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告诉他,前朝各部仍旧存有实力,要徐图缓之,逐步削弱
他也听从了
却忘记了,那人家族,原本也属前朝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是那般结果
从此,顾氏家族成了朝中禁言的字眼…… 沈言沉默地跪在原地,忽然听得崇华淡淡开口,语气很是漫不经心:“朕曾听白大学士竭力举荐公子,想必公子有几分真知灼见
朕今日就请教请教,依公子看,当下南楚,何为最紧要之事?” 沈言愕然,抬眸看向崇华
那青年帝王难得好整以暇,一副轻松之态,支肘在御座上,静静注视他
沈言何等精巧的心思,怎会看不出,一贯端正严谨的崇华故作这般悠闲模样,是有意在掩饰紧张
千头万绪心中过,到了面上却只化作一个妖娆的浅笑,随即又收住,沈言似是犹豫不绝,“回圣上,小民不敢说
” 崇华紧盯着他的脸,缓缓道:“有何不敢
朕恕你无罪,公子但说无妨
” 沈言面色肃然而端凝,眉心轻蹙,薄唇紧抿,大有视死如归之气势
崇华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一分
连始终没敢插嘴的陆承影都竖起耳朵,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
沈言忽然咳了一声,“小民以为,圣上正当盛年,更有后宫佳丽年轻貌美,为今之要,在于为南楚皇室延绵子嗣、稳固江山
如今南楚最大隐患,正是圣上无子,国祚无继
” 说完肃然一礼
“噗——”却是陆承影没憋住,笑出声来,被崇华狠狠瞪了一眼
国祚无继……这话里意思可以分成两面听,往好了听是说他勤政多年不近女色,但说到底还是说他不肯生不为继任考虑,往坏了听那就更不能听了,那简直就是在说他“年轻力盛”可就是不能生…… 沈言在等崇华发作
等了少许,却不料那青年天子微微一笑,融冰化雪,淡淡道:“沈公子言之有理,朕必当谨记
” 沈言漂亮的眼眸微微一凝
果然,崇华还有下半句:“既然沈公子如此有才,近日西南瘟疫盛行,不如你替朕去查看一番,朕封你作西南道微服钦差,并且,朕担心沈爱卿耽搁了时间,即刻就回醉君坊收拾收拾东西去西南上任去吧
” 那意思朕虽然办不了你,给你找个“好地方”任职还是能力范围内的
青年帝王神色温柔,不容抗拒
随后便命人拟了圣旨
沈言看着圣旨上“西南”二字,神色颇有些古怪,唇角动了动,片刻后愉快笑道:“臣接旨,谢圣上赏识,”他目光流转,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陆承影一眼
陆承影被他温柔似水的眸光一瞧,浑身一冷,忽有大难临头之感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
沈言对着崇华又是一礼,微笑道:“臣还有一事相求
臣与陆兄素来是至交,此番秋试虽是被他牵连,但感念于自己是因他才被圣上赏识,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愿替陆兄请示圣上,索性陪同臣一起去西南赴任,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 如此境地还不忘拉陆承影下水,这睚眦必报又腹黑狡猾的性子…… 像极了某个人呢
崇华默记于心,语气轻快:“沈爱卿能有此心,朕心甚慰
陆承影,那朕便封你作钦差副使,陪同沈言,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陆承影正要拒绝,目光与沈言笑意阴险、隐隐含恨的眸子相撞,狠狠瑟缩了一下,深知这位比御座上那个还不好惹,若此刻拒绝以后会有更苦的等着他,只得苦笑:“臣遵旨
”
目送沈言和陆承影这两位冤家出了门,崇华突然有点后悔了
西南情势紧张,他确实不放心派别的人去,担心朝中埋有镇南王暗藏的势力,原本打算仔细挑个底子干净的,却被陆承影这一杠子打乱了思路
沈言是个聪明人,可毕竟是个不知底的…… 平安突然进来,眉头拧着个“川”,“禀圣上,您派去灵州的人有消息传回来了
” 崇华蓦地坐直了身子,“快说
” 平安挠了挠头,递上一卷书信,“传回消息的是小六,灵州沈家早已迁走多年,小六他们找到当地住民,那里人嘴巴紧得很,像是被人安排过
小六他们好一番曲折,最后亮明了身份才打听出来
确实如程越所言,灵州沈家仅有一子两女,那一子失踪多年,描述相貌,绝非沈公子
” 而看着书信的崇华,脸色已经经历了几度变换,阴晴不定
“砰”,他突然一拍御案,平安蒙了,脱口道:“圣上最近何以如此激动?” 不淡定的崇华扶额不言,长叹口气
沉默良久,崇华深吸口气,冷静地边思考边布置:“平安,你让千机卫拿上我的手令,分成三路,一部分去灵州,不要惊动陆侯爷和当地官府,暗中查沈言的底细;一部分留在京城,以那个刺客为缘由,借机彻查当年顾氏陷害卫国公案,把所有疑点给朕找出来……”他顿了顿,有几分犹豫,片刻后一咬牙关,“这事即使对太后也要保密,太后若问起,便先替朕搪塞过去
” 平安脸色大变,失声道:“圣上——” 崇华抬手示意他安静,皱眉,“其中利害我自然晓得,你照办便是
还有一部分人,让他们收拾收拾,轻装简从,准备护驾,朕要去西南,切勿声张
” 平安张大的嘴足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目光怪异无比
“你有话直说
”他的圣上沉着脸
平安挠头,大嗓门道:“臣有一事不明,圣上既派了沈公子作钦差,何必再亲自去西南?若信不过沈公子,又让他做钦差作甚?” 他鼓起勇气问出的一番话换来的却是长久沉默
平安出了一头冷汗,抬头看时,崇华若有所思喃喃道:“朕担心他死在那儿,朕还担心,他若出事,朕会错过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即便那只不过是万一的可能
所以,他得给朕活着,”他慢慢抬眼,目色清凉,瞳眸倒映巍巍殿堂、万里江山,“好好活着
” 接了圣旨,沈言一回到醉君坊,便将薄唇抿得死死的,两道细长柳眉间藏了千层怒,攥着明黄的圣旨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了房里,直到中午都没再出来说一句话
樱桃提着小心肝去敲开沈言的房门时,瞧见自家老板正捧着把琴发呆,见她进来方回过神
“公子,这是你的琴?怎的从未见你弹过?”樱桃抢着要看,沈言却已面无表情收进包袱里
樱桃憋着嘴,讷讷道:“陆公子来了许久了,公子你一直不见,他现在在外面敲门呢
” 不提陆承影还好,一听到“陆承影”三个字,沈言凤眸里火苗蹭蹭地冒,咬碎一口银牙,“让席明把门封上,任他怎么敲,我就是不见
” 鲜少见沈言如此动怒,樱桃吓得一哆嗦,立时不敢再为陆承影说话,让席明封门去了
过了些时候,又见樱桃跑了回来,小脸发白,伸手递给沈言一张纸,沈言接过来,见上面鲜红刺目、歪斜扭曲的字迹——“小言言,汝欲绝吾乎?悲乎哉!” 沈言将纸凑到鼻端嗅了嗅,果然一股海棠酱味,顿时笑意森然,薄唇一掀,“不必理他
” 樱桃无奈,只得出去,忽然一声惊呼,沈言忍不住到院子里去探个究竟,却忽然被人拉到树下
不禁黑了脸,陆大少爷此刻活像个被负心汉抛弃了的怨妇,牵住了沈言衣袖便不肯再撒手,“小言言,你当真怪我?真不是我有意这样做的……” 沈言温温柔柔道:“陆大少爷言重了,怎敢怪你,谢你还来不及
托你的福,谋了个上等的好差事
西南最近正闹瘟疫,我此番若能活着归京,那必然是福大命大之人
” 一手提了身边的鹦鹉笼子,交给席明放进马车里,那鹦鹉上蹿下跳地叫着“福大命大”,听起来好生讽刺
陆承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绚烂多彩很是好看,被沈言噎得说不出话来,此事并非他本意,偏偏自己有苦衷也说不得,一腔郁闷顿时尽数发泄在了那只可怜的鹦鹉上,隔着笼子对鹦鹉呲牙裂嘴:“傻鸟!” 鹦鹉不甘示弱,抖擞羽翼冲着他喊:“傻鸟!” 陆承影阴险一笑:“信不信小爷我把你扒皮去毛煮了吃!” 鹦鹉抖了抖,顿时炸毛,震得笼子直摇晃,扯嗓子大呼,语出惊人:“光天化日,□□非礼——” 陆承影气得冒烟,抓着鸟笼子就要扔出去,一直面无表情的沈言突然淡淡道:“这是白静之送的鸟,你敢扔出去,明天他就来找你拼命,好好清算你秋试那笔账
” 陆承影委屈不已,“小言言,你果真疑心是我有意害你?” “自然不是你,可你也脱不了干系
陆伯父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和白静之一样,想让我入仕,白静之唱白脸,苦口婆心循循善诱,陆伯父唱黑脸,利用你使了个阴招,料定我必然不对你见死不救,你回去替我恭喜他,他成功了
”沈言唇角冷冷一勾
陆承影不寒而栗:“原来你看出来是我爹,”怔了半晌,苦着脸,“那你何必这样对我?” 沈言哼了一声,挑挑眉,“这件事里你充其量是个跑龙套的,陆大少爷,看了那么多话本子,不知道挨打的都是跑龙套的吗?”笑容人畜无害
“……” 被一人一鸟合伙欺负的陆大少爷欲哭无泪,仰望头上青天
“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他这边擦鼻涕抹眼泪哭得卖力,那边沈言容色淡淡不为所动,吩咐着席明和樱桃往马车里搬东西,自己则在成箱的衣物前唉声叹气
陆大少爷竖着耳朵,听到沈言喃喃的低语声,“这一件是京城新来的烟云锦,这一件,是南疆的越绣,嗯,还有这个,静之特意送来的,还不曾穿过……” 他支着手肘,侧身而坐,翻着层层叠叠整齐的华丽衣袍,乌发流水般倾泻,半掩眉目间一丝郁结
没错,郁结的原因,仅仅是选不出去南疆从这些衣物里选哪些不选哪些,而选不出来的原因却是——衣服太多了
仅仅是陆承影看到的,已经有五大箱
如果他没记错,沈言到京城才三年
估摸着京城的成衣铺老板们看到沈言都比儿子见了亲娘还乐呵
陆承影黑着脸:“这些你都要带到西南去?”他有点同情随性的钦差苦力们,这光是钦差大人的衣服们就几大箱子
“自然是不能的,”沈言笑眯眯拎起几件晃了晃,“像这些,料子太过矜贵,西南气候常年湿热,又生有蛀虫,带去恐怕会委屈了它们
我是在挑一些抗热耐湿不怕虫蛀的料子
” 陆承影:“……”
第11章 第十一章 去西南路途遥远,一路之上颇多辗转周折,为了低调起见,御赐的车马并不多
精打细算的沈言原本准备自己、席明、樱桃三人挤在一辆车,把身强体壮又闲话极多的陆大少爷往赶车的位置一放,如此一来空间刚好足够,增一人太空,减一人太挤,皆大欢喜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已是午后,钦差大人的随行物品大件小件终于安置好,心情愉快的沈言一掀马车帘,这才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已经稳稳做好了一个人,静静朝他望来,平淡肃穆,温良如玉
不巧,这位他眼熟得很
沈言抓着帘子的手定了一瞬,俶然撂下帘子,回头拽过陆承影塞进了马车,片刻后陆大少爷瘪着嘴被赶了出来,马车内一个淡淡的声音:“沈言,进来
” 声音不大,却甚有威严
沈言不动,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臂将他拥住扔进了马车,正是忍耐许久终于报仇的陆大少爷
被扔的沈言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车里人接在怀里,身子顿时一软
车里人给了陆承影一个肯定的眼神便撂下了帘子,光线顿时昏暗,丝丝缕缕照在车内两人的面容上,神态各异,却不约而同选择了安静
沈言挣了挣,那人却不放手,反而一用力将他拉得更近,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沈言几乎能接触到那人的呼吸,平缓从容,隐隐灼热
他索性在崇华怀里挑了个惯常的舒服姿势,仰起脸微笑:“圣上您可是要借臣的车马出去游玩?唔,臣看这车内拥挤得很,与臣同车怕委屈了圣上,不如换一辆车
” 抢占别人马车还搂着人家不肯松手的崇华面无表情,显然对自己的一系列行为毫无愧意,并且似乎完全没听见沈言的问话,却突然微微沙哑问了句:“沈爱卿身上怎的这么凉?” 他心头有疑惑,抓到机会就想探查个清楚
没想到沈言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眨了眨眼,随即慢悠悠道:“圣上莫非不闻,有冰肌玉骨一词?”笑容狡黠魅惑,一双眸子流转间顷刻令崇华失了神
“……” 崇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怀里这妖孽扔出去
眼前这人,哪里还是自己想象中那模样,这……这分明是个祸水!使得好一身媚功! 于是沈言如愿以偿被扔到了另一边,笑眯眯地向车外伸手,把樱桃拽上了车,一主一仆愉快地欣赏对面崇华发黑的脸色
一行六人就此低调安静地离京,直奔西南
摇摇晃晃的马车在京郊林间穿行了一路,到了夜里人困马乏,不得不中途在野外过夜
赶车的平安护卫选了处邻水的僻静空地将车停下,一群人集体露宿
京郊日前才下过雨,草叶尖还凝着水珠,在月色银辉下泛着晶芒
趁着平安还在安顿马匹,沈言眼快,迅速地带着自家樱桃挑了个相对干净的好位置坐了下来,恰逢席明抓到了野兔,便兴致勃勃地燃起火堆
树枝燃烧的哔剥声衬出秋叶的寂静
高高架起的火堆上,已然被烤熟的兔子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析出的油脂滴落,泛着明亮的色泽
崇华的目光,却胶着在那双搅动木棍的手上,那手修长莹白有如美玉,指尖有晶亮的光
他的心便随着那一双手,缓缓变幻着…… 被沈言冷落了一整日的陆承影想要趁机蹭到他身边,被沈言一个眼神吓得缩了回去,最后委屈巴巴地挨着樱桃坐下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有位少爷,惆怅独悲
如银月光洒在陆承影愁云遍布的面容上,好不违和
他一边叹气,一边揉着身边坐着的樱桃的头发:“此去西南,我那年迈的老爹必然会倚门翘首,老泪纵横,日日盼儿归,”抽了抽鼻子,捂上了脸,“可惜他老人家远在千里之外,除了想想,便是封家书只怕也寄送艰难
”不胜悲苦
樱桃的少女心被狠狠地揪了揪,头顶上陆承影的爪子揉得她龇牙咧嘴,她把心一横忍住了
那边沈言白了陆承影一眼:“别在那里骗取我家樱桃同情心了,就你那老爹,我岂会不晓得,巴不得你离他远一点,能少被添堵,这时辰说不定正在家乐呢
” 沈言一边说着,一边娴熟地展现着自己野外烧烤的特技,在一众人目瞪口呆中,从包袱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细碎的粉末便随着他手起落被撒在了烤兔上
崇华面色复杂:“那是……” “一些调料
”沈言说着,扯下兔肉,递给樱桃、席明,就连口水已经流下一寸长的陆承影都被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的沈言馈赠了一只兔腿,受宠若惊:“小言言的厨艺是我见过最好的,在灵州时候,就叫我那挑剔的老爹都赞不绝口
” 而一向居于深宫、享受锦衣玉食的崇华默默地看了沈言一眼,嘴角动了动,终究只是低低哼了一声
沈言眉毛一挑,忽然听到“咕”地一声
所有人都静默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沈言凤眸含着掩不住的笑意,心里默数:“三,二,一……” 众人清晰看到崇华的耳根烧得通红,想笑,又只得憋着不敢笑
那厢沈言笑弯了腰,笑罢扯下兔肉递给崇华,后者本想拒绝,看到嘴边白皙的手指怔了怔,一愣神间那一整块油腻的兔肉已经被塞进了嘴
辛辣苦涩混合着不知名的味道充斥了舌苔,所有的味蕾在一瞬间被麻醉,崇华淡定无波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僵硬
视线里罪魁祸首正抬袖掩朱唇,一双狐狸眼蕴满了水汽氤氲的笑,让他回忆起宫门外碧波湖在月色下潋滟闪光的美与艳,而那笑意偏又带了诱惑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