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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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展鹤咳了一下,按捺不住想要知道赌约的输赢的心思。他双手负于背后,思忖着如何不着痕迹地问话,就听前头一位黑脸少年兴冲冲地报喜:“诸位师长不知,这次若渊考得最好,第六名!”温展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偏偏温道存这个不知死活的也跳了起来,把手举高高,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嘚瑟:“我我我!我第十七!”
贺洗尘挑了下眉毛,内心暗道,小傻叉。转向故作平静、满眼“想要表扬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苏若渊那边时,眼含笑意拍了拍他的脑袋:“若渊真厉害!”
苏若渊瞬间心满意足。
温道存尚且不知风雨欲来,还往前倾着身子追问:“我呢我呢?先生,我也很棒!”
“呵,小兔崽子,也不懂先回家说一声吗?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温展鹤拧着他的耳朵,“跟我回家!”
卢霜在旁边噗嗤一笑,把温展鹤笑得羞恼万分。
众人被温道存苦兮兮的模样逗得笑翻在地,村长大掌一挥:“今晚摆桌,给你们庆功!”
*
村里的富贾出资将学堂翻新,大门上换了一块匾额,上书“学而堂”,好歹有个正经名字。几年之间学堂涌入了一大批新鲜血液,贺洗尘仍旧教着书,一群毛头小子缠在他身边,左边问《九章算术》,右边问孔孟之道,闹腾得不得了。
“苏先生,老卢叫我给你带一串腊肉。”卢霜出落得更加标致,紫色罗裳,未语先笑,村长家的门口都被踏破了,可这姑娘硬是拖着不肯嫁人,把村长愁得直掉头发,每天往祖宗祠堂里跑,就希望老祖宗们能帮帮忙。
“小卢便帮我谢过老卢吧!”贺洗尘提着腊肉,转身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娶到咱们学而堂的女先生。”
“苏先生就喜欢取笑我!”卢霜佯装不悦地推了他一下,却没想到贺洗尘弱不禁风得一推就倒,脸色惨白,吓得她连忙将人扶起来。
“没事没事。”贺洗尘摆手,拍了拍后摆,“幸好肉没掉到地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吃的!”卢霜骂了他一句,搀着他的手急得眼圈红通通的,“你要不要紧,去医馆看一看吧!”
“可千万别!”贺洗尘连忙推拒,他三天两头地就要被苏若渊苏玖兄妹俩押送去医馆看病,躲都躲不及,哪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我的大小姐哎,您还是饶了我吧,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那阵折腾……阿玖还在家等我吃饭呢,再见了您勒!”贺洗尘不等卢霜反应,三步作一步落荒而逃,一下子跑没了人影。
卢霜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忽然忍俊不禁,摇摇头走进学堂里。
一路上不断有人家与贺洗尘打招呼,他一一应下,离苏家后院几步之遥,便看见一个人趴在墙头,往里头探着脑袋。
“小玖妹妹,这是我给你买的璎珞,接着。”
“若渊兄最近的脾气越发不好了,连门都不让我进。”
“还是苏先生好……当然了,小玖妹妹最好!”
“是是是,苏先生最好,你也好。”
温道存凝视着墙里面若桃花的温婉少女,忽听身后响起咳嗽声。
“胆子越发大了,还敢爬墙?”
温道存猛地一僵,底下的贺洗尘一脸玩味地看着他。
“先生!啊!我再也不敢了!先生!”他立刻狗腿地求饶。
寒来暑往,距离童生试已过了六年,温道存早已长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说话的时候,特别能唬人。如今翩翩佳公子扒在人家墙头,没有节操地哭喊求饶,看得贺洗尘嘴角一抽。幸好这里人烟稀少,平时甚少有人经过,要不然形象早就崩成渣渣。
大门“哐”地打开,苏若渊气红了一张俊脸,嘴里骂骂咧咧:“温道存,你知不知羞!阿玖还没出阁,你如此行事岂不坏她声誉!”忽然急停,其余的话噎在喉咙里,“爹,你怎么回来了?”
苏玖怕兄长与温道存起了争执,紧随其后,看到贺洗尘也松了口气:“爹爹!”
贺洗尘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躲在他身后的温道存却像是鼓足了勇气,往前迈出一步:“若渊兄,我与小玖妹妹两情相悦,绝无二心!我我,我是真心的!”
苏若渊一窒,转向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却见她羞红了脸钻进父亲的怀抱。
“你!你无耻!”苏若渊颤抖着手,最后只嘣出这几个字。
在他看来,温道存确实是不错的朋友,飞扬跳脱,放荡不羁,当朋友可以,但恐不是苏玖的良配。苏若渊捏紧了拳头,目眦欲裂,目光中蕴含着几丝不被理解的委屈看向贺洗尘,温道存和苏玖也将视线转到他这边。
受尽瞩目的贺洗尘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可以啊。”
三人:???
“我说,可以啊,庚帖什么时候送来?日子找你老爹和我商量一下。”
三人:!!!
第5章 不才在下(5)
天边泛红,将近日暮。庭院里的大枣树郁郁葱葱地罩下一片黑影,偶尔会有喜鹊在上面筑巢。
贺洗尘扫了一眼对面二人——苏若渊面无表情,垂着眼睛深思,而苏玖咬着嘴唇,忐忑不安地绞着手帕。
他们都长大了。
苏若渊身材颀长,如竹般清俊雅正,没有寻常读书人的弱气,袖子挽起来,还有健康的肌肉纹理,一看就有一把子力气。苏玖正值最好的年华,眉如远山,亭亭玉立,倚着窗户听雨的袅袅身姿可堪入画。
而他也老了。
“阿玖,你对道存是何种心思?”贺洗尘温和地问道。他的目光不带一丝疑惑和压迫,苏玖紧绷的心神忽然间放松了,她松开缠绕在指间的手帕,澄澈的瞳孔直直地望向最为敬爱的父亲:“我心悦于他,我……想要与他厮守一生。”
苏若渊的头垂得更低了,周身的气势瞬间萎靡。
“我知道哥哥怜我爱我,但就像爹爹说的,有些事,做了才知道好坏。阿玖不怕做错,若是错了,无非是「君若无情我便休」的结果罢了。”
“我苏若渊的妹妹,岂能让人欺负了去!”苏若渊猛地站起,只是想想苏玖可能会受苦,他就恼怒非常。
这边他还沉浸在怒不可遏的情绪中,贺洗尘却笑出了声。
“温道存要是知道你这般想他,恐怕要在门前哀嚎三天才肯罢休。”贺洗尘没有苏若渊的顾虑,看面相看品性,温道存就是个怕老婆的,而苏玖虽然柔柔弱弱,却十分有自己的主意,谁欺负谁还真说不准。
苏玖也抿着唇笑了笑,嗔怪地瞪了贺洗尘一眼。
苏若渊被他们两人笑得面红耳赤,却又不好意思问自己哪里不对。
“不过若渊说得没错,敢得罪我苏家的女儿,就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心理准备。”贺洗尘眺望着天空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
温道存和苏玖的亲事十分快速地定了下来。两个月后,在经过几多商议后的一个良辰吉日,一场盛大的婚礼轰动了整个河阳村。
受过贺洗尘教导之恩的年轻学子穿着整齐的服饰,显然有备而来,十里长街十步一题,为人丁稀少的苏家壮威,看情形是要把温道存堵死在门口。就连卢霜也凑热闹翻古书翻出几道算题,难倒了一大片人,最后还是看不过眼的温展鹤出马,解了题把卢霜拉到一边,让迎亲队伍过去。
也亏得温家读书人多,人人出谋划策,硬生生把温道存送到了苏家门前。装饰喜庆的大门前,苏若渊负手而立,神色莫测。
他挑剔地打量了一番陪着笑脸的温道存,嫌弃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反对这桩婚事。
温道存冷汗直流,却见苏若渊闪过身子,让开一条路。
“好好待我妹妹,要不然!”充满杀气的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温道存脸色一肃:“多谢若渊兄!”
庭院的尽头,一身红妆的苏玖俏生生地站在贺洗尘旁边,李大娘头上簪了一朵大红花,眉开眼笑。
七年间如水的时光淙淙地流,昔日那个青梅般的小娘子为他戴上凤冠霞帔,郑重其事地与他许下白头偕老的诺言。
温道存紧张得说不出话,忽然摇头晃脑地露出傻瓜一样的笑容,接着端正了神色,感激地向贺洗尘鞠了一躬。
……
婚礼的余波在妇人们的碎嘴里平淡地度过,本就安静的苏宅如今只余贺洗尘和苏若渊,外加一个唠唠叨叨的老仆妇,蝉鸣声响彻整个夏日。
苏若渊在屋檐下的荫凉处写一篇策问,抬头看见父亲拿着竹竿敲着墙边的枣树,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在笑什么呢?”贺洗尘抓着一把半青不熟的枣子放在他桌上,随手拿起他的策问看了看,说:“明年便下场吧。”
苏若渊惊讶了一瞬,又感觉在意料之内。
“是。”
六年来,贺洗尘没让苏若渊下过场,一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二是厚积薄发,三是为了好好地打熬他的筋骨。苏若渊毕竟太过年少单薄,科考环境恶劣,没有一副强壮的身子骨,可能没办法撑到结束。当年苏长青参加乡试回来,直接大病了一场。
“若渊,你性子稳重,从来没让我操心过,只是心思太重了,有时不妨与道存商量一下……你别不当回事,道存虽然跳脱了些,为人处世却比你老练得多。”
“爹,你怎么忽然说这些话?”苏若渊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贺洗尘笑了几声,右手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几下:“想说便说了。”
“嘚嘚”的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沿着小巷传来,一匹黑色的老马打了个响鼻,停在苏家门口。前几天回家省亲的李大娘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背着包袱一边碎碎念。贺洗尘连忙走过去搭了把手,又招呼赶车的马夫进门喝杯茶。
马车是为了装苏玖出嫁时那些丰厚的嫁妆买回来的,平时倒是派得上用处。
贺洗尘将李大娘扶进门里,温和地说道:“以后还要麻烦您照顾若渊那孩子。”
“说的什么话!若渊少爷乖着呢,还帮我打水扫院子,哪里麻烦了!”李大娘白了他一眼,“我这个劳苦命,生下来就是为了伺候你们爷俩的!”说着似嗔似怪地叹了口气,“我这把身子骨还强健得很,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贺洗尘失笑,温声细语:“那可不,劳烦您了。”接着转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跳上马车,扬起马鞭甩了一下,车轮碾过青石板,一骑绝尘。
温氏族学里,温展鹤还在指导着族中小孩的帖经,忽听门外萧萧马鸣,守门的小厮喊着:“苏先生!苏先生!七爷还在上课呢!”
温展鹤心中一动,厉声对着底下窃窃私语的孩童喝道:“你们先看书。”便走到门外查看情况,却见贺洗尘勒着缰绳,脸上是畅意的笑容,恍若骑马倚斜桥的意气少年。
“温端己,我欲游郦川百山,君可愿同往?”
烈日当空,强烈的光芒笼罩在贺洗尘身上,耀眼得不可直视。
温展鹤怔怔地,回过神来,已进了他的贼车。
“岂有此理!离经叛道!成何体统!”温展鹤冲着贺洗尘的耳朵骂道,一脸忿忿。
贺洗尘被他吵得脑袋疼,伸脚一踹,把他踹进了车厢:“闭嘴你这老货!再叨叨就给我滚下去!”
“我怕你死在半路!要不然我会跟着?”
车厢内的温展鹤锲而不舍地用熟读的圣贤书引经据典地呵斥,不带一个脏字,贺洗尘撇撇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兴起。
贺洗尘没有理会温苏两家在背后的追赶,却在村头被拦在路中央的卢霜给截了下来。
“苏先生太不仗义了,有好玩的也不带我一个!”卢霜身手敏捷地跳上马车,掀开挂帘,里面的温展鹤脸颊耳朵通红,气得胸膛剧烈地喘息着。她拍了下贺洗尘的肩膀,“他怎么了?”
“谁知道。”他耸了下肩膀。
“wsdfghj%sdvuin@#!!!”
一时寂静。
“他骂脏话了是吧?”贺洗尘蹙眉沉声问道。
“嗯,湖山居士!严于律己的温端己!堂堂温七爷!骂脏话了。”卢霜一字一顿,神色严肃。
“哈哈哈哈!”二人齐齐爆发出猛烈的笑声,温展鹤掩面,羞愤欲死。
后世人说起温苏卢此三公为人津津乐道的友情时,总避不开这一段放荡不羁的趣事,虽然在贺洗尘看来,这只是一个吵吵嚷嚷的午后而已。
*
贺洗尘猝不及防的辞别还拐走了温家七爷和卢家千金,让河阳村的读书人很是落寞了一阵子。这一切三人浑然不知,收到家书时,游山玩水的老男人们和卢霜才想起给家中回一封信。
三人乘船从西潮江漂到鹤岭,在鹤岭上的道观留宿,与老观主论道。山中不知岁月,竟一连待了个把月,期间贺洗尘感染风寒,消瘦了不少,青衣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好像真的要羽化成仙而去。温展鹤总会恶狠狠地训斥:“站在风口上是不要你的小命了!”接着粗鲁地将人扯进观内。
道观的道袍上绣着冲天的红顶白鹤,贺洗尘时常调侃温展鹤:“你还真成了一只鹤了?”每逢这时,温展鹤只能充耳不闻,转过身与老观主谈话,不理这个无聊的家伙。
而卢霜则会贴心地为贺洗尘披上斗篷,一人逗哏一人捧哏,非把温展鹤气得炸毛不可。
离开道观后,三人跟着过路的商队,直赴东海之滨。路上参加一二文会,与人切磋,竟将才名也流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