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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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不语的听蝉忽然捻起一指头白糖,猛地屈指弹出去,粒粒晶莹的细小颗粒势如风雷,正向贺洗尘的面门。贺洗尘不躲不闪,眨了下眼睛,飞驰的糖粒瞬间停在半空,最后纷纷掉落在他的茶杯中,与青绿的茶水混在一起。
“听蝉小师父还挺善解人意。”他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只善贺施主的意。”听蝉假笑,每念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就闪过一声我佛慈你娘的悲。
朗月高照,星汉灿烂,月色透过竹林洒进屋内,照出一平皎洁的光影。四人东拉西扯,又扯到十年前结缘结怨的擢金令上。
“当年咱们也如这群小孩一般,满怀憧憬啊。”袁拂衣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金台礼的时候荀烨先生四处找你,要亲自给你点启智朱砂,结果却找不到你的人,把他气得,就差冲去坐忘峰把你揪过来了。”
何离离显然也还记得此事,不禁笑起来。他那时刚入仙途,还以为能跟着贺洗尘一同修行,结果一个去了稷下学宫,一个去了坐忘峰,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坐忘峰和首山剑宗毗邻而居,反而让袁拂衣和兄长逐渐亲近起来。
他心中不免遗憾,面上不显,只道:“当年听蝉佛友的七窍玲珑心委实让人震撼。”
——招贤台旌旗风动,跪坐在蒲团上的俊俏和尚闭着眼,心脏处迸射出金色的光芒,庄严慈悲宛若一尊佛陀。
七窍玲珑心者,早慧,清高,敏锐,大多难以接近,但其修为一日千里,便是潇洒不羁的袁拂衣,也不由得颇为吃味地啧了一声。嫉妒谈不上,总是有些羡慕的。
贺洗尘忽然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他七窍,我们拂衣便是九窍,赢了!你说是也不是?”
…………切!七窍玲珑心算什么?
剑未出鞘,酒尽天明,独断天意——说的便是杯酒破关的贺洗尘。
当年,便是如今,死秃驴哪曾赢过他一次?
袁拂衣瞥了一眼贺洗尘,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喂老贺,你刚才是不是偷偷骂我一窍不通?”
“少侠饶命!”贺洗尘笑得一脸不知悔改,何离离也跟着拱手做戏胡闹:“袁少侠,还请饶过我家兄长的性命。”
却见听蝉解下精巧的鎏金银香囊放到桌子中间,双手合十道:“贺施主,咱们再来比试一场。”
三人齐齐看向桌上的银质香囊,贺洗尘沉思了一下,端正神色问:“八苦梦海?”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
“然也。”听蝉点头,“香囊中装有入梦香,我们便来比比看,谁能更早脱离苦海。上次是我棋差一招,现如今便不一定了。”
“啧,刺激!”袁拂衣不等贺洗尘应允,眼珠子一转,往椅子一靠,抬起长脚架在桌上,痞气十足,“赢了有什么好处?这是赌局吧,总要设一点彩头。”
“要玩就玩大的——你若输了,就去太阿山顶大喊三声‘我好女色’,如何?”他不嫌事大地搅和事端。
听蝉眉头一皱,刻薄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定我们的赌注?”
袁拂衣在心里咒骂一声,负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同对赌!”
“在下也叨扰了。”
贺洗尘无奈扶额:“你们俩瞎凑什么热闹?”
“热闹这玩意儿不凑白不凑。”袁拂衣振振有词。
“我担心兄长。”何离离浅笑如初。
听蝉冷冷撇了他们一眼:“你们也要下赌注。”
“那必须的!”
桌上的鎏金银香囊逐渐散发出醉人的檀香,云雾缭绕,笼罩在雅致的竹林幽居中。贺洗尘一手撑着脑袋,目光扫过屋内已然入定的三人,不禁低笑一声,摇摇头将拂尘架在怀中,闭上眼睛堕进无边梦海。
第61章 大梦谁先觉 ㈥
八苦梦海, 镜花水月, 相由心生。
贺洗尘翻遍坐忘峰上的典籍,知道这东西是佛门不外传的灵宝, 只有修为有成的弟子才能借助此物锤炼心性。倘若执迷入妄,耽溺其中,轻则修为倒退, 重则道心陨落。他们入梦之前早已设下禁制, 天亮之后若没有一个人醒来, 梦境将自行粉碎, 强制唤醒梦中人。
四周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脚下一条荒芜的积雪小道,反射出微弱的光亮。贺洗尘踩在雪中,隐约感觉到一片寒气爬上脚踝。他抬脚刚迈出一步,却见黑暗中逐渐跑出一个清秀的小少年,嘴里呼出白茫茫的雾气, 直直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腰不放。
“哎哟!”贺洗尘被撞得晃了晃。
出现得诡异的小少年抬起头和他对视,圆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找到你了!”
贺洗尘心大, 竟也亲亲热热地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说道:“在下贺洗尘,未请教小阁下姓名?”
“你不知道?”少年撇了下嘴, 不满地拽着他的衣襟答道:“我是你呀!苏先生、赫尔西城、李公子还是劳什子宝镜大师, 是你, 也是我。我有你的记忆, 我就是你!”
贺洗尘怔了一瞬, 过往种种浮上心头,百般滋味酝酿到了结尾,只化成一声释然的轻笑:“只有我才是我。”他温柔地拂去少年头上的雪花,“咱俩有缘同名,倒也是一大乐事。”
“才不是嘞!”少年顿时炸毛一样跳起来,嚷嚷道,“我是你啊!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我知道八月十五的倚春楼,我们和奈姬一起去看过蒲公英,还记得宋明月么?他酒量不行,我们还灌过他酒来着!”
“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想忘记都舍不得哩。”贺洗尘不免失笑,忽然微微正色,望着少年黑亮的杏眼说道,“虽然小阁下知道这些,但你只是看着,陪他们走过一程山水的人是我,和他们一起品茶赏花、发酒疯醉倚江山的人也是我。其中情谊,却不是单单看着便能体会的。”
少年的眉头逐渐蹙起来,好似遇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哎呀呀,小孩子快些回去睡觉!”贺洗尘忽然用温暖的掌心捂着少年冰凉的脸蛋,说道,“哥哥还有一段路程,若是有缘,再来和你相见。”说完抬脚欲走。
“喂!”少年拉住他的拂尘,委屈可怜地问道,“可是我只有你的记忆,我不是你的话是谁?我知道你的一切,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贺洗尘脚步不停,清朗带笑的声音传到少年耳中:“你若不嫌弃——‘贺洗尘’这名字听着也还顺耳,便叫这个名字吧。”
*
雪道一直绵延向远方,看不到尽头,两边的幻象却一步一景。左边的苏玖在窗前结璎珞,右边的施剑臣在华山之巅舞剑,一会儿是憔悴的朱丽叶抱着两只猫睡在高背红椅上,一会儿是抱衡君提着一壶酒去五仙小筑寻人。
贺洗尘面上始终是怀念的笑意,有时停下来默默站了一会儿,便又抖落肩头的雪花继续前进。路走到尽头,忽然回首,深深拜了下去:“诸位,珍重。”
他头也不回踏进最后的苦海。
*
那是一座恬静的庭院,院中日光和融,槐树影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台阶上坐着一个病弱瘦小的男童,额头抵在旁边的柱子,眼巴巴地注视门外的人来人往。
“若缺,快进来,别吹到风。”屋内的妇人连忙给小孩披上一件棉袄,嘴里念叨,“等你病好了,也可以出去一起玩儿。”
应若缺像只奶猫一样,将脸埋在妇人的颈旁问道:“娘,弟弟在哪儿?”
“若拙在祠堂里罚跪,那个臭小子,又和人打架了!”
妇人将应若缺抱进屋内,忽听不远处的祠堂里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叮里哐啷,肯定又是应若拙把他老爹惹急了,直接在老祖宗面前开打!
“娘,你先去看一下弟弟吧。”应若缺懂事地推了推妇人的手臂。
“……你爹下手没轻没重,娘去把他骂一顿就老实了!”妇人刮了一下应若缺的鼻梁,小孩子好哄,顿时咯咯地笑起来。
随着妇人的脚步声远去,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帘幔晃动之间发出清脆的细响。
贺洗尘隐匿身形站在床头,心中已然明白——这小孩便是他的“前尘往事”。
“我怎么没见过你?”趴在枕头上的应若缺忽然直直地盯住他那个方向,问道,“你是新来的鬼吗?”
贺洗尘左看看有看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说我?”
“嗯。”应若缺点头。
“我不是鬼,我是……”贺洗尘想来想去,最后斩钉截铁承认道,“算了,我是鬼。”
“哈哈,你到底是不是鬼?”应若缺踢开被子。
“是啦是啦!你怎么不怕我?”
“哼!我才不怕嘞!”
贺洗尘十分捧场地鼓掌附和道:“厉害厉害。”
应家老大是个精明的,会做生意,眼瞧着家产日渐丰厚,媳妇肚皮也争气,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人人艳羡。可惜大儿子先天不足,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算命的说,活不过三岁。
他偏偏不信,走南闯北寻医问药,家财散尽,好歹保住应若缺的一条小命。
“娘亲去山上找仙人,给我烧了一碗符水喝,但是没用。寺庙里的大和尚也没办法,他说我长了一副麒麟骨,本应该大富大贵,但命中带煞。”
贺洗尘看应若缺把自己的拂尘揪成一团乱麻也没阻止,只问:“那怎么办?”
应若缺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瓜子,苦恼地皱起眉:“我不知道,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七岁了,算起来还多活了四年!”他掰着手指头数给贺洗尘听,时不时打个哈欠。或许是太寂寞了,一逮到人便说个不停,舍不得住嘴。
“而且人死之后就躺在棺材里,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但也不用再喝药,多好啊,就是后背痒痒挠不着有点儿难受。到时候我变成和你一样的鬼,就能找你玩了。”应若缺才来到这世上几年,要说他看得透生死这回事,却是瞎说,但懵懵懂懂,对死亡倒也没有常人那样畏惧胆颤。
贺洗尘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哼唱江南水乡绵软的小调儿:“若缺小友,你困了便先睡吧,若是有其他鬼友前来寻你,我先替你回绝。”
“我没有其他鬼友啦,他们不敢靠近我。”应若缺肉乎乎的小手攥着贺洗尘的衣摆,大大的眼睛一闭一合,“你先别走,等我睡醒了还要和你说话。”
“行,我不走。”贺洗尘应允道。
妇人将在祠堂里闹事的两父子胖揍一顿后,回到房中,床榻上的小孩儿已经沉沉睡去,一向被踢到床尾的棉被此时却盖在身上,露在外面的小手虚虚攥着什么东西,不肯松开。
*
应若拙在外面滚了一身泥,躲在柱子后嘿嘿干笑,不出意外又被自家老娘撵成疯狗,绕着院子四处逃。
“竟然还敢逃学!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妇人拿着藤条追赶,每每快要落在他身上,却又拐了个弯挥在地下。
“娘!东梁河开坝,我就去摸个鱼嘛!”应若拙抱头鼠窜。
“摸鱼?鱼呢?交出来!”
应若拙一噎,那一箩筐泥鳅黄鳝都被他送给西街郑大娘的小女儿了。小姑娘年方十九,岁数比他大了一轮,长得不算好看,但温柔有耐心,还会给他们买糖吃。东西两街所有小男生都喜欢她,他也喜欢得紧,还央过娘亲去提亲,结果却被取笑了一通。
“你喜欢郑姑娘么?”贺洗尘盘坐在屋檐下看戏,一只手搂着台阶上的应若缺。
“我才不喜欢哩!”应若缺傲娇地哼了一声,“她不会爬树,看见毛毛虫还会叫,吵死人了!但要是她没人要的话……哼,我勉为其难娶她也不是不行。”
贺洗尘忍不住哈哈大笑。
梦中的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他也不急,只是陪在应若缺身旁,没人的时候便和他说说话,晚上给他讲故事——坐忘峰,首山剑宗,稷下学宫,九万里之远的北冥鲲鹏道,还有龙涧中沉眠的世间唯一的真龙。除此之外,他无法插手这似真似幻的梦境。
蝉鸣声熄灭,雪覆满枝头。田野歉收,饥荒蔓延开来,无数百姓涌向富庶的淮南,加上 肚子里的胎儿应家五口人也加入了逃荒的队伍。
颠簸的马车上,容貌酷似的兄弟俩窝在角落,小心翼翼不撞到挺着大肚子的娘亲。
“你说娘亲会生个妹妹还是弟弟?我想要个妹妹。”应若拙低声和哥哥交谈。
“我也想要妹妹……如果娘能再给我生个哥哥就好了。”应若缺渴望地说道。
应若拙点头赞同。双胞胎哥哥太弱了,他不嫌弃,但也想要一个又高又壮、能帮他打架骂人的哥哥。
夜晚,星河落野。
应若缺忍着咳嗽趴在贺洗尘胸前,闷声道:“我总觉得我要死了。”
贺洗尘摸了摸他的脑袋:“不会的。”
“会的。”应若缺虚弱地说道,“我已经五天没喝药了。”
贺洗尘亲了亲他的额头:“冷么?”
“……有点。”
“这样呢?”贺洗尘圈住瘦弱的小孩的肩膀,握住他冰凉的脚丫。
“好点了。”
两人安静地不说话,聆听树林中栖息的乌鸦难听喑哑的鸣叫。
树皮都被扒光了,若是情况再严重些,实在撑不下去了还可能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况。有不少饿红了眼的灾民盯上这一车老小,幸好应父长得孔武有力,威慑力强悍。
“郑姐姐不知道有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