪炳深得越帝宠信手握军权的北平王和对北平王推心置腹的越帝
须知此前,二人皆为其父掌上明珠备受呵护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杀意来自他们父亲
原来,北平王善观天象,在东宫幼时就发现其命主紫微垣之首太乙星,有主天下之相,说于越帝,越帝大悦,对东宫愈加爱重,也开始用心为东宫挑选培养心腹股肱
北平王独子燕山公,与东宫交好,北平王早早让他入军营锻炼,也托身为太傅的弟弟对爱子多加教导,曾想: 此子若王佐之才,可为东宫之李斯萧何,为其出谋划策问鼎天下;此子若将帅之才,可为东宫之王翦韩信,为其饮马黄河逐鹿中原
燕山公智谋出众,骁勇善战,剑技天下仅见,加之为人宽厚,在军营中深得人心
北平王暗忖爱子莫非是武曲星?然而燕山公的星相却一直没有显现,终于一日北平王观测到的时候,他如遭雷击: 燕山公亦是紫微星官,主次尊天乙星
而天乙近太乙,天乙愈明,太乙渐晦
若此,天乙将代太乙主紫微! 北平王立即去向越帝禀报这一发现,越帝也早观察到此子雄才大略,不是人臣之相,恐不会久居人下
二人讨论: 燕山公与东宫岂非天有二日哉?双日非亡一不能存续也
双帝相争,不死不休
北平王向来忠直,又久沐皇恩,竟痛下决心派人去刺杀自己的爱子
谁知此事被东宫知晓,不知经过怎样周折,最后竟然亲自去将好友解救出来,送往其叔父、自己的太傅那里
太傅带燕山公逃出越国,虽然越帝表示“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此自二竖之过,非卿之罪”,北平王却深感愧对越帝,羞愤自尽
谁知,北平王死后,他手下军队哗变,一大批精兵强将叛越去追随燕山公
越帝大怒,对东宫失望之至,但又担心废东宫越国会更加动荡,于是便一直冷落打压,东宫从此竟再也不能触碰丝毫政务军务
然而越帝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燕山公称帝之后,多年苦战几番周折才将其余诸国收服
最后对越国用兵竟是一路高歌猛进,最终兵临城下,越帝忧惧而死,死前招来东宫让他即位
东宫数年之后第一次手握大权,竟已是大厦将倾之时,所谓大权,也不过是在“垂死挣扎”和“投降保全”之中作出选择之权
越国投降,燕帝一统河山,天乙代太乙主紫微终于应验
整个殿内沉寂得只能听见越王均匀安稳的轻轻鼾声,不知过了多久,越王终于又听到了其他声音,是脚步声,有人掀开竹帘走了进来,驻足在他的床前
越王感觉到脸上的皮肤被灼灼目光烧得又痛又痒,忍无可忍,抬手轻轻挠了挠
头上又传来一声嗤笑
“万年郎到当真可怜可叹,昔年幼时便要收起童心学习沉稳处事讨其父欢心,而现在明明英明果决有勇有谋,却要撒娇卖痴故作懵懂来迷惑你
可是,白罴再憨态可掬,也是齿可断铁的凶兽!” 说罢,他收起了扇子,有节奏地在手掌拍着
“万年郎‘欲将取之、必先与之’可比你学得好多了
听说他除了与你重逢第一天给了你冷脸之外,其余日子都很识趣
他一交接完国是就大病了一场,连父亲的葬礼都只能你来主持,这病中就半推半就的让你一偿所愿了,对不对?之后你夜不理事,有半月之久,啧啧
你说,他这样的人,若不是有所图谋,会在父亲孝期就与你厮混吗?你也是,如此荒唐,怎么,这方面的名声就不在乎啦?不在乎自己的,也该为万年郎考虑考虑啊
” 越王感到那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面容,他虽然羞愤不已,但好在长久以来习惯忍耐,并未让自己的呼吸和表情出现丝毫偏差
不知过了多久,安乐王似乎终于相信他已经熟睡,转身走开把位置让给另一个人
“天已经这么亮了,你就赶快出发吧
区区蛮夷,于你还不若围猎费力,说到围猎,此去幽州路上,有一山名伏龙,风景优美奇珍异兽繁多,等收拾完匈奴回来经过可以去散散心
山中还有一座庵,说来奇怪,听说庵中姑子全是美貌女郎,你不是说过东瀛有个将军本也有和你一样的毛病,就是靠一个美貌的姑子治好了,你也去试试?待你走后,我发出病危的消息,我总算曾是他的老师,无论真心假意,他不会不来见我最后一面
到时候我亲自动手,不会假手他人,你放心,我会给他个痛快!你……” 安乐王的声音惊讶又无奈,还带着些疼惜: “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呢
” 越王再次感觉到有水滴滴落额头
“白罴,呵呵,白罴可没你可怕,呵呵,也没你可爱
”
第6章 转 “殿下,天子已率大军前往幽州,让我将此剑交与殿下,并转告殿下:走为上计,来日方长
” 阿涛双手奉上一柄熟悉的长剑,越王拔下红色的剑鞘,银灰的剑身闪着淡淡白光
越王想起了那一柄缓缓地挑起了他的十二珠旒的嗜血利剑
那一幕令他印象深刻,不仅因为燕帝的出格举动,还因为这是他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狂飙剑,而且,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戴十二珠旒的冠冕
“好,我们即刻动身,凭此剑,我们今日可过千乘门
”越王果断道
======================================= 燕都共有八座城门,其中两座是特殊通道
万乘门,天子亲至方可过
千乘门,藩王及以上亲至可过
平时,城有八门,天子可过八门,藩王可过七门
戒严时,其余六门尽皆关闭,天子一行由万乘门过,藩王之行凭天子诏由千乘门过,三军出城之日与回城之日皆为戒严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