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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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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的乌篷船内灯影闪烁,窸窸窣窣一阵后,纤纤素手撩开帘幔,艳丽少女怀抱琵琶半遮面,迎风而立,清新的凉风卷起她发髻上的步摇,明晃晃好似别了一段江水。
  “有缘相会,喝上一杯又何妨?”
  清越的嗓音瞬间让贺洗尘心中一动,连忙不动声色地佝偻着腰,低头哑声说道:“姑娘爽快。”他突然这般做派,其他人焉能不知有猫腻,纷纷作壁上观,卯足了劲看好戏。
  “咦?”花有意借着月光只瞧得贺洗尘的一头银发,当即盈盈福了一礼,“老人家有礼了。”
  “姑娘深夜在外,安危难测。这酒还是不喝了,小心些为上。”贺洗尘扮起老人来还挺像模像样,毕竟都老过那么多回,经验丰富,只要别看到那一张俊脸,只听声音,足以掩人耳目。
  花有意却说道:“我与江湖上的侠士学过两招,不怕。”
  “还是怕些、怕些……”加上刚才那遭,两人一共和了三曲,三曲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至少在乐理上,两人极为合拍。贺洗尘想起她那一言不合便唱《战城南》的性子,不禁询问,“冒昧一句,不知姑娘要往哪儿去?”
  隔着十丈江水夜话的乌篷船乘着夜色顺流而下,花有意望了眼天上的明月,忽然温柔缱绻地笑起来:“老人家可听过蓬莱、昆仑的仙人传说?我此去,便是往仙山寻白鹤去。”
  庄不周等人听到这里,哪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登时把目光移到“白鹤”身上去。
  贺洗尘不语,好一会儿才说道:“路途艰险,别处的白鹤也是白鹤。”
  “这不一样。”花有意低头,艳色全化为柔情,“世间白鹤万千,我只要我那一只鹤儿。不消说情爱如何,只道高山流水,总要再与他合奏一曲,我才甘心。”
  “如此?如此……”贺洗尘叹了口气,转过身,“姑娘珍重。”
  花有意与几个陌生人倾述了心事,心中好歹轻快些,也扬起一个笑容:“老人家也珍重,就此别过。”
  两艘乌篷船往两个方向驶去,水波荡漾,月光皎洁,幽微的琵琶声又如泣如诉地响起,其人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啧!”贺洗尘暗骂了自己一句,忽然高声喊道,“姑娘,往坐忘峰去!若是有缘,白鹤便与花儿相见!”
  琵琶声骤乱,朦胧的夜色中一声闷响,花有意扔下琵琶急急忙忙喊道:“老人家,你到底是谁?”
  贺洗尘没有应声,盘腿坐下。庄不周摇头轻笑道:“他是你的白鹤,你却不一定是他的花儿。道是有情却无情,道是无情却忘情……”
  *
  日月交替之际,江水上笼罩着一层白雾,船上的屠鸣周抱着酒坛子打呼噜,楚玉龄一手撑着脑袋,庄不周卧在船舷上,贺洗尘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态。一缕轻烟混入白雾中,袅袅将乌篷船包围起来,顷刻,一个光头和尚踏水而至。
  “哼,成日与蠢人厮混,迟早也得变蠢!”听蝉手上捻着一串五眼六通菩提子,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铃铛作响,从中传出一个孩子气的声音:“快点儿!我魇不住这三个老家伙多久!”
  “知道了。”听蝉将沉睡的贺洗尘抱起来,缩地成寸,一息之间已到了万里之外。三息后,庄不周与屠鸣周猛然睁开眼睛,神色不善。
  而那边的贺洗尘悠悠转醒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睁开眼睛,随后就听有人嫌弃道:“贺施主,你可真能睡。”
  “……听蝉?”贺洗尘疑惑不解,一个小少年突然扑进他怀中,欢声道:“你醒了!”
  “哎哟哟!”贺洗尘被扑得一个趔趄,却笑起来,“让我摸摸看是谁家小郎,竟如此撒野?”
  小少年乖乖地抬起脸,笑嘻嘻道:“我与你在梦中见过,却不知你还记得我么?”他是「八苦梦海」化成的人形,一直吵着要听蝉去寻人,听蝉半推半就的,心里说不定怎么乐意。
  可惜这和尚是个薄情寡义的不良人,利用完这小孩就拧起他的耳朵揪到一旁:“且慢叙旧,我与他有话说。”
  贺洗尘心里一凛,顿时防备起来。听蝉刻薄他不是一天两天,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好话才怪。
  “贺施主,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果不其然,第一句便是气势汹汹的数落,“您倒是厉害,欢喜禅宗的师妹,秦淮河的花魁,全都心悦于你?修心养性,不知贺施主做到哪条?小僧不才,斗胆视您为对手,还望您只白了头,莫连心也一并老去!”
  他半句没提月前的魔域之乱,不耐烦地将贺洗尘的桃花债、酒钱、烟气翻来覆去地扯,最后才说道:“雷音寺中的莲子清心,我看你魔气入骨,正好吃吃苦果,才能走回正途!”
  雷音寺的莲花百年才开花结果,不仅清心,还明目。听蝉自然知晓贺洗尘的道心如何,他前面瞎掰扯一大堆,也只是想找个由头带他去看看眼睛。
  “你切不可乱跑,倘若随波逐流,贺施主,你——”听蝉还待继续嘲讽,却见盲眼道长笑盈盈的,仿佛摸透他的所思所想,他登时不爽起来,闭上嘴巴不说话。
  “噫,好听蝉,圣僧贤弟。”贺洗尘忽然朝前躬了一礼,“错了,该是听蝉哥哥。听蝉哥哥,你莫要再取笑我,我认骂认罚,还望你消消气。”
  听蝉怔愣地眨了眨眼,委实是那不要脸皮的老家伙说改口就改口,一点不含糊,却正好戳在他心窝上。——这个家伙还是讨厌得很,但叫起哥哥来却好听极了。
  ***
  李乘风第一次见贺洗尘,是在三年前离秦淮河五十里远的甲陂村。当时水灾泛滥,村里的神婆说是河神震怒,要选一个处女送给河神做新娘——其实也就是沉河喂鱼。李乘风一个孤女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涂上胭脂抹上红粉,关在笼子里便抬去河边,准备为大家伙“牺牲”。
  “这是哪门子道理?”路过的袁拂衣问。
  笼子里的李乘风也想问。
  “这根本就不是道理。”贺洗尘神色沉静,拂尘一甩,将作法的神婆和恶模恶形的村民扫到一边,随即毁掉笼锁,把饿了几天没力气说话的李乘风抱起来。
  “小丫头莫怕,在下会保护你。你的家人呢?……没有家人?是块修仙的好料呢。”
  如此莫名的肯定,却让孤苦无依的李乘风一下子找到生存的缘由——因为我是块修仙的好料,所以我得活下去。
  她说不清自己的感情,但又怎么样?她既放不下贺洗尘,便把人搁在心里,又不碍地方。
  街上车水马龙,李乘风琢磨着以贺洗尘的性格,想必会回坐忘峰一趟。她便在那里等着,一直等下去,要么把人等到,要么梦醒了。
  “李姑娘,我已经买好马车,咱们快些赶路!”身后的应若拙突然出声催促。这人也是好胆,离家寻仙,在醉仙坊遇见贺洗尘被屠鸣周劫走,只好央求李乘风带他去找人。
  “哥哥不要急。”应芾扯了扯应若拙的袖子,又和李乘风说道,“李姑娘莫怪,哥哥一向是个急性子。”
  贺师叔的弟弟和妹妹……也算有缘……
  李乘风敛下眉眼,莞尔一笑:“启程吧。”
  *
  此时的坐忘峰上,听蝉和尚用五眼六通菩提手串牵着贺洗尘,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进。路边的霜叶红透,衬得天光格外明亮。八苦梦海的小少年躲在鎏金银香囊中清闲,不时出声与两人聊天。
  风吹过,山林沙沙作响,树影晃动,一个人影突然从茂密的树叶中蹿出来,落在贺洗尘面前,一把抱住他嚷道:“老贺!老贺!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没事!我就知道……”袁拂衣接到贺洗尘的平安信后虽松了一口气,但没亲自确定,心里始终悬着。
  “拂衣,”贺洗尘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事。”
  袁拂衣的眼眶红彤彤的,但在听蝉面前却强忍着没掉眼泪,深吸了几口气说道:“你这个家伙,我可在赌场里押了一万两你没死,你就算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
  “你手气一向烂,要是输了把底裤当掉都没办法还清赌债。”
  “不能输!其他都可以输,唯独这件事不能输!也不可以输!”袁拂衣肃起神色,终究忍不住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反正你他妈的没事就好。”
  听蝉嫌弃地啧了一声,袁拂衣一听,差点又和他干起架。贺洗尘也不管,笑呵呵地指了指山顶:“接下来的路我独行即可。”
  “你别摔了。”袁拂衣担忧道,听蝉直接甩袖离去,嘴里警告道:“不要食言。”
  贺洗尘颔首应声,杵着黑骨红伞一步步走上去。坐忘峰的山、水、花、叶、虫、兽,与他离去之前一般无二,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水坑,行过积满落叶的八卦大阵,正巧踩到黑鱼眼中的琉璃瓦当。
  瓦当上用小纂雕刻着「长生未央」四个字,贺洗尘擦了擦,塞进怀中,最后来到深锁的柴门前。台阶上铺满青苔,沿着墙壁爬上墙顶。
  贺洗尘拍掉道袍上的风霜,重新束上规整的发髻,缓缓叩开柴门。
  “师父,我回来了……”
  “洗尘儿回来了……”


第76章 最高机密 ⑴
  昌安十一年, 宣帝病故,长女魏玠年十五, 继承大统 , 改元「承平」。
  承平三年, 大司马梁煜废黜玠帝, 扶其妹魏璟为帝 ,改元「瑞成」。
  瑞成三年, 梁煜征战蜀中,身中流矢, 不治身亡。长女梁道袭母爵为「临贺郡公」。
  瑞成五年,十七岁的璟帝禅位, 群臣迎回其姊, 改元「天授」。
  短短八年, 废帝又立, 立帝又废,洛阳风云诡谲, 形式紧张, 在辞旧迎新之际到达顶峰。
  天授二年正月,梁煜之女梁道平定蜀中, 北定鲜卑,大胜而归。今上授开府仪同三司, 拜大将军、大司马。一时权势, 炙手可热, 比之其母更胜一筹。
  *
  梁家本家在会稽, 洛阳只有梁煜在世时置下的宅子。几十年前还是无名小卒的梁煜自然挤不进群英荟萃的乌衣巷 ,只能在野狐巷买个小院。
  宅子不大,胜在清幽,养伤最好。贺洗尘谢绝各路神鬼或不怀好意或阿谀奉承的赠礼,与唯一的弟弟梁愔住进野狐巷里的府邸。
  「野狐巷」这个名字着实不好听,但也有几分野趣,至少贺洗尘就喜欢极了,整日躲在宅子里,推掉所有应酬,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虚以度日,不管门外猜疑的惶恐的,任他们吵个底翻天。
  “家主,傅尚书宴请的时刻快到了。”燃城微低着头,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她头上未戴冠,只束发,显然不及弱冠。身量却高,一双眼睛冷清清的,不可直视。
  假寐的贺洗尘哂了一下,睁开眼睛,不情不愿地起身:“告病半个多月,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燃城为他披上蟒纹对襟披风,系好衣带:“家主,三郎君差人来问,他想念外祖父,可否同行?”
  贺洗尘笑了笑,心想阿愔恐怕是怕他胡乱喝酒,对肩伤不好,才借口思念亲人。傅家老太爷对他哥俩也确实好,要不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怎么会主动去找没见过几面的外祖父?
  “左右是父亲那边的亲人,想去便去。你看顾着点阿愔,若有郎君欺他,便来告诉我,我去欺负那家郎君的母亲姊姊。”贺洗尘漫不经心地望着飘扬的雪花,“仗势欺人那码子事,谁不会?”
  燃城心中想道,军营里你仗势欺人的事情做的还少么?却也没说出口,一边将案桌上的香炉熄了,一边顺着他的话应道:“是,家主。”
  贺洗尘忽然撇头看了下清秀的小姑娘,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燃城,你怎么长得比我还高了?”
  梁道的壳子生得颜色太盛,唇红齿白,风流秀逸。作郎君的时候,招惹女公子;作女公子的时候,招惹郎君。
  冷淡如燃城也不禁面色一红,后退两步毕恭毕敬道:“仆为女子,自然高些。”她顿了一下,小声叮嘱,“家主……还望郎君谨慎。”她是贺洗尘千挑万选的心腹,整个公爵府除了梁愔,只有她知道贺洗尘男扮女装的秘密。
  贺洗尘不置可否,信步踏进积雪的庭中:“洛阳比会稽大,人心也诡秘几层。傅清臣虽说是我的表姊,却也无法尽信。此次设宴,试探居多。”
  三公之上,掌天下军,即使是这样的高官,在王谢等累世勋贵面前,也只是不入流的草莽寒门。贺洗尘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日子却不见得好过。
  被自己的死鬼老娘废黜的皇帝指不定视他为眼中钉,显赫大族虎视眈眈。前有狼后有虎,他若站得稳脚跟,族中老幼自然平安无事,倘若一着不慎,则血流成河。
  燃城打开油纸伞追上去,撑在他头顶,低声道:“家主又忘了,您该叫尚书丞一句珣姊,再不济也得唤声傅尚书。”
  “……哦。”贺洗尘虚心受教。
  ***
  这个世界的女人比贺洗尘以前遇到的都要高,力气也大,穿着打扮不是霓裳步摇,而是羽扇纶巾,潇洒俊逸。而男人倒是与之前一般无二,只是力气小点,体质虚点,还要负责生儿育女。颠倒的怪异万相构成了女子读书入仕、经商打仗,男子洗手做羹汤的奇异场景。
  贺洗尘初到的时候,满院子都是号哭声。等他睁开眼睛,坐在床边的梁煜却不见丝毫欣喜,神色凝重。隔天梁家便传出大郎君病死,孪生的二女郎病愈的消息。
  从此,梁慢变成梁道,贺郎君成了贺女郎。知情的人一个个都死了,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保守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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