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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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着眼睛说瞎话!莱修暗自骂道。
拉法叶不傻,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燥热的空气中满是醉人的酒精,他解开第一颗纽扣,口袋里的举荐信终究没交出去。
*
夜深人静,街上的流浪汉裹紧破烂的衣服,躺在旅馆旁边的面包店前,闻着香甜的烤面包香气,甜滋滋地开始入睡。偶尔走过一两个人影,没能打搅到他的美梦。
年轻人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伯爵的玫瑰花园,公主殿下那手漂亮的花体字,第二骑士团的垃圾团长——他们压着酒量的线便自觉放下酒杯,恰好是头脑发热,洗个脸就能清醒的状态。
“上楼睡觉!别让惠更斯老师逮到,要不小命难保!”西蒙吐出来的话满是酒气,金色的眼睛比平常更加明亮精神,他朝贺洗尘挥了下手,调侃道,“未成年,快跟上,小心踩空!”
所有人顿时哈哈大笑,旅馆老板也不禁弯起嘴角。他把玻璃杯子倒扣在杯架上,“咔”的一声,好像瞬间按下暂停键,笑声骤停,只有流水汩汩,和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呼啸。
“老板,躲到柜台下。”贺洗尘笑眯眯地提醒道。
话音刚落,旅馆的门缓缓打开,挂在门前的铃铛晃荡出悦耳的铃声,骑士们已经拿出藏在座位下的长剑。插科打诨是一码事,随时保持警惕是骑士必备的美德。
皮鞋的踢踏声清脆而干净,渐行渐近,风衣上缀饰的银纽扣先出现在众人眼中,由下及上,最后是一张苍白俊美的脸庞,眉间却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红色伤疤。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地扫过屋内警惕的众人,终于定格在满脸憎恶的莱修身上。
“对不起,打烊了。”贺洗尘明目张胆地把老板的胸牌别到自己的衣领上。
“是你。”尤金微微侧过耳朵,忽然抿起唇笑了一下。他记得贺洗尘的声音,他们在石室里分享了一个堪称瑰丽的故事,随后这个不讨喜的人类出其不意,卷走了他的莱修少爷。
街道上乌压压的吸血鬼军队都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下一双血红的眼睛。小旅馆中的骑士团严阵以待,却见尤金摘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丢到贺洗尘怀里:“这家店我买下来了。”
“额外加一串祖母绿宝石项链,我才考虑一下。”他还有闲情逸致戏弄人,莱修强压住内心的暴躁,忍无可忍地长出口气。
长腿火烈鸟似乎发觉什么趣味,疑惑问道:“瞎子逛夜街,和白天有什么不一样?”
尤金眨了下眼睛,目之所及,全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光影。近距离的风爆损害到他的视觉神经,但他不以为意,轻轻咳嗽两下,回答道:“更安静一点。”
“杀人也更安静。”
闲话聊到这里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贺洗尘抽出腰间的纯银匕首,对骑士团众人说道:“明天请你们喝酒。”
拉法叶面无表情:“不必,我们的职责就是处理麻烦。”
莱修心想你们看走眼了,最大的麻烦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二十五名骑士利落地拔出长剑,无数青面獠牙的吸血鬼从窗户、楼梯口涌现,不畏死地用胸膛撞向利刃。酒瓶摔碎声此起彼伏,桌椅四裂,面包店门前的流浪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蓄谋残害未成年,《法典》上说要怎么处置来着?”西蒙忽然问道。
玛茜扶了下眼镜,一脚把扑上来的吸血鬼踢到他那边:“罚银五千,鞭刑五十。吸血鬼的话,直接砍了。”
地上七零八落地倒着许多抽搐的尸体,临死前的血液沸腾好像锅炉里的开水,几乎把人的耳膜震裂。
“阴魂不散!”莱修拧着眉毛,啤酒瓶子往墙上一砸,用锯齿状的玻璃柄扎进吸血鬼的脖子。血流如注,喷涌不止,衬得他冷静的面容透着股难言的残酷。
贺洗尘拽着他的胳膊躲到掀翻的桌子后面,深深呼吸了两下,突然闭上眼睛:“给我一分钟的时间。”
风是太难捕捉的东西。要把它驯服成绕指柔,又要它充满攻击性,在这个混乱的空间中,更要求精准的控制力,全神贯注都未必做得到。
贺洗尘能。
骑士团和吸血鬼的混战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偶尔有漏网之鱼想要捏软柿子,还没碰到贺洗尘的衣角就被粗暴地割开喉咙。莱修没趁乱给贺洗尘来一刀都算良心未泯,不过为了干掉尤金,他不介意再多一点点良心。
纯银匕首的把柄是细腻的杉木,血槽上积满冰冷的血液。金锁链限制了他的攻击范围,但只要是匕首能刺到的距离,就没人能突破他的守备。莱修的身体素质和花街的卖花女差不多,但论杀人技巧,绝对炉火纯青。
杂鱼由他们解决,拉法叶和奥斯卡联手袭向尤金,两口长剑在狭窄的旅馆中束手束脚,发挥不出原有的威力,只能勉强挡住他的脚步。
状况不容乐观。尤金的动作完全眼睛的影响,一招一式如雷霆万钧。稍不留神,冷青色的火焰便会爬上他们的武器,如附骨之疽,从里到外地腐蚀剑身的材质。
锵!!
两人架住尤金的攻势,长剑霎时间崩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痕。冷火浸入其中,宛若冰封的海面裂出蓝色的光。
奥斯卡哭丧着脸,他的肩膀开了个洞,比起这个,他更心疼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佩剑。拉法叶的左手桡骨骨折,耳朵下一寸到胸膛处被划了一道狰狞的刀伤。
尤金·笛卡尔 ,伊福区领主,别号「疯子」。打法激进,以伤换伤,不在乎伤亡,只追求胜负。
赫尔西城和莱修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一着不慎恐怕满盘皆输。
拉法叶松开手,重新握住剑柄。力度不能小,否则拿不住剑;也不能太用力,否则僵硬呆滞。这是奥菲利亚教他剑术时上的第一节课。
头顶的灯泡忽然一颗颗炸裂,仿佛被无形的利箭洞穿。四面八方的风替他开出一条血路,沉重的剑似乎重新轻盈锋利起来。拉法叶透过斑驳的剑身看见身后的贺洗尘笑容张扬,额前的黑发被风鼓起来,飘在半空。
酒柜上的龙舌兰酒瓶承受不住强大的风压,瓶底猛地裂出缝隙,醇香的酒液流下柜台,啪嗒啪嗒地淌满地板。
长剑上附着了致密的风涡,与尤金的火炎相持不下。拉法叶额头上的汗珠流过脖颈,伤口跟洒了盐水似的疼起来。他没在意,剑身崩碎的瞬间,整个人被爆发的热流掀翻,把酒柜的玻璃门撞裂。
尤金也不好受。本就没完全恢复的眼睛溢出血丝,大大小小的剑伤止不住流血,把黑色的风衣浸透。有什么金色的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踩着遍地尸骸,直接走了过去。
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拼命?为什么如此愚蠢?
只有尤金自己知道原因。
“莱修少爷,该回家了。”
骑士团自顾不暇,有心赶过去救场,却被杂鱼们缠住手脚。莱修冷笑不止,手中的匕首倏地刺向他的心脏。与此同时,风箭裹挟着玻璃碎片疾驰而来。
“我不会再让你得手。”尤金薄唇微提,那双沁血的眼珠准确无误地盯着贺洗尘,风箭瞬间消融在冷火中。他轻而易举挡住莱修的攻击,折断他的手腕,没有丝毫怜悯地用纯银匕首还治其身。
对付不听话的少爷,不能太过仁慈。
颈间的金锁链随着莱修的败退拉扯住意欲进攻的贺洗尘,他无奈咬紧牙关,伸手接住一头冷汗的莱修,猛地旋身,漂亮的银色弧度划过尤金的手臂。
“管家先生,你给我撑住啊。”贺洗尘凝目望着漠然的尤金。
“死不了!”莱修忍痛拔出肩头的匕首,伤口已经被烫成黑色的烧伤。但比起眼下的危机,他更想咬死弄这条破链子的安德烈。
尤金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两只手掐住他们的脖子掼在地上。尖锐的碎玻璃扎进后背,痛得贺洗尘瞬间白了脸色。他抬起膝盖,砸向尤金的腰侧,聚起的风却没能掀翻他的衣角。
“你他妈的欺负未成年算什么本事?!”西蒙怒骂,手起刀落砍翻了挡路的杂鱼,然而吸血鬼还在源源不断地冲过来。
拉法叶的脑袋被开了个口子,鲜血直流,漫过俊美的脸庞。他扶着柜台勉力站稳,随手抄起酒瓶,却被重影的障碍物绊倒。
“艹!”
突然人影闪过,奥斯卡拖着伤痕累累的长剑疾驰而去,凌厉的攻势虽被挡住,却为贺洗尘争取到一瞬间的漏洞。他猛然揍翻尤金,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捅进他的心脏。
“真可惜。”
吸血鬼没那么容易死。尤金看不清贺洗尘的脸,隐约瞥见他脖颈上闪光的玫瑰金,燃烧的冷青色火焰爬上锁链。他又一次把贺洗尘压在身下,堪称恩赐般缓缓勒住他的脖子。
“那天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还想请你吃坚果饼干。”贺洗尘忽然叹道。
尤金一顿,蓝灰色的眼珠子流露出深深的不解。
“好痛啊,为什么要拿钉子钉住我的四肢?”
“等价交换,是拿你的眼泪换我的血么?”
“不对……”尤金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他想要看清楚贺洗尘的长相,却只能听见那人温柔地问道:“你又要再杀我一次么?”
“不对……”
“莱修少爷,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我不敢……”他摇着头,如同年少时祈求原谅,“莱修少爷……”
长剑从后心没入血肉的声音仿佛把刀插进冰粒子中,刺耳得令人战栗。
尤金望了眼洞穿的胸口,好像没有痛感一般,忽然抿起纯良的笑容。他倒在贺洗尘身旁,濒死之际抓住了一直以来追寻的幻梦。
“惠更斯老师!”
剑尖淌血,奥菲利亚提着佩剑出现在众人眼中。她穿着简洁的马裤和长靴,满头白发,头上戴着顶褪色脱线的老旧贝雷帽。奥菲利亚不再是一百年前害怕穿高跟鞋的小姑娘,她是教廷的最高圣骑士长,肃穆威严,不苟言笑,此时却忍不住泪眼模糊。
贺洗尘知道那是他的小姑娘。他伸出手,想要去拥抱她,然后说“好久不见,我回来了”。但小姑娘没认出他。她抱住身侧的莱修泣不成声。
口腔里满是铁锈味,喉咙好像吃了淬毒的刀子一样疼。破了个洞的天花板映出满天繁星,月光蓝莹莹地照亮血腥的旅馆。
贺洗尘哂了一下。
不要哭,我回来了。
第94章 神之赞歌 Ⅷ
拉法叶少年时曾误入教廷僻静处的一座花园, 透明的明镜穹顶映射出芬芳的景象,肃杀的秋色爬上吊兰的叶尖。他提着长剑,沿着种满雪白的月光蔷薇小径渐行渐止, 空荡荡的墓碑矗立在尽头。
战场上无法证明身份的尸首都埋葬在英雄公墓中, 花园中的无名坟墓虽然奇怪,但肯定也是某一位前辈英灵。
拉法叶心中稍定,摘下一朵白蔷薇恭敬地放到碑前, 还未起身,便听身后响起威严的嗓音:“这是我和奥菲利亚给一位远行的故友准备的空墓。”
他心中一动, 连忙转身下跪, 敬畏道:“参见教宗。”现任教宗和圣骑士长是并肩作战的挚友, 比起朝夕相处的惠更斯老师, 小孩子们显然更害怕沉默寡言的达维多维奇阁下。
默里摆了摆手,将一束狗尾巴草放到白蔷薇旁,又解下红底滚白边的披风抛到孤零零的墓碑上:“过两天要下雪了。”
他最近经常想起法斯特古堡里的古怪少爷, 有时处理公文,总恍然窗外有车轮骨碌碌的声音, 不一会儿苍白俊美的黑发青年便会跳下马车, 笑嘻嘻地和他勾肩搭背,怂恿冷漠的神父去参加舞会,还说要给他介绍镇上最漂亮的姑娘爱丽丝。
爱丽丝……漂亮姑娘爱丽丝只顾着和贵族少爷跳舞,你就别瞎掺和了……
默里长长叹了一声, 在青鸟的鸣啼中听不真切:“我记得你是奥菲利亚推荐上来的候选人?”
拉法叶登时立正, 肃色说道:“是。”
“如果我死时还没能把他接回来, 就麻烦你了。”默里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他那个人怕冷,不好让他在外挨饿受冻。”
「那个人」?是惠更斯老师房间画上的黑发青年?候补骑士团里一直流传着一本禁/书《成年礼》,有人说原型是惠更斯老师和她早逝的未婚夫。
拉法叶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他是我和奥菲利亚的朋友,”墓碑前的月光蔷薇和狗尾巴草,与一百年前杉木堆前的花丛有几分相似,“我们三人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个「很好」已经达意,两个「很好」就有点腻了。贺洗尘是默里破而后立的契机,是奥菲利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天意,也是他们至今没能释怀的坎儿。
默里少见地提起嘴角笑了笑——我已经成为世界的救世主,但救世主实在太无聊了。你知道么?我有点后悔了,越老越后悔。英雄的时代即将过去,当这个时代翻篇,或许我才能卸下重任。到时即使千里迢迢,我也要去猎捕杀死你的吸血鬼。
彼时的拉法叶没来由地觉得,隐藏在教宗阁下冷峻的面容背后,是深不可测的杀意和耿耿于怀的悲伤。墓主人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前辈,所以他们才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
只是他也没想到,早在那个萤火虫飞舞的夏夜,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画中人便声势浩大地、如同彗星一般突兀地掉在骑士团眼前。因为太过突兀,反而不让人起疑。
碎满地的杯盏仿佛流光绚丽,混战落幕的旅馆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旅馆老板头上顶着一个平底锅,哆哆嗦嗦地从柜台下爬出来,不小心绊到桌脚,顿时叮里哐啷,把神游天外的拉法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