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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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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去之连忙抓住他悬在马腹边的脚:“为什么?”
  “我不会再与你下棋。”贺洗尘垂着眉眼,却没有庙里菩萨的慈悲,“我厌了。”
  冰凉的手指点着他额间的朱砂痣往后推,酥酥麻麻的,随去之感觉一阵晕眩,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手指逐渐松开对他的桎梏。
  按理来说,轮回这么多世,贺洗尘早该悟到「悲欢离合总无情 」的超凡脱俗的境界,然而他还是会为了友人的相聚和离世或喜或悲;若说不是,他又偏偏冷情冷性得很,轻易推开所有人掏出来奉到他面前的心脏。
  贺洗尘不再看随去之,抱拳道:“诸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告辞!”
  “待将军凯旋,再与将军畅饮!”杨惇朗声道,眼中不免流露出可惜的意味。
  小郎君们望着黑马上气宇轩昂的银袍小将,心痛得直流眼泪。
  军队离长安城远去,在被大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上蜿蜒成一条黑线。贺洗尘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城墙响起雄浑壮阔的《出征令》,琴瑟铮铮,如挽弓射敌。
  徐尚书不放心自己的小儿子,生怕他搞出什么幺蛾子,将人反锁在房内,却没提防住徐祭酒。徐祭酒背着一把古琴带领一干国子监教谕闯上城墙,十几位碌碌无为的教书先生摆好阵势,一个起手式便惊醒枯藤上所有沉眠的乌鸦。
  徐衍砸了窗户从家里逃出来后,路上陆续遇到许多当年的国子监同窗,才知道他们也遭到同样的待遇。等他们爬上城墙,却见往日没有得到他们丝毫尊重的教谕奋力拨动琴弦。
  徐衍一瞬间红了眼眶,拍着城墙眺望远去的军队朗声高喊:“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昔日同窗齐齐拍着城墙扯着哽咽的喉咙高声齐唱:“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昔日长安少年游长街,如今《长相思》散,再起一阙《出征令》,为君送行。
  他们吼得嗓音嘶哑,撕心裂肺,眼泪模糊了视野,滴答滴答坠在雪里。
  忽然,军队前方的贺洗尘举起手中长_枪,寒光烁烁的枪尖指着天空。所有将士都举起手中的长_枪,用一种无言却壮丽的行动回应他们的送行。
  徐衍收紧十指,目眦欲裂:“李莲动!李不易!你他娘的给我听好了!老子喜欢你!贼喜欢!”他不管是不是斯文扫地,也不管是否颜面尽失,只管痛痛快快地喊了出来。
  ***
  后世人提及李不易时,除却年少时那些跌宕风流的往事,最大的惋惜就是在血战七个月,终于将北狄赶回老家并乘胜追击的时候,不小心中了埋伏,重伤不治。
  去你妈的重伤不治!
  贺洗尘要是知道后人这样歪曲历史肯定会破口大骂。比起重伤不治这样憋屈的理由,明明是同归于尽更加帅气!
  北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
  粮仓被烧毁,主力部队被剿灭,内部暗涌激流,再出一个貊息王子大概也无力回天。但贺洗尘从来不喜欢“大概”“应该”“可能”这样的字眼,就算死也要把这个隐患一同拉入地狱。
  护送北狄王涅罗撤回草原的部队和由贺洗尘率领的拦截部队在山谷中短兵相接。
  大后方已经稳定,北狄再没有兵力投入这场战争。贺洗尘心里门清,也是到了他“以身殉国”的时候,这出好戏才能安然落幕。这个舞台简直不能更好,天高地阔,最后还有北狄王的头颅作为战利品,
  贺洗尘不是没有退路。早在长安城内,刘熙便又来提过一次亲,只要他答应,李惊风的政敌绝对不敢动他;除此之外,还有寒山观那个口是心非的师父,虽然嘴上叫他不要回去,但一算到他有不测,立刻来信催他启程回山。
  但贺洗尘不能。
  他得把北疆守好,叫李惊风泉下有知,才能问心无愧。
  他必须死,才能给宋严留一条活路。
  他死了,宋严才能做他想做的纯臣。
  北疆至少十数年的安宁和傻明月的「白璧无瑕」——值!
  贺洗尘把嘴里的草叶子吐出来,手指轻轻往前一扬。
  最后一场战役,正式打响!
  被众人护在中央的涅罗眼睁睁看着那位杀神一般的少年将军单枪匹马闯进敌阵,银色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红,鲜血沿着枪身浸透了他的手掌。
  羽箭穿破血肉的声音粘稠清脆得恶心,贺洗尘只停顿了一瞬,没有痛觉一般将手中的长_枪往后一甩,同时疾袭向北狄王。
  越是深入敌营,身边的战友倒下得更多。贺洗尘踩着众人的尸体,脚下绵延出无尽的深渊,最后一枪_刺入涅罗的心脏,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刀剑破甲,贯穿他的身体。
  贺洗尘松了口气,对着还没断气的涅罗笑了一下,好像一瞬间又是长安城恣意风流的少年郎。
  他这具身体实在是生得好,即使满脸血污,这么眉眼弯弯地看着一个人,也没人受得了。
  饶是生死一线,涅罗也有些恍惚不已。他忽然想要抱抱这个一直以来针锋相对的小将军,便回以一个笑容,将身体往前撞去,长_枪彻底穿透胸膛。
  他如愿抱上一身冰冷盔甲、动弹不得的贺洗尘,却听这位冷面将军骂了一句“老流氓”,涅罗哼笑一声,虚弱地用沙哑难听的嗓音回敬道:“臭小鬼。”
  棋逢对手,所有的恩恩怨怨 、斗智斗勇、生死纠缠,都在两人断气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第34章 番外
  *杨钧
  西北的风沙很大, 呜呜地仿佛厉鬼嚎哭,刮得人脸生疼。杨钧呆呆地站在军营外,帐内的铁血将士围着中间一口薄棺泪流不止。
  紧握在手中的独山玉忽然掉到冰土中。
  他一瞬间又感觉到初见时,在乱陵香被贺洗尘淹在水中仿佛灭顶之灾的窒息和混乱。
  天寒地冻, 贺洗尘的面貌没多大的变化,只是嘴唇有些青紫。他闭着眼睛,好像在国子监时中午小憩,会突然睁开眼睛把所有偷偷摸摸看他的人吓一跳。
  杨钧俯下身去看躺在棺材里的贺洗尘,将他凌乱的发丝抚平:“传陛下口谕, 急令李不易班师回朝, 穷寇莫追……”
  “你怎么不等等我, 我好不容易求来这道口谕,你怎么……不等等我?”
  “李莲动,当年明明是你招惹我在先……你把我拖下水, 然后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李不易,真有你的!”
  *刘熙
  贺洗尘出征的前一天晚上, 刘熙快马加鞭从封地赶到长安, 眉毛发顶结满冰雪,来到将军府第一句话便是:“和我成亲吧。”
  他给贺洗尘写过很多信,送过许多珍奇玩意儿, 把自己的情意掰成一瓣一瓣,夹在其中, 生怕他不喜欢。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当然了, 救命之恩非得以身相许不可!
  刘熙自诩花丛老手,什么撩人的招式没见过,向来只有把别人招惹得茶饭不思的地步,哪像现在这样竟然一天要想念贺洗尘想他个八_九十次,真没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他乐滋滋地将新得的珊瑚玉树快马给将军府送去。
  但无一不被退了回来。
  没关系,来日方长!刘熙强颜欢笑地把所有东西锁在库房里,然后又琢磨着要给贺洗尘写情诗。
  “我会说服我父亲,然后让陛下赐婚,我会——”刘熙想去牵他的手,但又怕自己被寒风吹得通红的手冷到他,“你……不要拒绝我。”
  我会保护你,我会逗你开心,我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世子说笑了。”就算在生死关头面前,还是那般决绝无情。
  他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仿佛被霜雪冻成冰疙瘩。
  *林沉舟
  “沉舟过来,这是不易,以后他就是你的公子,你跟在不易身边,要好好保护他。”大将军招着手,他快步跑过去,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牵着骡子头戴斗笠的少年笑了笑:“在下李不易。”
  “在下……”他咬了下舌头,跪到少年面前,“小人林沉舟。”
  盛夏的白日总来得十分快。
  林沉舟倏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手脚冰凉地抹了一把冷汗。
  他是被吓醒的。
  他梦见刚从山上回来的少爷,站在将军府盛极的荼蘼花前,纤薄的手掌呼噜着那匹灰褐色骡子的鬃毛,亲昵地附在骡子耳边说话。雪白的千瓣花叶开至绚烂,他家少爷只看了几眼玉色的琉璃瓦,二者皆自顾自地站立在青天白日之下。
  林沉舟隔着窗棂听到一声轻笑,慌乱低下头的瞬间,便大梦初醒,浑浑噩噩。
  这本也没有错处,毕竟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境,梦里的事怎么也说不上僭越。但林沉舟总觉得戚戚然,好像他一不小心冒犯了那个人。
  他哆哆嗦嗦地从井里打起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才从迷幻中清醒。
  天色已大白,林沉舟猛地回过神,连忙洗漱换衣,将马厩里的骡子拉出来,一边大声呼喊着:“少爷!快点!来不及了!”
  他的动作倏地一顿。
  再也不会有人回应他,嘴里喊着“来了来了!”像一阵掠过竹林的风,跑出将军府的后门,跳上骡子后的板车。
  他没有保护好他的少爷。
  他的少爷死了。
  *曲令芳
  “徐季凌,怎么我从山里出来后长安城都变了个样?哎我跟你说,我找到隐居在山中的药王后人!他丫的那惊险!那刺激!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不跟你说了,我找莲动去!”
  “……徐衍你别骗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哦——”曲令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家了,我爹还在等我呢。”
  他背着竹篓,竹篓内小心盛放着一株秾艳的重瓣斗雪红,不顾徐衍的呼喊,咬牙走去将军府,无声地泪流满面。
  *丑儿
  黑猫丑儿的肉垫颜色比寻常的猫要深些,因为上面有贺洗尘心血来潮给他涂上的胭脂,走起路来留下一路的梅花印。时至今日,阿绯还总会拿胭脂给它涂爪子。
  丑儿吃完饭,照例跳上窗户沿对外面喵喵地叫。
  阿绯挠了挠它的下巴:“他不会回来了。”
  就像仗剑轩里唱的戏文一样,李家李公子,是武曲星下凡,历经劫数后,自然回归仙位。
  *江浸
  “没想到啊,最后竟然是你出卖我们!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跪在地上的江浸垂着眼皮,无动于衷:“范师,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你敢说你做的都是「道义」?你敢说你没有一丝私心?为了那个该死的李不易,你变成了这般无情无义之徒!”
  江浸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坚毅:“范阁老,慎言!”
  “好啊!宋严也这样!你们都这样!”范惟正怒极反笑,“普天之下,唯有太子才是正统天命,乱臣贼子,也敢肖想!”
  “……道不同,不相为谋。”
  江浸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最后深深地伏下身,拂袖而去。
  插在青花瓷里的梨花枝枯萎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条。江浸还是每天都给它换水,仿佛换得勤一点就会起死回生一样。
  *刘祁
  夜色穿过雕刻成合欢花的窗棂,洒进福宁殿。
  刘祁睡得不是很安稳,梦中有一个人在烟波瀚渺的江河边问他:“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七弦兄,还是六殿下?”
  放肆!他早已登基称帝,这人是谁,竟敢如此叫他?
  “咦?七弦兄,你怎么在这?”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刘祁猛地转身,夜幕忽然绽放出万千烟火。
  来人脸上挂着罗刹面具,干净修长的手指点着旖旎的薄红,只能从两个窟窿里看见他那双清冷的眼睛。
  “七弦兄,我找不着路,劳烦你帮我带路啦。”
  他那个疯癫的爹亲善琴,给他取的小字就是七弦,他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刘祁心下疑惑,却忍不住牵起他的手,一边捻去他指尖的胭脂一边说道:“你好好跟着我,别再走丢了。”
  “七弦兄,上次那壶九酝春酒不错,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带一壶?”
  “宫里的酒窖都是,你想喝便去那里拿。”
  “这怎么好意思呢?”
  “你也会不好意思?李公子?”
  刘祁突然头重脚轻地栽在地上,缓缓苏醒。
  哦,是李不易啊……
  名贵的瓷器古玩摆满架子,一个神判面具和一把缀着白玉扇坠的纸扇格格不入地放在其中,在月光下流转着夺目的光彩。刘祁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怔怔地看着,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李公子,你错了,不是所有人都以「生」为「善」。如果当年炉子里的火蔓延出来,我想,那时的我该是很高兴的……
  *徐衍
  徐季凌至死也不知道,当年头也不回的少年将军有没有听到他表露的衷情。
  *张止
  马车骨碌碌地踏上重返长安城的道路。流离十年的张止在新皇登基后便被召回长安,此时他已垂垂老矣,但身子骨还算硬朗,每顿能吃两碗干饭。
  “长安古道还是一点没变。”张止望着窗外的黄沙说道。
  “嗯……还是变了点。”他想道,“我还以为我回来的时候莲动那小子会拿着酒在城门口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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