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午时阳光明媚而柔和，照耀着乐闲阁的每一处，春花灿烂地盛开着，绿草荫蔽，世间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床上一者，虚弱得似乎没了半点儿生机，他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没有，素白的衣袍裹不住那愈演愈浓的悲哀与孤独
忽然，秀美的眉心紧凝起来，身子一阵痉挛经脉抽搐，如同被挑断经脉一般的抽痛让他闷哼侧过身子蜷缩起来，光洁的额头升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本就苍白的脸“唰”地铁青一片
“先生！”门外的莫乔之听见声音连忙冲进来便看到云离艰难地忍受着毒液攻心的痛苦
云离气若游丝地躺回床上，沉沉地喘着气，双眸空洞地看着床顶的帷幔，他用尽全力说出几个含含糊糊的字眼：“第....几日了.....” “已经第五日了
”莫乔之担忧地看着云离
“备....车....去西域....”云离挣扎着起身下床，泪水倾落，浸湿苍白的面庞
“可是你的身体.....”莫乔之连忙将云离扶回床上，为难地不知如何是好
“来不及了.....”云离张着干裂的嘴唇，哀伤悲凉地看着莫乔之，哽咽着说道，“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好好好，我们马上启程
”莫乔之提袖抹了抹红红的眼眶，立刻飞奔出去大吼起来，“来人！！备车！！” 云离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任凭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虚弱得再也发不出一声呼喊，只是拼命挣扎着回想他与连珩的一点一滴，生怕自己忘了半分
回顾点点滴滴，看遍萧凉繁华，尝透甘甜苦涩，听过金戈羌然飕飕，当尘世的每一滴虚妄交错，那是轮回的微凉
【西域】 他记忆里的景王府安宁静姝，是强大的庇佑，也给了他无以伦比的快乐
“父王，父王你看——” “律儿你在做什么！” “父王你看律儿的刀！” 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刀，公孙景厉声道：“说了多少次，不准随便玩这个！” 他肆无忌惮而无理取闹地哭了出来，嗷嗷大叫地在地上打滚
“律儿莫哭，义父给你请个师父，教你武功好不好？” “律儿要学很厉害的武功！”他挥舞着小拳头，学着大侠的模样：“像这样
” “哪样？来，打义父一下
” “就这样，嚯，砰！” “唉哟！律儿力气可大了，义父可疼死了——” “嘻嘻，律儿要最好的师父
” “好！义父给你请最好的师父
”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时光向前迈进，晕散开来是杜鹃湾的火红一片
他顺着记忆，拨开那啼血的花瓣，露出绿荫下站在花前的紫衣少年，眉目俊媚，泪痣一点
“你谁啊？” “奴才参见律世子
” “怎么长得怪像女子，说话也像女子？原来是个人妖——嘶！竟敢打小爷，死人妖是不要命了吗？！” “你哑巴啦？说话啊！” “嘁？怎么一脸生气的样子？” “死人妖，算小爷求你别板着个脸啦
”他伸出手，对着那冷面的人道：“不打不相识，既相识则为友
” 双手相握，光晕流转，氤氲了一片记忆
流光之下，混乱动荡的嘈杂想起，那怒吼、诅咒、呜咽和无端无尽的黑暗涌起
“图涅斯氏族已被逐出草原，察兰是枚不错的棋子
” “本王为了帝位，尚可弑妻，当年除去一个叶余山又算何？” “可惜本王也只能有律儿一个子嗣，否则眼下的境况要好得多
” 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啊，这些他们都以为他丝毫不知晓的东西，在当时都一字不漏地、如滴水般渗进他的记忆和命途里
多少人艳羡他出身皇族，众星拱月，生来便有那无可比拟的荣光，但又有多少人知晓这荣光下的黑暗而肮脏的勾当
一旦命里缠上了这无止境的藤条，便疯狂地向上生长，最终开花结果，万劫不复
他想来，也一直这么相信，自己终要在这硕果累累的尽头堕下，粉身碎骨
而在这所有的萧条凄惨前及时行乐，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活一场
他从未想过，自己心里竟然还会在乎着谁，负了谁
当眼前有了光，从无尽的黑暗中走出，他恍如隔世
“流金茫茫遥路稀，星辰垂垂未有期
长河落月不见泪，孤烟共影自徘徊
” 西塞歌女不知年月地歌咏着这春风不度之地
连珩一身暗色狐裘，伫立于驿站外的小茶寮，他呆呆地望着这满目黄沙，心绪总有几分隐隐的不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小陌，卞陵那边如何了？”连珩失神地问道，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问出
“还未有消息
”像木头般站在连珩身后的伏陌以回了一声，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少爷，此处离卞陵颇远，消息传递还需要时日
” “会不会有事.....”连珩垂下眼眸兀自呢喃
伏陌以不知如何回话，也只能呆站着
沉寂之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连珩扯出一抹温和地笑容，他走到一旁坐下，优雅地斟满了两杯热茶：“小律，你醒了
” 光影斑驳，沿着驿站窗外的镂空，在来者的身上映下三寸日光，如同从梦境里走出的迷路旅者，渐渐找到了方向
容颜略消，色微纸白，却不减俊美刚毅
公孙律卸下了那烈色红衣，身着黑裘，手执斗篷
他边走进，面上无太多的神色，灰眸空然看着那驿站外的大漠孤烟和春暖晴色，沿着那光的方向探寻
“这是哪
” “西域驿站
” “要往何去？” “西域王宫
” “眼下何时了
” “四月十四
” “大华可安好
” “未有消息，但想来天子犹在
” 灰眸慢慢从窗外回来，看着连珩，忽然扯起嘴角笑道：“小爷还活着吗？” “是
”连珩将茶推了推，示意他坐下
公孙律顿了顿，灰色的眼眸在笑意的掩盖下依旧空洞，他将黑色的斗篷戴起来，走上前坐下，拿起瓷杯放在嘴边，然后放下：“多谢相救
” 连珩见他语气诡异，便示意伏陌以端上米粥来给他
“哈……哈哈哈，”公孙律忽然笑起来，斗篷下看不清他究竟是何神色：“怎么还活，竟然还活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律别想那么多，先吃东西罢
”连珩叹气，给他瓷勺道
公孙律笑声渐止，颔首接过，开始缓缓地舀起米粥，用斗篷掩着一口一口，将这香甜的美味食下，以食之实欲化这恍如隔世的虚空
茶寮里人烟渐少，安然静好
俄而，茶水掠起波澜几许，连珩眼神微变，端起茶杯饮下一口淡茶：“老朋友来了
” “唰唰唰” 瞬间十几名杀手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小小的茶寮包围得水泄不通，伏陌以皱起眉心，拔剑严阵以待，而连珩和公孙律依旧对饮清茶，轻舀佳肴，面不改色
阴魂不散的白衣男子飘走在黄沙大漠，面纱下的嘴唇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如同闲庭散步般走到茶寮前，目光友善地望着连珩说道：“连公子竟能藏到西域，在下佩服
” “阁下能找来西域，在下佩服
”连珩平静地回道
“砰”的一声，茶寮被那突如其来的极强杀气冲击得散落
连珩、公孙律和伏陌以瞬间身影变幻，分立于那化作废墟的茶寮之外，与那白衣男子各站一角，内力流窜，黄沙飞尽，漫天飞扬
“好兴致都被阁下毁了
”连珩看了一眼那白衣飘飘的男子，颇有些埋怨
“话不必多说
”那白衣男子轻笑一声，挥袖发动攻势
十几名杀手手执七环链如狼似虎般朝连珩等人攻击，连珩敏捷地退身躲过，嘴边扬起了诡谲的笑意，顿时腰间银铃之声刺耳，将源源不断的内力输进连珩体内，他掌心运功催动而起的黑气越来越重
不断有杀手缠上来，连珩施展轻功，闪身脱离束缚，而后急速换了几个剑位，漆黑的气刃绕得那杀手眼前晕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毙命
三五个黑衣人用上轮击战，便如此招招拼命，不停地与连珩纠缠起来，不一会儿已是几十个轮回
远离战局的白衣男子目光诡异地看着连珩，抓住时机朝连珩发出致命的一掌，金色的细线如同千蛛万毒丝，长了眼睛般朝连珩杀去
眼看那夺命金丝逼近连珩，白衣男子那志在必得的笑意愈发明显，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义无反顾的身影冲破所有往连珩身上扑去
“小白！！” 连珩惊愕地看着那扑到自己后背的苏白，金丝准确地刮过苏白的后背，溅起带毒的血液，淋湿漠漠黄沙
“都住手！！”白衣男之突然发疯似的大吼一声，望着苏白的眼神心痛欲裂
混乱的战局一刹那停顿下来，连珩顾不上起来，连忙将满是鲜血的苏白扶到怀里，掌心抵着对方的后背输进内力
“小白撑住！”连珩皱起眉心大吼起来
一旁的公孙律和伏陌以也纷纷停歇，汇集到连珩这边警惕地看着周围
苏白看着连珩虚弱笑了笑，他大口喘着气无力地说道：“珩珩....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我知道....”连珩手无足措起来，输进去的内力根本不管用
“没用的.....”苏白无力地笑道
“怎可如此轻生
”连珩严肃道，说着便要将人抱起来
“让我说几句话........” 连珩二话不说继续为苏白输进真气，可就像填补一个巨大的漏洞，毫无底线
“能死前见你，我........” “闭嘴，你不会死，以后跟我一起住在百叶山庄
”连珩不悦地打断道
苏白无奈地笑起来，可眼角不知不觉滑落了泪水，他道：“那是我的煎熬.....你懂吗” 连珩一愣，他缓缓地明白了苏白的话，顿时便不动如何接话
“对不起，我努力了，可依旧忘不了.......噗......”苏白情绪激动，一口鲜血自胸腔涌出直接喷到连珩身上
“对不起
”连珩看着如此看破一切的苏白，突然有些难受，但却说不出其他字话
“爹爹欠你们的.....我来还.....” “苏白！”那白衣男子愤怒地大吼一声，想要做什么却根本做不出来
“爹.....你停手罢.....”苏白苦笑着看向那白衣男子，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你！” 那白衣男子，也即是空岩派掌门苏木溪，浑身战栗，愤怒地盯着苏白
“白儿不想.....”痛苦的眼泪交杂着血液浸湿了苏白的整个面庞，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没了声息
“不想看到爹爹.....有事.....” “白儿.....白儿！！”苏木溪盯着连珩怀里的苏白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用力扯掉面纱，发了狂似的冲到连珩面前将奄奄一息的苏白夺回怀里
雪白的衣影似风吹过，瞬间消失在黄沙尽处，伴随着西边软软的落日余晖，徒留炙热的鲜血渗入沙漠
“小白.....”连珩呆呆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鲜血，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
“少爷，我们回驿站罢
”伏陌以说着便将连珩扶起来
“哦......”连珩木讷地随着伏陌以离开，缓缓回首望着那一轮浑日西落，灭去最后一缕光芒
浮生走一遭，经历所有的悲欢离合，留下的依旧是初见时的其乐融融
【匈奴境内】 草原之王的毡帐驻扎在最富饶肥沃的水土草地间，沿着湖环绕，缠绕着王帐的旌旗五彩缤纷，在春日的曦光下耀武扬威地昭示着野蛮的霸主威权
利箭稳稳当当地射中红心草垛，凌厉苍劲，察兰见此放下弓得意地哈哈大笑，向一旁的晋庭耀武扬威地展示雄健的身躯
“单于威武——” 晋庭抱拳道：“匈奴王不愧为草原霸主，武艺高强，晋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察兰拍了拍他肩膀：“晋兄箭术想必不赖，来射一发？” 晋庭忙推脱道：“岂敢和草原王相比，晋某只会那中原的花拳绣腿，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 这话说得察兰十分受用，满意地哈哈大笑：“好，好！弟兄们，咱们进账喝酒去！” 一群匈奴王族跟着察兰，连同晋庭一起走进那华贵的毡帐
晋庭沉默着，眉头不禁锁起，自打从景王府出来后他便一路向北找到察兰，想趁大华如今国势虚空，干脆一举拿下，也成了多年的野心
他早在方到时便与察兰说起这事，但对方面上爽快地同意，却丝毫无个动静，第二日反倒带着他来参与这射箭喝酒观舞享乐的王族之趣，显然是心有不愿
“大伙们好好吃喝，欢迎咱们的中原友人！” 察兰坐在毡帐中，拍拍手便上来了美酒，不一会便让草原歌姬也进来舞蹈，丝毫不给晋庭任何言语的机会
晋庭见此心中冷笑，他当年帮对方除去图涅斯，又协助对方得到了大华的岁币供奉，不料察兰得寸进尺，不但索取无度，连兑现当初承诺的诚意也无半分
正想着，他忽看见有个人从毡帐外走了进来，而后奔到察兰王座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温尔来晚，还请单于治罪！” “噢？”察兰醉醺醺地笑道：“是不是那几个美人儿太厉害，巫宁将军承受不来啊？” 帐内哄然大笑，众匈奴王亲前俯后仰，而温尔也毫不害臊；“实是厉害，多谢单于赏赐！” 察兰大笑：“还想要么？若是再立一个军功，本王再赏你佳丽！” “若是如此，我温尔·巫宁自当在所不辞啊！” 晋庭心里猛然一顿，顿时想起了这巫宁氏便是景王妃的氏族
他见这温尔和公孙律有几分相像，不过更多了匈奴人的粗犷和凌厉，以及眸中贪婪的目光更甚
此时察兰放下了酒杯，拍手示意左右歌姬退下，而后环视在场众王亲，用汉话道：“晋兄乃我挚友，曾助我称霸草原，故如今自当涌泉相报，助晋兄称霸中原！依眼下看，我倒觉得派巫宁将军甚好，不知弟兄们怎么看？” “自然是好
”卡浒鄂多亲王啃着羊腿道：“上回温尔这家伙在边境绕得汉人们连连求饶，向来经验丰富啊！” “况且巫宁将军精通汉文，和晋大侠配合得更好嘛！” “单于赏赐美人，巫宁将军更愿意咯！” 这些匈奴亲王一口一句的蹩脚汉话赞同着察兰的提议，而巫宁也双眼放光地跃跃欲试
“敢问察兰单于，”晋庭道：“巫宁将军手下有多少兵力？” “这个啊，”察兰灌下酒道：“巫宁将军年纪轻，上次是第一次带兵打仗，用三千兵马就将那几个什么骠骑军羽林军打得叫苦不迭，兵力不大，威力却不小啊
” 晋庭心里咒骂，听着口气便知对方不愿多给，于是先下手为强把数量喊高了地道：“大华是泱泱大国，其实际兵马遍及东南西北各疆域，即便如今国势衰微仍不可小觑，起码得十万兵力
” 此话一出，众匈奴亲王都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而察兰单于眯起眼；“晋兄说的不错，但大华本就国土广阔于我匈奴，若想依靠草原兵力打下，那相当于蛇吃老虎啊！” “晋某深知如此，”晋庭道：“眼下晋某希望夺取华北区域，从京畿之地一直到江南椟乌城界
” 察兰翘起二郎腿，命令道：“拿地图来
” 羊皮卷做的地图悬起在毡帐中，晋庭接过笔在上面圈起以卞陵为中心扩散的华北之地，直到椟乌城作为最南界
摒去了西域、岭南及襄戍关以北的草原，这块地便如大华的心脏，能俯瞰整个江山
察兰皱着眉看着这版图，而后从晋庭手中拿过笔，将北面襄戍关的界限划去，往前退了二十里长域，这俨然就像是在瓜分个西瓜一样轻松
“如晋兄当时所说，夺得大华主人之位后，将其部分城池让与我
” 晋庭看着那圈起来的区域，眼里闪过杀意，平静道：“这不过粗略之图，东北西北之地，可任由察兰单于选方圆二十里地
” 察兰满意地颔首，又指了指最南的椟乌城：“另外，这江南水土恐怕匈奴的士兵不服，要攻下来可是有些难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