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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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长得十分干净利落,目若晨星,身着首山剑宗标志性的交领窄袖青衣,腰间一柄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青霜剑。
“啧,你好歹有点为人师兄的自觉,你家小孩一个个的都来崇拜我这样好吗?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贺洗尘的手肘往后一顶,袁拂衣早已笑嘻嘻抓住他的袭击:“臭不要脸的,那分明是敌视!敌视好么!崇拜个叽叽哦?”
“袁拂衣,我发觉你越发不要脸了,对师叔怎么说话呢?是不是又和人打赌把自己的脸皮给输掉了?”贺洗尘煞有介事地问道。
“滚犊子!”袁拂衣啐了一口,“可不能乱说!我最近手气好,你别瞎胡说把我的手气吓跑了!”
剑道大宗师屠鸣周的得意门生是个手气奇烂的赌徒,说出去谁能信?不过这俩师徒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当年屠鸣周在醉仙坊和人斗酒,醉醺醺地跑到西洲魔域,剑挑群魔,盖因他们不让这个醉鬼在火山口解手。一战成名,从此首山剑宗的宗主师父不敢再让他沾酒,一沾酒就把人罚到万重泉那钓鱼静心。
“鸣周师兄钓到鱼了么?”贺洗尘和袁拂衣往船舱内走去。
“万重泉那的鱼精得很,哪肯上钩,老头子被逼急了,直接扑进去抓鱼!”袁拂衣眯着眼睛笑得幸灾乐祸,也是亲徒弟了,“明苍公此次叫你与我前去稷下学宫,可是有要紧事?”
贺洗尘笑道:“没甚么,只是我突然起兴,想去稷下学宫走上一趟,便和师父说了一声,与你一同来了。”
“我靠!这么简单?明苍公也太通情达理了吧!”袁拂衣又是惊讶又是羡慕,接着问道,“十年前的金台礼你好似没去参加,哎,小师叔,您这是要去补上一回?”
贺洗尘睨了他一眼,伸手揉乱他的狗头:“是呀,乖侄儿。”
“干你!还打蛇上棍了?手给我放好!”袁拂衣嫌弃地拍下他的手,翻了个白眼道,“你下次若是要去魔域,便捎上我,老头子爱面子,肯定会放人。别老一个人出风头,我也想去斩妖除魔!”
三个月前贺洗尘在睡梦中神魂出窍,寻常修士恐怕得吓个半死,这厮倒好,飘到西洲,直接把魔域的罗刹寺掀了,随即扬名五都。
“老实告诉我,你现在的实力究竟如何?”袁拂衣问道。
贺洗尘挑了下眉,负手阔步朝前走去:“小师侄,慢慢练吧!”
袁拂衣抿唇,落在后面,抬眼望贺洗尘的背影——绀青色的道袍翻飞之间将他衬得仙风道骨、神采佚貌,芸芸众生只见得他举重若轻,卓尔不群,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的一身根骨乃是极少见的祸骨。
所谓祸骨,纵欲,浊色,难清心,易入魔。贺洗尘能走到今天这步,恐怕比之于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
袁拂衣挫败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真的存在拍马难及的人物!他的天赋在首山剑宗也是首屈一指的,可以自傲,但站在贺洗尘面前,总觉得不过尔尔。
“哎!老贺,你等等我!”他出声叫道,“你不等是吧?哎哟那我就追上去!怕你哦!”
***
画梭在天上飞了一天,午时便落地,首山剑宗诸位师兄带领新入门的小师弟们觅食吃。街上满是修行之人,不说登堂入室,至少懂点心法,见一群青衣剑子走来,佩剑皆是清一色的青霜剑,顿时明白是首山剑宗之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今儿个请你们去吃醉仙坊,哎,就是屠师伯醉酒的醉仙坊!袁师兄喝醉撒泼我拦不住,你们可给我当心点,胆敢乱来,我把你们的皮剥了再顺道送去雷音寺听老和尚们念经!”为首的一个年轻修士调侃道,众人登时哈哈大笑。
走在后头的袁拂衣没好气地说道:“刘闻书那小子嘴巴没把门,整天跑马似的!”
缓步而行的贺洗尘把雪白的拂尘一甩,斜眼觑了他一眼。
“别,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心慌。”袁拂衣似模似样地捂住心口。
“你可劲儿心慌去!”贺洗尘不由笑道,然后在路边的书摊买了一本杂书,里面记载着近日逸闻,包括擢金令。
醉仙坊是专为修行之人开设的酒楼,菜式新颖,藏酒醇香。楼中鱼龙混杂,不小心撞到个小跑堂的,保不准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刘闻书在二楼包下十几张桌子,所有人亲亲热热地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话题。贺洗尘和首山剑宗的几个大师侄一桌,刚落座便有无数鬼鬼祟祟的目光射过来,其中数裴珏的视线最为热烈。
“咳咳!”刘闻书重重地警告了两下。
“无妨。”贺洗尘温和说道,端起茶杯抵上唇,墨色瞳珠忽然转向裴珏那边,把他吓得一怔。
裴珏连忙把剑挡在脸前,却没想到单薄的剑身根本无济于事,随后又觉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哪用得着心虚?这么一想,顿时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却见贺洗尘朝他一笑,裴珏瞬间又缩了回去。
“那小孩是此次擢金令榜首,好歹让我们首山剑宗抢了过来!”袁拂衣百无聊赖地说道。
“我观此子双目黑白分明,是个单纯坚毅之人,多加磨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贺洗尘老神在在,颇有神棍气息。
袁拂衣扫了一圈:“这里个个的眼珠子都黑白分明,都是能成大器之人?”
贺洗尘笑道:“然也!”
“嘿,承您老人家吉言!”袁拂衣抱拳。
“失敬失敬。”
菜式逐渐端上桌,大家伙都是同修,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地便你一筷子我一勺地吃起饭来。小修士们和睦相处,反倒是贺洗尘那一桌风起云涌。
八个剑法有成的修士以筷为剑,你来我往,争夺中间一只鲜美的大闸蟹。这也是首山剑宗的一个小传统。贺洗尘入乡随俗,一双象牙筷使得呼呼作响,挡住袁拂衣往后一推,轻描淡写弹开其余六双筷子,施施然将大闸蟹夹到碗中。
“贺师叔高才!”刘闻书与其余五位师兄弟以小见大,便知贺洗尘外家功夫也不一般,不是只修功法的道士。
也是,明苍公的徒弟怎么可能简单?这毕竟是当年被多宗争夺的贺洗尘,哪能用寻常道理揣度。
“哎哎,你们别夸他!小心他待会儿嘚瑟!”袁拂衣却嚷嚷道,这里只有他一人与贺洗尘是同年擢金令出身,自然知道这小道士看着松形鹤骨,却一肚子坏水,简直可恶!
众人只是笑,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起更加不着调的袁拂衣,动筷子吃起佳肴来。
“小闻书,你给他们上酒了?”这些小修士大的也不过二十,小的十五的都有,贺洗尘只怕他们待会儿晕画梭。
“贺师叔放心,只是些果酒而已,不醉人。” 刘闻书做事细致,要是让袁拂衣单独带队,恐怕这时候他已经招呼着一起行酒令了。
贺洗尘神情微妙地皱起眉:“不、醉人?”他指了指抱着红色柱子耍酒疯的小榜首,“我怎么瞧着他已经不清不楚了 。”
刘闻书一拍额头,苦恼道:“哎哟我去!”
“哈哈,先去把人拽下来,别给掌柜的添麻烦。”袁拂衣也是心大,大快朵颐间只是抬头吩咐道。
“啧,晚了。”贺洗尘饮下一杯黄酒。
只见醉得不省人事的裴珏踉踉跄跄地往他们这边走来,半道上却与一个刚上楼的修士相撞,跌倒在地,双眼一闭,醉死过去。那修士看起来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五指成爪,眼神阴鸷地盯着地上的裴珏。
“这位同修,这位同修。”刘闻书老妈子一样赶紧凑过去,赔礼道歉,“这小子喝醉了,待会儿我们一定重重罚他!还请见谅!见谅!”
“我凭什么要见谅?”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二楼目之所及,都是首山剑宗的青衣,这修士不知认不认得,仍旧是视若无物、不近人情的模样。
刘闻书尴尬地干笑,人家不见谅他也不能怎么样啊。他们今日要是敢仗势欺人,首山剑宗内的执法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若过错罪不可赦,先废掉一身灵力,再剔去根骨,叫他们永世无法修炼,这种酷刑也不是没有。
“不知同修想要如何?”
男子的黑袍上藏着的银线钩织成天上的星斗图,头发披散着,遮住大半面容,此时抬起头来,却是一个苍白冷峻的年轻人。
一看清他的面目,刘闻书反而吓得连连后退几步,随后恭敬地抱拳行礼道:“楚门主!”
楚门,专行偷天换日、改命换骨的吊诡之事。若是惹得诡命师一个不高兴,可能随手一挥,便将你的「气」切断,不倒霉上几日不会罢休。
这小子摊上大事了!怎么就惹上最难搞的人物!
刘闻书看了眼倒在地上打呼的小混蛋,心里乱糟糟的,心想这新一代门主虽然年轻,但手段肯定不逊。
此时所有青衣剑子都纷纷起身,忌惮地看着楼梯口的楚玉龄,手指搭在剑柄上,只等谈不拢,便拔剑而上。
“一群小孩子,怎么老想着干架?”袁拂衣嘟囔了一句,很有担当地走上前去,“楚玉龄,咱们见过几面,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楚玉龄缓缓转过头,撇了他一眼,道:“不记得,你是谁?”
袁拂衣一噎,不出意料的,他听见身后的贺洗尘发出抑制不住的浅笑,脸色瞬间通红。
众位小修士也不由得齐齐一哂,只道袁师兄也不是谁都能搞得定,诸如贺师叔,诸如这位楚门主。
原本面无表情的楚玉龄却忽然微起波澜,视线直直越过袁拂衣望向里头静坐的贺洗尘,一眨不眨的,好像有些发愣。
那目光惊异疑惑,又带着难以名状的喜悦,好像友人久别重逢。贺洗尘心下不解,便站起来,拂尘挂在臂弯上,徐徐朝他走去。
却见楚玉龄呼吸一停,身体不断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红晕,他猛地转头,扶着栏杆踏踏逃出楼去。
“这,这是何故?”刘闻书问道。
“老贺,你该不会认识人家吧?”袁拂衣也一脸惊奇。
贺洗尘却忽然捏了捏自己手腕上的骨头,抬起头来有些怔愣:“好像……是认识的?”又无所谓地提了下嘴角,轻声道,“噫,只认识他的骨头!”
第57章 大梦谁先觉 ㈡
楚玉龄的搅局让众人颇有些食不知味, 只有一个袁拂衣淡定自若, 完全不当一回事,拿起筷子重新横扫桌面。
“人家乃一门之主, 应该不会对我们这些小虾小蟹出手。”
“那可说不定, 诡命师向来喜怒无常, 不能以常理揣度。”新入门的小师弟们畏惧地低声交谈。
话正说着, 一柄青霜剑突然从他们面前掠过,剑光清亮,剑音呼啸, 直直插在楼梯口。
“怕什么?袁拂衣在此,楚玉龄若是敢伤你们一根毫毛, 我便叫他有来无回!”袁拂衣叼着酒杯, 平素不着调的眉眼往上一挑,生出些让人心安的从容不迫来。
小道长贺洗尘拾起酒杯与他唇边的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轻笑道:“莫小瞧你们袁师兄。”袁拂衣仰头将酒饮尽,哼笑起来:“也莫小瞧你们贺师叔。”
青衣小剑子们被两个老江湖的气势一压,竟也渐渐镇定下来。他们瞧了一眼醉倒在贺洗尘腿上的裴珏, 不禁心生羡慕。
那可是贺师叔的大腿!百年难得一遇的道门传人!谁能轻易睡到?
裴珏此时正抱着贺洗尘的膝盖趴在他腿上, 显然已经睡死过去, 要不只怕不肯如此就范。这小孩平日里飞扬恣意, 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拽样, 如今那双明亮的眼睛闭起来, 睡相却极其乖巧。
贺洗尘一只手拿着酒杯与众人对饮, 一只手却依次摸过裴珏脸上的颧骨、驿马骨、将军骨、日角骨、月角骨、龙宫骨、伏犀骨、巨鳌骨和龙角骨。
考定九骨,参照九行,便可辨人命禄。
世俗界只将九成之术视为算命解忧的方式,在修仙界,诡命师却将此术发展到极致。换骨改命,窥测天道,无怪乎楚门中人个个不得善终。
“如何?”袁拂衣问道。
“无碍。”贺洗尘点头,“楚玉龄只将他的「气」抹薄了一些,小榜首恐怕会不顺些许时日。”
刘闻书登时松了口气:“不顺便不顺,修仙一道,从来就不是坦途。”
“楚玉龄果真睚眦必报。”袁拂衣忿忿不平,“刚出门便如此倒霉,我总觉得此行要出些什么意外。”
“闭嘴吧师兄!”
“会不会说话?”
“袁师兄请你折返回宗!不要再跟来了!”
“闭上你那张狗嘴!”
诸位同门师兄弟纷纷怒骂,十几支竹筷破风疾速射向袁拂衣。袁拂衣侧身一躲,见竹筷入墙三分,摸了摸鼻子悻悻收声,贺洗尘忍着笑意给他倒了杯解酒茶:“醒醒酒,待会儿可不能犯糊涂。”
***
楚家的名声不是很好。「命」和「运」这两样东西缥缈无定,本来就是修仙之人最为关切之事,然而有人可以强行干涉甚至扭变这看不透摸不着的玄虚,无疑便是犯了大忌。
幸而诡命师不多,虽乖戾孤僻,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一百多年前仙魔大战,仰赖诡命师推演,才算出魔域之主的方位。首山剑宗掌门飞来一剑、雷音寺禅师打出菩提印加之稷下学宫数位大儒合力,只堪堪将魔域暴动镇压。
即使立下不世之功,也挡不住楚门的衰落。诡命师终究斗不过天道,暴毙早夭 ,零落四散,如今只余楚玉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