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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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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洗尘巍然不动,撇了眼碎渣子,走上前把雕花黑木提盒放到桌上, 拿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刚煎好,趁热喝。”他将瓷碗放到魏玠的手边, 然后又从提盒里拿出一小碟蜜饯。
  “在下告退。”贺洗尘没有在意魏玠的抗拒, 做完一切, 才施施然退出宫门,心里却叹了口气,胡乱思考些不搭边的问题——在会稽每天给病弱的老父亲煎药,到了洛阳,还要让梁煜押过来给小陛下煎药。他就跟煎药过不去了是吧?
  从那以后,贺洗尘还是每天都过来送药,但只在门口敲了三下门,然后推开一条缝隙,将提盒递进去。他送了一个月的药,两人却再也没见过一面。
  一个月后,魏玠终于知道自己的归宿是重华寺,心里说不清松了一口气还是怨恨痛苦。她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门扇,接过从门缝里推进来的提盒。
  “陛下,今天是酿青梅,我从会稽带过来,刚好只剩下两颗。”贺洗尘坐在门槛上,隔着门说道。他没指望里面的人能应一句,就随口一说。这酿青梅这么好吃可口,没能留下个名字来实在令人叹惋!
  “皱巴巴的,难看。”魏玠第一次应声,声音沙哑,还十分嫌弃。
  望着庭院中杏花疏雨的贺洗尘沉默了一下:“……那,还给我?”
  里头嗤笑一声,没有任何动作。
  斜雨落在含苞的红色花骨朵上,落在黑瓦白墙上,从屋檐坠下,织成朦胧的雨幕。
  “你每次都帮我试药?”良久,屋子里头终于传来一句疑问。
  贺洗尘看了眼乌蒙蒙的天际,说道:“没有,骗你的。太苦了。”
  魏玠笑自己会错意,仰头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真的。
  好苦啊。
  “但是今天喝了一口。”门外的贺洗尘忽然悠悠开口,“所以三颗酿青梅只剩下两颗。”
  魏玠手一顿,将瓷碗扔进提盒,拿起一颗青梅含入苦涩的口中。
  “你身上是什么熏香?”她是香道好手,却从没闻过这种合香,一个月来想破脑袋也没能研究出其中配方。
  贺洗尘闻言,抬手嗅了嗅袖子:“没有啊……充其量也就是每天给你熬药的苦药味儿……大概是沾了别人的熏香。”
  “也有可能。”魏玠沉吟道。
  天地又寂静下来,只有滚滚的春雷和越下越大的雨声,间或鸟儿清脆的鸣叫声。
  “我要走了。”宫门内的话语听不太清情绪。
  “我也要走了。”贺洗尘垂眸收拾好提盒,他的洛下音长进了许多,至少没像一个月前夹着半生不熟的吴侬软语,“小陛下,前路不易,还望保重身体。”
  他起身拍了拍衣摆,如同往常一样叩了三下门,转身离去。身后那扇封锁的宫门缓缓打开,始终没迈出步伐的魏玠伫立良久,望着他撑伞的单薄背影没入杏影中,消失不见,才收回深沉的目光。
  那个时候她没想过自己能卷土重来,更没想到,若干年后,与她对弈朝堂的,会是那个赠她青梅的煎药人。
  但又似乎没什么可惊叹的。或者说,其实今日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魏玠不太记得十五岁的贺洗尘的模样了,匆匆一瞥哪来的记忆?可她却还清楚记得那个雕花黑木提盒上精美的花纹,透过天窗的光线中尘埃飞舞;还记得他身上沾染的苦药香,古怪却好闻,与如今一般无二。
  “大司马踏春刚回?”魏玠脸上笑眯眯的,极为温和可亲,但贺洗尘一看就知道,小皇帝修为有成,恐怕是狐狸化身来找他报仇了。
  哎呀呀,梁煜那老小子,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累得我还要给她应付身后账。
  贺洗尘抬起眼皮,从容不迫地应道:“然也,春日好,莫负韶光。”
  三月末的洛阳开满山茶花,一团团一簇簇浓烈的红仿佛天边的火烧云。天色渐晚,霞光浪漫,踏着斜阳返家的行人说说笑笑,无人注意街道旁侧三个缓行的年轻人。
  “听闻大司马还有一弟,姿容俊逸,聪颖机敏,可许了人家?”魏玠意味不明地问道。
  贺洗尘轻飘飘地撇了她一眼:“我不替他做决定。”
  却听她继续说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贺洗尘挑眉,玩味地笑起来:“他不想成亲,便不成亲,没人能逼他做不愿意的事情。得罪他就是得罪我,而得罪我,意味着我会很不高兴。我不高兴了,要让对方更不高兴。”
  他直接堵死魏玠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随后笑问:“陛下婚事将近,可是喜不自胜,情难自抑?”魏玠十八岁被废,往后哪有人家愿意议亲,只怕引火烧身。如今她重登帝位,世家大族打破了头要给她充实后宫。至于合不合她心意?只有天知道。
  “自然欢喜,自然应当欢喜。”魏玠笑起来,却不自觉皱起眉心。
  一直安安静静的王陵轻声说道:“陛下,天色已晚,还是回宫吧。”寻常人走在贺洗尘和魏玠中间,只怕会被两人的笑里藏刀吓得腿软。王陵却不怵,淡定自若,甚至还隐蔽地挠了三下贺洗尘的手心,面上若无其事地说道,“大司马大病初愈,夜里寒,也早点回去吧。”
  贺洗尘会意,心里不免失笑,微微拢起酥麻的掌心,应道:“多谢中常侍关怀。”
  三人拐进一条小巷,一边是高高的墙头,一边是热烈盛放的桃树。粉红的花朵笼罩着橘色的晚晖,在暗沉的夜幕下似乎鬼魅横生。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一只圆鞠从墙内飞出来,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贺洗尘脚边。
  不远处的柴门吱呀一声推开,身形修长的男人疾步跑过来,看见贺洗尘三人,倏地顿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墙内忽而响起一阵刺耳的嘲笑,贺洗尘从来不知道男人可以发出这样尖锐的笑声。魏玠不悦地抿起唇,王陵解释道:“这是「深深庭」的后墙,里头住的是歌舞伎子。”
  她们都是人精,略一思索便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争风吃醋、欺负人罢了。
  “异族人?”魏玠突然疑问道。
  檀石叶陡然一僵,跪在地上抖抖索索。他脸上蒙着一层面纱,袖子高高地挽起,一双眼睛闪烁不安,却是碧翠的双瞳。
  “在下三人只是路过,当不得如此大礼。”贺洗尘走上前,在离檀石叶几步远的距离停下,单膝跪下轻轻把蹴鞠推过去,“郎君请起。”
  那颗圆滚滚的蹴鞠沾着尘土,轻轻碰上檀石叶的指尖,晃悠悠地停下。
  檀石叶抬起眼睛,映入翠色瞳孔的是如圭如璧的俊艳女郎。他复又垂下眼皮,抱起蹴鞠低声谢了一句,便急忙回到深深庭中。
  “大司马果真平易近人。”落后两步的魏玠别有深意地称赞道。
  贺洗尘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不甚在意地笑道:“在下一向,平易近人。”却莫名让在场两人感觉到一阵刻意为之的疏离感。
  王陵心里笑他故布疑阵,跟个小孩子一样凡事都要呛回去,一边拱手说道:“大司马与我们不同路,便在这里暂别。”
  三人在路口分道扬镳,一人往西,两人往东。日光下坠,星辰上移,明月当空,贺洗尘独自走了一段路程,忽然停下脚步,轻声叫道:“燃城。”
  桃树上黑影一闪而过,燃城恭恭敬敬抱拳而立:“家主。”
  “哈,你怎么躲的?身上都是叶子花儿。”贺洗尘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帮她拿下肩膀上的绿叶子,一边说道,“其实你也不必时刻跟在我身边,不是我吹牛,像小皇帝那样的,我能打五个。”
  燃城却摇摇头:“上次家主这么说,差点被鲜卑细作刺杀,仆不能离开家主。”
  她如此毅然决然,贺洗尘敲了下她的脑袋,戏谑道:“噫噫,年轻人啊,日子还长着呢,过两年娶个卿卿郎君,看你寸步不离的是谁。”事实上贺洗尘曾经想过把燃城和梁愔凑成一对,结果观察了老半天,这俩人愣是没有一丝火花,瞬间把他蠢蠢欲动的念头给浇熄了。
  燃城无奈地提起嘴角:“家主……”
  贺洗尘摸了下鼻尖,笑嘻嘻道:“回家咯,今晚三更有客!”
  ***
  暮春的子夜露重衣裳,野狐巷时而响起几声粗哑的猫叫,隐匿在黑夜中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珠子。灯光全熄,只有路上两名身披斗篷的行人提着灯笼,打三更之声在隔巷传到她们脚踩的青石板上,最后化为三下叩门声。
  声音刚落,门后等待已久的人便欣然打开门。月色朗照之下,王陵和庾渺摘下兜帽,与赤足提灯的贺洗尘齐齐笑起来。
  “酒已温好,只差与君共饮!”
  “闲话少说,快快进去!”
  整个大司马府中,只有贺洗尘未睡。他将两位老友带到书房中,书房里放满夜明珠,柔和的光线衬得桌上唯一一盏油灯势单力薄。
  “你们可算来了!我前几天一听鹿神到洛阳来,就想找你们喝酒,可又怕连累你的名声,只能作罢。”贺洗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不过也没关系,咱们能见面,已经是非常好的事情了。”
  庾渺却严肃起神色说道:“你来见吾,绝对不会污吾的名声!反而是吾,吾无法帮你的忙,若还要借你的名更上层楼,才是无耻之耻!”
  “得得!你们俩别说了!”王陵盘腿坐下,在炭盆上暖了暖手,“是我的错,我没办法光明正大来见道子,才要让你们迁就我。”乌衣巷和野狐巷一衣带水,可怜她却还要拐弯抹角,才敢去与好友见面。
  贺洗尘和庾渺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说:“有理有据,确实都是灵符的错。”
  “我靠!两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王陵震惊地瞪大眼睛,少顷,三人大笑出声,推杯换盏,畅叙幽情。
  他们从边疆的战事聊到游学的风景,从琴棋书画聊到柴米油盐,从当今陛下的婚事聊到庾渺家中四岁的小女儿。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忆起今夜良宵,忆起三人情谊,无论惆怅或怀念,拿千金也换不来此刻的一杯温酒。
  “今日遇见你,可把我吓死了。”王陵与贺洗尘碰杯,抱怨道,“靠,你们俩说话也忒渗人了!”
  “呜哇哇,冤枉啊!”贺洗尘说道,“小皇帝绵里藏针,我还能任由她刺么?”
  王陵一时无语,庾渺却犹豫不决地问:“道子,你与陛下果真……势如水火?”友人和君主,选择一边,就是与另一边为敌。
  “哈哈,鹿神,得亏你没当官,你要是当官,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贺洗尘敲了敲桌面,正色道,“你这句话有三个错处。”
  “第一,”他竖起食指,“朝堂之上,从来没有什么势如水火,只要利益相同,随时可以如胶似漆。”
  “第二,”贺洗尘笑了笑,“不是我与陛下,而是我与陛下与灵符,我们三人背后的势力,才是推动我们站在那里的根本。”
  “第三,”他垂眸叹了口气,“鹿神,你不该问这句话。如今我们还是朋友,我和灵符不会害你,然……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有些问题你得藏在肚子里,别让任何人知道。”
  庾渺怔怔地望着眼前两个好友,心中百味杂陈。
  王陵点头应道:“鹿神,如今你置身事外,便永远不要牵扯进来,专心当你的青牛山人,连我们的份一同逍遥。”
  “噫耶,什么叫做连我们的份?该走的路我要自己走,该游的山水我也要自己去逍遥。灵符,你可别待在原地,我和鹿神不会等你。”
  王陵愣了一下,低笑一声:“确实如此。”
  “不说这些。你们饿吗?厨房里应该还有吃食,要不要去看看?”贺洗尘不由分说拉起两人的手,“走啦走啦。”
  夜色深沉,露雾重重。厨房的炉灶上还剩下一锅浓香的鸡汤,贺洗尘下了三碗面,打上两颗鸡蛋,撒上一点葱花,三人就着炉灰蹲在柴火旁嗦面条。
  吃完面条,时间也差不多了。庾渺和王陵重新披上斗篷,提起灯笼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庾渺在拐角的路口停下脚步回望大司马府,却见倚在门口的石狮子边的贺洗尘朝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挥手告别。
  庾渺想到他本是保护百姓免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的大将军,如今却在洛阳腹背受敌,整日应付蝇营狗苟之人的算计,不由得眼睛一酸,忽然大声喊道:“吾友!”
  些微的动静从旁侧的屋子中传来,把王陵吓得一抖,骂道:“傻子么你!”却拉起她的手一边跑一边喊:“吾友!”
  野狐巷尽头的贺洗尘眨眨眼睛,望着消失在路口的身影,轻声道:“吾友。”
  *
  这一晚的夜谈尽兴又略显怅惘。王陵在马车上和庾渺对骂了一路,把她送回家后,自己才驾车回乌衣巷。天色刚翻出鱼肚白,张怜在门口等了整夜,一见王陵便哭得梨花带雨:“陵儿,你总算回来了!”
  王陵心里厌烦又无可奈何,只能扶起他的手臂劝道:“爹爹,陵儿只是去与朋友叙旧。”
  “叙旧何至于彻夜不回?若不是你的母亲彻夜不回,酒后失言,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张怜继续哭道,“陵儿,家中唯独你一人能撑起门庭,你切要上进些!否则,族内那些老而不死的宗老便会来欺辱咱们!你是爹爹唯一的指望!”
  王陵皱起眉,紧抿的唇角似乎隐藏着痛苦和疲倦。
  “陵儿会尽力。”她最终还是安慰道,“陵儿会庇佑门庭,庇佑弟妹,庇佑爹爹。”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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