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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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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洗尘又是不爽又是好笑,心里却忍不住生出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之情。他双袖一振,立起腰身,肃然沉声道:“奈何?穷则思变,破而后立!”
  以谢贺两人的争论为始,朝堂上清浊两派开始大肆互相攻讦 。至于引起事端的两人,却在无人注意的隐蔽处,默默隔空对饮一杯。
  退朝后,贺洗尘只想回野狐巷吃鲜羊奶酥、胡炮肉和跳丸炙,配上一壶清茶,简直天上人间。结果没走上两步,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大司马,陛下请您移步斋居相谈。”
  陆陆续续出宫的朝臣面露惊疑,贺洗尘却可惜家里一桌好菜,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意:“劳烦中常侍带路 。”
  两人与众人相背而行,到了无人的长廊,偶尔有内臣匆匆行礼而过,襟袖摆动间香气盈盈。贺洗尘忍不住掩面打了个喷嚏,眼眶瞬间红起来直掉眼泪。
  “哈哈,怎么还是老样子?”中常侍王陵不留情面地嘲笑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到他跟前,“你要是在清流名士前这般失态,肯定会被他们奚落至死!”
  贺洗尘用手帕擦干眼泪,答道:“有些香料我闻着实在呛人,没法子。”他将手帕叠好塞进怀里,“你也不缺帕子,就不还你了。时下处处有香风,我的日子难过得很。”
  “切!德行!”王陵啐了他一口。
  贺洗尘笑起来,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的女郎一番,说道:“好久不见,灵符。”
  王陵也怀念地抿起嘴角:“好久不见,道子。”
  五年前贺洗尘出门游学,路上与王陵、庾渺相识相知。三人也是奇葩,各自取号,游走山河。游学本来是积累名望的途径,却被他们搞成一桩悬案——如今还没人知道那本《荷锄集》就是三人所著。
  “我还以为你会去罗浮山寻抱朴子 ,没想到你也进了朝堂。”贺洗尘戏谑道,“宫门深深,骑驴道人要到哪儿找驴去?”
  “无妨。没有驴,马也行;没有马,靠我的双脚也行!”王陵笑道,“你呢?苦斋居士不是一心逍遥人世?”
  贺洗尘呲起牙:“行行停停,走哪是哪。纵无龙肝凤髓、琼浆玉液,此心安处,我便欢喜。”
  路不长,很快就到魏玠的斋居前。庭院的两株骨里红朱砂梅的花瓣深红艳丽,沾着雪水仿佛美人雪肤上的朱砂痣。
  贺洗尘临风观赏,忽听王陵从斋居中退出来,小声道:“进去吧,小心一点。”又顿了一下,苦笑道,“错了,应该是你手下留情一点。”
  “我可是忠君爱国的好臣子,你怎么说话呢?”贺洗尘佯装不悦,下巴一扬,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小丫头,等我出来,你得给我折一枝梅花赔礼道歉。”
  王陵只能无奈地喏喏应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她眼中暖意渐渐熄成星火灰烬,嘴角的笑容慢慢落下,变成意味难明的冷涩。


第78章 最高机密 ⑶
  “我不稀得做劳什子名士, 我——道子,鹿神, 我王陵!要去求长生之道!”
  马车中贺洗尘与庾渺对弈六博棋, 棋盘内厮杀混战, 棋盘外弈者皆神情悠然, 观棋者见无人应答,装模作样地哀叹一声:“知音难觅啊!知音难觅!”
  贺洗尘终于抽空抬起头, 嘲笑道:“拉倒吧你!回你的马车去,在我这里闲得慌?”
  “噫呀呀!鹿神在这, 我为何不能在这?”王陵瞪大眼睛。
  庾渺,字安石, 小字鹿神。三人意气相投, 关系匪浅, 若无外人在, 不拘大小,都直呼对方小字。
  沉浸在棋局中的庾渺闻言才愣愣地抬起头, 问道:“关吾何事?……灵符, 你何时过来的?”她年龄最长,性格却最木, 白瞎了先祖「善辩」的名头。
  贺洗尘登时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无事无事!鹿神,咱们继续下棋!”
  庾渺见王陵被噎得脸色通红的模样, 左支右绌, 不由得欲言又止:“道子……”
  三家车队此时正在河边休整, 水鸟掠过水面, 惊起阵阵波纹。杨柳随风摇摆,偶尔拂过大开的车窗,宛若一扇婉约的江南风景,树影婆娑。车中人的宽袍大袖拖延在地,被阳光洒成亮丽的图腾。
  “行,不开她的玩笑,哈哈——”贺洗尘一只手撑着脑袋,转向王陵那边,“好灵符,依你跳脱的本性,怎么看都与道家清静无为搭不上边。”
  “灵符天资聪颖,闻一知十,若真要研究道家经典,寻求长生方,或能与小仙翁抱朴子比肩。”庾渺一板一眼认真说道,目光诚挚无比。
  王陵手里握着黑白两枚枭棋把玩,恬不知耻地点头附和:“就是就是!知我者庾安石也!梁隐楼是甚么人?”
  贺洗尘应声自贬:“在下区区一介凡夫俗子而已,不足挂齿。”
  听他这样说,王陵却不乐意,厉色道:“我是谋长生大道的不凡之人,和我同车的怎么会是凡夫俗子?”
  其脸皮之厚,举世难得!
  另外两人异口同声爽朗大笑:“托你的福,沾你的光,实难消受呀。”
  “灵符心思坚定纯正,吾不能及。”庾渺笑完,神色却郁郁起来,“……君子务本 ,本立而道生。然朝野上下,风气浮躁。权臣当政,幼帝无势。所谓高人名士,疯癫古怪,故弄玄虚,故作高深。”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摇头自嘲道:“吾上不能治国,下不能安民,碌碌无为……不过庸人自扰,不如归去,做个种田山水郎。”
  庾家祖上辉煌过,然而时迁境移,如今也只是落魄清流。庾渺为生活所迫,当过两年县令,清廉严明。可惜顶头上司是个妒才的傻叉,她不堪其扰,便辞官归家。于春色杨柳下与王贺相遇,也算是沉闷路途上唯一的慰藉。
  王陵踌躇地瞟了眼「权臣」的接班人贺洗尘,见他面色无虞,才松了口气。
  “你真是如此决意,适才路过古河村就不会强出头,非要与当地主簿理论土地徭税的不合理之处。”贺洗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块饴糖,放到庾渺手中,“你明明看不得百姓受苦受累,又何必负气说些于心不安的话来。”
  “鹿神,安石——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哇,若是心里不痛快,便去做些痛快事!等把所有痛快事都做完,眉毛头发都花白,了无遗憾,到时若想归隐,哈哈,你的牛棚旁恐怕还要留块地方出来,给我造间苦斋。”
  庾渺忍不住动容,眼睛一酸,撇过头擦了擦泛红的眼角:“道子,吾虚长九岁,反倒被你说教。也是,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 。是吾魔怔了。”
  没敢插话的王陵总算敢开口吱声了:“等等,怎么着?牛棚、苦斋,就少了我的驴舍?”
  “啧啧,说的谁稀罕和你抢似的?”贺洗尘又从哪里摸出一块饴糖,“小丫头,到一旁吃糖去。”
  王陵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却见庾渺豁朗笑道:“哈哈,吾怕那个时候灵符早已飞升成仙,难道还要与吾等漱石枕流?”
  “要的要的!没个一万还有个万一呢,我要飞到一半掉下来,还要劳烦鹿神在下面给我垫个厚点、结实点的稻草堆。道子那人我就没指望过,她不冷眼旁观、幸灾乐祸我就谢天谢地了。”
  五年前梁煜未死,朝局在她一手把控下,倒也还算安稳。那个时候王陵还是意气风发的风流女郎,傲气,天真,带着世家子弟的骄矜和异想天开的浪漫主义。
  她还记得春日的桃花粢醍,柳梢长亭。她横冲直撞的,撞进贺洗尘和庾渺的车架内。贺洗尘发间的簪子凝着碧水,庾渺脚下磨损的鞋履,一切仿佛昨日之景。
  ……
  “前几年边疆战况吃紧,鹿神来信,说拖家带口地要跑来给我当参军,结果适逢母丧,丁忧三年。算算时日,居丧期满了才对。”
  鹿神?鹿神?
  王陵猛地从斑驳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望向身旁的贺洗尘,喃喃道:“大司马……”
  贺洗尘掩在袖中的手指微收,依旧笑道:“灵符,我刚在陛下那听了一耳朵「大司马如何如何」——大司马肩上的伤恢复得怎样?大司马在洛阳还习惯么?——可不想你也来这一套,我算是怕了!”
  “啊……”王陵拍了下混沌的脑袋,摇头笑了笑,“道子,你刚才说到鹿神?哈,那厮结庐而居,免了尘网纷扰,诗赋越发朴素疏淡,虽身处偏僻,在洛阳文人中也有了一席之地。”
  贺洗尘心下稍安,问道:“你呢?你在朝中如何?”他顿了一下,“梁道本不该和王陵走这一程路,免得害你左右为难。但灵符若有难过的境遇,可以来找道子。毕竟老驴想要饮酒消愁,苦斋绝对只能奉陪到底。”
  王陵心中泛起酸涩的波澜,深呼一口气,塌下肩膀怅然笑道:“你把我都看透了,还来问我?道子,我一切安好,此次出仕乃不得已而为之。等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我就辞官,到时就算洛阳的天塌了,我也不回来!”
  两人沿着出宫的长廊缓缓而行,白雪落地,静谧无声。宫门外的燃城撑着伞,和王家的仆从一起迎上来。
  贺洗尘微微侧过身,微笑拱手说道:“中常侍大人,就此别过。”他忽然眨了下眼睛,把王陵眨得忍俊不禁,也有样学样,拱手说道:“梁君大司马,就此别过。”
  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借雪花纷飞做掩护,低声调侃:“下次见面,我必着「寒鸦墨云衣」,还望道子温上一壶好酒共饮。”
  两天前在傅家宴会上,贺洗尘醉酒时甩了众人一身墨痕,没想到当日情形流传出去后,却一举成名。洛阳士子纷纷以衣裳带墨为风尚,美其名曰——寒鸦墨云衣。
  王陵不等贺洗尘反应,忙不迭转身钻进自家马车,催着车夫挥鞭赶路。车轮碾过积雪,骨碌碌地跑向街尾,所到之处,轧出深深的轮印。
  “燃城,”贺洗尘脸上哭笑不得的神情随着远去的马车逐渐消融在雪色中,反而显露出一丝憋闷,“洛阳真讨人厌。它把每个人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还没苦寒的塞北好过。”
  站在他身后半步的燃城没有应声,好一会儿才说道:“家主,天气冷,还是快些回家,三郎君一直在等你。”
  贺洗尘叹了口气,坦笑道:“走吧,回家吃饭咯!”
  ***
  野狐巷里的灯都灭了,巷子里只有大司马府前的两只石灯笼亮着,暖色的光芒衬得冬末的冰雪更加冷清。
  梁愔手里举着一盏蜡烛,烛台是层莲瓣纹,盛着一层红色的烛泪,仿佛莲心红子。
  “兄长,痛么?”
  贺洗尘沐浴后只穿了一件白衫,此时掀下右肩,露出结痂的伤口。那道伤口从肩膀划至后背,狰狞恐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
  他扶着矮桌,摇头安慰道:“早就不痛了。”烛光穿过他散在身侧的长发,稀稀漏漏地映在墙上。屋內摆着一瓶松枝,晚间冷气将它的青翠冻得森冷。
  梁愔的动作依旧十分轻柔,上完药后,又用纱布一圈圈地将伤口包扎好。
  “今天小皇帝传召,嘘寒问暖了好一阵,那些人不知道又会揣度出些什么来,明天可有我忙活的。”贺洗尘脸上修饰棱角眉眼的粉黛都被洗净,比白天偏向锋利明艳的女气,此时更显得干净温润一些。
  “兄长,你的年纪比陛下小,叫什么小皇帝。”梁愔先是吐槽了一句,然后才若有所思说道,“不过小皇帝竟然对你还有好脸色,看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贺洗尘握起梁愔的手伸到炭盆上方取暖,一边说道:“她既能重登帝位,手段肯定不弱。”
  “兄长上阵厮杀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梁愔垂下眼皮,“来到洛阳,兄长腹背受敌,我还是没能帮上一点忙……”梁煜死的时候他十五岁,现在也才十九岁,半大不小,心里装的事却比寻常人多了几百倍,也重上几百倍。
  贺洗尘看他低落沮丧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揉了揉他脑袋:“你小胳膊小腿的,比不上哥哥我从小舞枪弄棒,恐怕我给你一张长弓,你也没拉开的力气。”
  “但你却帮了我很大的忙——在外打仗,只要一想到你在家中等我,被人打下马,我也得爬回去。现在也是,我整天和小狐狸老狐狸斡旋打交道,心里累得很,但想到回家就可以吃饭,就高兴起来,又有力气应付她们的算计。”
  说实在的,贺洗尘心疼这个小孩。
  少年孤独,每天提心吊胆的,以前怕唯一的血亲死在战场上,现在也怕,怕他死在另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战场。正常人像梁愔这样绷紧神经,过上两三年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恐怕都得精神衰弱。但他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恐惧,即便在外人看来,总有点不近人情、冷若冰霜。
  “兄长,等雪化了,天气回暖,我给你做脍鱼莼羹……傅家华璋送了我一张琴,听说是彭泽的斫琴名家南风先生亲手雕刻的,音色极好……”梁愔一边给贺洗尘束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述近日琐事,芝麻绿豆大小,但只要贺洗尘听,他能一直讲下去。
  “阿愔,”贺洗尘闭着眼睛,语气温和却坚定,“不要怕。”
  梁愔手一顿,声音颤抖地应道:“嗯,我不怕。”只要兄长在,他什么都不怕。
  墙上的烛光晃动跳跃着,倏忽不见,只余一地明月的清辉。


第79章 最高机密 ⑷
  一晃暮春三月, 挂在屋檐上的冰凌滴答答往下融水,最后支撑不住, 咵啦一声砸在地上, 碎成冰花, 和雪水流到排水渠中。洛阳城郊外满是神采飞扬的年轻士子, 这个年纪最是知慕少艾,嘴上谈玄论道, 心思早就飞到哪家未婚郎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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