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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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贬几年后,他和范惟正终究分道扬镳。长安城已经不是他期待的长安城了,知交零落,物是人非,散的散,死的死,百年之后,所有人都会化成一抔黄土。
太没意思了。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从黑木抽屉里拿出一壶竹叶青自饮自酌。
“莲动小友,没了你,还有谁能共我……共我同醉山河?”
*徐祭酒
今年新鲜出炉的独山玉君子又在游街了,气氛热烈。自从贺洗尘那次唱了《长相思》,好像都要唱上一回才算得上风光的独山玉君子。
徐祭酒暴躁地把门窗一关,嘴里恨恨道:“画虎不成反类犬!还吵到我谱曲!哼!”
这《长相思》是人人都可以唱的吗?李不易唱也就算了,你们算什么东西?徐祭酒刻薄地想道。
他已年过半百,狗脾气还是一样臭。一开始他是讨厌贺洗尘的,应该说,这世上就没几个人是他喜欢的。
但徐祭酒不得不承认,贺洗尘勉勉强强入得了他的眼,要不他也不会专门跑去城头为他弹一首《出征令》作为饯别礼。
门外的喧嚣越来越近,徐祭酒忍了半晌终究没忍住,打开窗户往下泼了一盆水。
*随去之
年轻人望着眼前的棋局,思考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师父,这盘棋您还没破出来吗?”
雪鬓霜鬟的随去之脑筋缓了许久才慢吞吞说道:“破出来了,早就破出来了。”
他捻起一枚黑棋,不假思索地连下几招,眼瞧着局势越来越明朗,白子走投无路,他却忽然收了手。
“师父?”年轻人疑惑地抬起头。
随去之叹了口气,收回黑子,摸着额间黯淡的朱砂痣:“舍不得,最后一步,怎么也舍不得下。”
*宋严
宋严,字得之,苏州吴县人氏,少有明月之雅称,官至太傅,享年百岁,一生无暇。
第35章 似是故人来(1)
远方的群山连绵起伏如兽骨, 月色隐藏在松林后, 只隐隐约约露出半圈光晕。卖货郎挑着担, 额头汗珠滚滚落下,他抬头望了眼时辰,加快脚步, 只盼着早些找到个落脚地,好好休息一晚。
不多时,卖货郎便看见蓬勃生长的草丛前有两点闪烁的灯光,原来是一座香火未尽的祠堂门前的石灯笼。祠堂的门半掩着, 门上挂着一块写着「卢祠」的烫金牌匾。
卖货郎早已筋疲力尽, 心想在此地借宿一宿, 明日再回镇上。
祠堂正中间的供桌上摆着三座神龛, 香炉蜡烛无一不全,门窗、房梁皆用颜料画满花鸟神兽, 墙上还详细介绍了这个村子迁来此地落户的历史, 以及建造祠堂的原因和时间。
卖货郎不识字, 将担子放在地上,便打了个哈欠双手抄在腋下靠在柱子上, 咂巴两下嘴闭上眼睛。
月亮行走到祠堂的正上方, 皎洁的月光洒进里屋, 冷冷地照在卖货郎身上。供桌上的三座神龛忽然飘出几缕半透明的烟雾,凌空汇聚成三个佝偻老者的身影。
“村头的卢老赖脖子上长了颗恶瘤, 这几天老是在咱这诉苦。哎?你们说这小子行不?”其中一个尖嘴阴冷的男人说道, 声音忽远忽近, 缥缈无踪。
假寐的卖货郎心里一沉,冷汗簌簌,知道自己是遇上人家老祖宗了,却也不敢睁开眼睛看个究竟。
“大哥,这不太好吧。”另一个稍显宽厚的男人声音接着说道。
“怎么不行!”另一个刻薄的女人声音不满地喝道,“咱们的子孙正在受苦呢!这小子撞上枪口_活该他倒霉!”
“可、可是……”
“别磨磨唧唧的!”阴冷的老者又说道,“你让开点,我把老赖的恶瘤割到他身上去!”
卖货郎两股战战,想到此时不逃就要无端替人受过,心中一横,猛然暴起,一手捞着货担连滚带爬逃出祠堂。
“这小子装睡!”女人暴喝,眼看着磨刀霍霍的猪羊竟然跑了,焉有不追之理。
卖货郎不敢回头去看,脖子凉飕飕的,只感觉下一秒那里就要长出一个瘤子出来。三缕灰烟越来越近,死者的阴气漫到他的后背,好似要结冰一般。
黑色的树林往后退去,狰狞的树枝划破他的脸。突然脚下一重,卖货郎踉跄了一下,他似乎踢到什么东西,软绵绵热乎乎的,大概是只小畜生。荒郊野外最多蛇虫鼠蚁。
那是一只皮毛光滑的黄鼠狼,眼睛圆溜溜的泛着水光,被卖货郎一脚踢到草丛里,抽搐着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卖货郎腿脚一软,心生惶恐之意。黄鼠狼这种动物非常邪性,保不准还是个修炼有成的大仙!这要是记起仇来,没他好果子吃。
卖货郎心里苦,望了眼张牙舞爪疾驰而至的灰烟,扑通一声跪在缓不过神来的黄鼠狼面前痛哭流涕:“黄二大爷!有怪莫怪有怪莫怪!还请搭救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
这人哭得凄惨,哀嚎不断,却见一阵青烟过后,眼前出现一双黑靴,杏黄色的衣裳下摆在风中晃动着,卖货郎一惊,更加抖抖索索地求饶,不敢抬头冒犯。
贺洗尘幻化成人形,还没说上两句话便见那三兄妹凶神恶煞地扑来,顿时不悦地皱起眉头,长袖一甩,强劲的罡风直接将三人卷回神龛内。
“黄皮子敢坏我等好事!”尖锐嘶哑的咒骂声从祠堂中传来。
“再叨叨就把你们的舌头剪了。”贺洗尘语气极淡,三座不停震动的神龛却顿时肃静下来,里头的魂体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贺洗尘的脾气好,他们一时倒也忘了,他的脾气坏起来可容不得他们撒野。
卖货郎总算把自己的脖子保了下来,却害怕这黄二大爷记恨自己踢了他一脚,只能不住地磕头求饶:“大仙饶命啊!大仙饶命!”
贺洗尘被吵得脑壳痛:“行了,我要你的命干嘛?下次走路小心点。”说完拂袖而去,身后的卖货郎更是感激涕零。
贺洗尘凹着仙气飘飘的背影,走到他看不见的大槐树后面,一手按着腹部龇牙咧嘴起来。
好家伙,那一脚可不轻!
“我还以为你没事,原来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树上忽然传来一声讥笑,一条青色的蟒蛇盘旋在树枝上,吐着蛇信子,金色的竖瞳里充满不屑。
“宁哥儿,我好歹受了伤,别说风凉话了行不?”贺洗尘无奈地靠在树上。
柳宁冷哼,布满鳞片的蛇身蜿蜒而下,化成青衫道士的模样:“死了没?没死就快点,抱衡他们还在等我们。”
“得嘞,我就不该奢望您老能搀我一把!”贺洗尘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
“啧!麻烦!”柳宁说是这样说,却伸长了青白的手往他后脖颈摸去。
“先说好别拎着!”贺洗尘警惕地闪了一下,冰凉的手指已经揪住他的脖颈一捏,瞬间将他打回原形。
柳宁将这只小黄鼠狼抱在怀中,冷冰冰地恐吓:“再叨叨就把你的舌头剪了!”
这剽窃也不带在人家正主面前的啊。贺洗尘心里吐槽,四只爪子紧紧扒住柳宁身前的衣服。
*
从湖山古刹的后山弄来了许多竹子搭建而成的五仙小筑位于松树林深处,小筑前围着一圈篱笆,院内种着一颗枝繁叶茂的桃花树。
抱衡君与白蔹子、白术闲聊几句,茶还没煮好,便见他们的大哥柳宁面色冷硬走了进来。
“咦?二哥呢?”白蔹子是五人里面唯一的女性,身穿玄色道袍,头插竹簪,极为宁静恬淡。
几步之遥的柳宁一手甩去,怀里那只惫懒的黄鼠狼在空中划拉几下,化身成人。
“我的老腰啊!”贺洗尘扶着石桌,手按在痛处。
抱衡君惊讶地瞪大了妩媚的狐狸眼:“不是吧,这还是我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贺二哥吗?”
“滚你!”贺洗尘敲了下他的脑袋,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卖货郎要是踢到我,不给他点苦头吃就不错了,老贺你傻啊?竟然还帮他赶走那三个老鬼!”抱衡君不可思议地说道。
“捉弄他们有什么好玩的。”贺洗尘一脸兴致缺缺。
他刚来的时候,熟悉的地名着实让他头疼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想起这是他回魂过的苏长青所在的地界。怀着莫名的心情找过去时,河阳村里全是卢姓人,找不出半个姓苏的姓温的。
他来到「过去」。没有苏家兄妹,没有温家叔侄,没有卢霜,也没有「贺洗尘」。说不上惘然,只是有些感受到时间的轮回错乱。
“当然好玩了!”抱衡君刚想大肆反驳一般,精通医术的白术已经从小筑中拿出一罐白玉膏:“二哥,抹一下药膏会舒服一点。”
“还是咱们小白有良心。”回过神的贺洗尘感动得眼泪汪汪。
柳宁哼了一下,白蔹子掩面而笑。
这五人都是由动物修炼成人身,柳为蛇,贺为黄,抱衡为狐,白为猬,蔹为鼠,投缘之下便结为金兰,以法力高低序齿。
“当年我要是稍微争气点,就轮不到宁哥做老大了!”抱衡君此时无比懊悔,他生性风流,一半时间用在寻欢作乐上,对修行一事委实不上心。
“对对,没错。”贺洗尘点头,“要是小白不痴迷于岐黄之术,老早就把你挤下去。”
“贺洗尘,请你不要说话。”抱衡君勾住他的脖子,端起茶杯堵住他的嘴。
白术浅笑道:“二哥就别拿我打趣三哥了。”
“抱衡,你便是再修炼上五百年,也别想把我踩在脚下。”柳宁掀起眼皮,金色的竖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哇呜,宁哥好可怕!”抱衡君一瞬间搓着手臂倒向贺洗尘那边。
贺洗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儿,别怕,你就算再修炼五百年,也追不上我,甭提那种摸不着边际的事。”
白蔹子笑盈盈说道:“二哥就喜欢欺负抱衡哥。”
“哪有?”贺洗尘无辜地望了过去,突然脸色一变,“嘭”的一声变回原形。
“抱小衡你捏我脖子!”
“哈哈哈哈!”抱衡君笑得肆无忌惮,拎着贺洗尘在眼前晃了晃,“哎哟这是谁家的小黄鼠狼啊~”
在贺洗尘发飙之前,白蔹子连忙将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轻柔地摸着他的后颈。
这只黄鼠狼的脖子在贺洗尘来之前有过致命伤,现在也是他的弱点,只要捏住他的脖子,就等于捏住他的死穴,轻易挣脱不得。梅雨时节颈椎更是疼痛乏力,整个人病恹恹的。白术和白蔹子时常给他针灸,虽不能治本,但好歹能缓解病痛。
“抱衡,你鲁莽了!”白术厉色道。
抱衡君脑袋一缩,似乎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妥,讪讪地干笑几声,最后苦着脸道:“二哥,我错了。”
贺洗尘被白蔹子揉得直哼哼,闻言抬起眼睛:“下次你再敢捏我的脖子我揪光你的尾巴!”
柳宁突然伸手压着抱衡君的脑袋抵在石桌上:“现在想揪的话我可以把他的尾巴打出来。”
抱衡君一抖,可怜兮兮地求饶道:“宁哥饶命!二哥,二哥救我!宁哥绝对做得出这么凶残的事来!小白,阿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来了!”
贺洗尘从白蔹子膝盖上跳下来再次幻化成人形,轻轻拂开柳宁的手:“不用宁哥儿代劳,我不好好教训他,这家伙还真的无法无天了!”
抱衡君脱离柳宁的挟制,顿时一蹦三尺远,却瞬间被贺洗尘揪住了耳朵逃脱不得。
*
天上的云雾没有固定的形状,微风一吹,轻盈地飘过圆月。月色之下,五仙小筑传来狐狸吱吱喳喳的惨叫声。
“三哥这回可吃到苦头了,看他还敢不敢随便动手动脚。”白术沏完最后一泡清茶,将紫砂长嘴壶放回红泥小火炉上,“火熄了?三哥,点一下火。”
双脚绑着倒挂悬在桃花树上的抱衡君在空中晃来晃去,哇哇乱叫:“操!虐待我还叫我点火!没人性!”但还是怂不吧唧地从嘴里吐出一小簇冷青色的火焰,火焰颤巍巍地落进炉心里。
“抱小衡,以后你要碰我脖子可以,但是!一定要提前通知我一声,要不然我这双砂锅一样大的铁拳可不分敌我!”那种没有防备被捏住死穴的酸爽,要是放在柳宁身上,当场就得把抱衡君抽死。
“二哥,啊啊啊二哥!”抱衡君哭丧一样哀嚎着,哭得贺洗尘没办法,袖子一挥,脚脖子上的绳索瞬间松开。
抱衡君安稳落地,怯怯地躲在白蔹子身后,一双眼睛警惕地瞪着云淡风轻的贺洗尘。
贺洗尘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不再逗他,说道:“听说县城里来了一个知县,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倒是百姓之幸。”
“干我们何事?”柳宁说道,“贺洗尘,你平日在市井游荡,听书看戏嗑瓜子,我也不说什么,但切不可干涉太多人间事。因果缘法,应在你身上,身消道陨都是轻的。”
他不喜欢凡人,就是怕沾染上太多因果,特别像这种能影响大多数人命运的县官,他更是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平日里离群索居,只偶尔和结义兄妹在五仙小筑聚首。
“哎呀呀,”贺洗尘漫不经心笑道,“我哪会去触犯天道?”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心里咯噔一跳。
白术抓住他的手臂:“二哥慎言!”
“老贺,别随随便便提那什么!”连抱衡君也严肃起来。
只有白蔹子温柔笑道:“二哥只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会帮二哥。”
“你这女娃子!瞎说什么!”贺洗尘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快点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