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by八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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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点眼熟。”
“不不,太眼熟了!”
“我们勾过你的魂?”
“还是索过你的命?”
“老范,你把酒放下!不准再喝了!”
“哈哈,老谢,你醉糊涂了!”
就像黑色的海燕尖声高呖,或者白色的海鸥划破浓厚的乌云,贺洗尘听着耳边熟悉的醉鬼说醉话,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四周,没看见心中所想的狐狸和蛇、刺猬和鼠的影子。
对,也对,抱小衡没钱,小白和阿蔹不喜欢喝酒,宁哥儿又怎么会和他们来这种地方……我糊涂了……我糊涂了……
贺洗尘的手指尖止不住发颤,冷气凉飕飕的,把他沸腾的大脑冰冻下来。
苏观火还以为他受欺负,正打算来一出英雄救英雄,就见小道长旋身,把身穿宝蓝衬衫和粉红衬衫的两个醉鬼推倒在沙发上,捏住他们的下巴叫道:“范无救,谢必安——”
“还不来勾魂索命?”
一瞬间会所里的影子都停驻不动,黑发女人和其他鬼仙齐齐望向贺洗尘。不知情的凡人还在饮酒作乐,苦命的苏观火僵硬地收回手,咽了口唾沫。
范无救灵台一清,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是俊秀道长的朱唇,再接着便对上一双云淡风轻、又暗藏玄机的黑眼。
喝醉了还不放过我?每次骗得我当了真,叫你陪我们喝酒,又恍然碎成粉末。贺洗尘!你真好样的!是怨我们勾不到你的魂?还是专门跑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范无救不免烦躁起来,谁知那「假象」却拍了拍他们的脸:“邪魔,快醒醒,我有很多话要和你们说。”
温暖,近在咫尺,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素来强硬的鬼差黑无常愣了愣,蓦地眼眶一红,骂咧咧抓住他的手腕:“歪道!你他妈的肯回来了!”
谢必安无措地捏捏小道长的肩、腰、腿,确定三魂七魄都在,才颤声叫他的名字:“贺、贺洗尘?……老贺?”
不等贺洗尘应声,两人突然反手把他压到身下,一边揍一边骂。揍也没舍得用力,骂也没叫他滚远点。
要是真滚了,滚得太远,又找不回来,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复习一下。
五仙小筑,老贺,黄鼠狼;柳宁,青蛇;抱衡君,狐狸;白术,刺猬;白蔹子,老鼠。
黑白无常,谢必安(男),范无救(女)。
第97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3)
那时春晓雨急, 黄鼠狼化成杏衣公子, 躲进城隍庙避雨。屋顶破了个洞,残瓦碎在墙角, 潮湿的青苔爬上供桌。等了一个时辰, 雨势不见减小, 反倒迎来满面病容的阿婵, 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条湿漉漉的人影。
阿婵站在左边掉漆的红柱旁,脱下蓑衣, 怀里的曲项琵琶没沾到半滴水珠。贺洗尘也不敢上前冒犯,两人各守在城隍爷两侧,默然听雨打竹叶,犹如登对的金童玉女。
谢必安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因烟雨、破庙、书生和卿卿佳人,比戏本里描述的花前月下还要静谧俊逸——要不是阿婵命数将尽, 要不是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
“先生为何叹气?”
谢必安和范无救一顿。
阿婵抿起苍白的笑容:“病入膏肓, 时日无多, 莫名通了灵。”
范无救没谢必安的伤春悲秋,于她而言,为亡者引路便是本分。她把索命幡架在肩膀上, 看了眼天色, 淡淡说道:“还有一刻。”
“一刻……”阿婵没露出半丝伤感, “有点迟了,又有点早了。”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最恰如其分的时候到来,就像树上沾染雨露的青梅, 早一刻,嫌涩得辛酸,迟一刻,嫌甜得轻浮。
“噫耶,在下有一壶酒,不早不晚,正好从桃花树下挖出来。”那靠在红柱上假寐的杏衣书生却拎起腰间的酒葫芦,“想来就是为了专程赴三位的约。”
“……”谢必安已经不想去追究这世道怎么随意遇上两个不相干的人,都能看透他们的真身。
“什么酒?”范无救却没多想 ,衣摆一掀,坐在积满灰尘的断梁上。
贺洗尘笑弯了眼睛:“桃花酿。”
干草砌成的火堆将酒葫芦里的酒温得软绵,天青色的雨渐渐歇了,两只黑尾燕栖息在檐下,发出啾啾的鸣叫。阿婵只沾了些酒,润湿嘴唇,便放下酒杯,珍重地将曲项琵琶送到贺洗尘的方向:“奴家身无分文,只能拿这张琵琶抵酒钱。”
贺洗尘懒懒地掀起眼皮,仰头饮下一碗酒:“它不愿独活。”
阿婵蓦然一震,泪水夺眶而出,连忙不舍地将琵琶抱回怀中,好半晌才说道:“最后一曲《夜雨寄北》换先生的酒钱,可否?”
娘亲爱听《夜雨寄北》,患相思病,熬得形销骨立,还眼巴巴地盼望能见父亲一面;薄情寡义的情郎转身离开时,阿婵弹着《夜雨寄北》,心中满是可笑的期盼。如今,如今她跟娘亲一样,快要死了。死之前能喝一杯桃花酒,比陪葬千两黄金更三生有幸。
“可。”贺洗尘颔首应声。
阿婵低头笑了笑,脸颊上的梨涡温柔可爱。她摒弃杂念,柔软的手指挑起琴弦,凄婉暗藏明快、笑中带泪的歌谣穿过微风斜雨,穿过青草池塘,飘到春困的青蛇耳中。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归期何时,不知何时。
盼君归,盼与君同。
……
曲项琵琶和阿婵一起埋进黄土,黑白无常拘着懵懂的鬼魂前往阴曹地府。杏衣书生把酒葫芦挂到坟前的杏花枝上,醉醺醺地踉跄到彼时还不叫「五仙小筑」的「明月别枝」,路上撞见一只浪荡的野狐狸。素昧平生的野狐狸不讲理,非拖着他一起去看火树银花不夜天 。
这当然不是结局,这只是缘起的时刻。谢必安隐约记得阿婵说过,世事荒唐,世事无常。黄鼠狼只会更荒唐更无常,真叫人又惊喜又觉惊吓。
谢必安和范无救只有一个挚友,往后延伸出去的柳宁、抱衡,也只划在朋友的范畴内。那天他拎着黄泉之水兑孟婆汤的酒坛,走进桃花烂漫的庭院,听见酒杯破碎的声音,便知从此不必再为贺洗尘担惊受怕。
可挚友啊,你让我们如何不伤心,如何不悲痛?
招魂幡和索命幡寻不到贺洗尘的踪迹,生死簿上也没有他的名字,谢必安和范无救便去求十殿阎罗,然而……破庙里的桃花酿和琵琶曲起的无常因,由杏衣公子的魂飞魄散作荒唐果。
地府的日子十分繁忙无聊,谢必安有时会望向奈何桥,心怀侥幸,那家伙可能只是在外转悠,找不着路。等贺洗尘找到这里,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让他喝劳什子的孟婆汤!
谢必安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黄泉的汩汩流水声冲淡了他的悲痛和记忆,渺远的时光逐渐远去,在嘈杂的靡靡之音中,迟到几百年的少年道士突兀地闯入他们的朦胧醉眼中。
……操!
鬼仙们的影子又动起来,觥筹交错,嬉笑打闹。黑白无常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却还紧紧抓住贺洗尘的手腕,生怕他逃了似的。
“你他妈这些年究竟去哪儿了?!”
“我要告诉柳爷,还有抱衡君,还有、还有白术和阿蔹!”
他们倒在沙发上,眼睛半闭半睁,语无伦次,醉得不成人形。谢必安的温文儒雅和范无救的意气风发,全都成了熏人的轻佻。
“事出有因。别来无恙?”贺洗尘心里好笑,安抚地揉了揉两个醉鬼利落的短发。他这张脸和黄鼠狼化形的时候长得不太一样,也就鬼差对魂体的感知天生敏锐,瞎猫碰上死耗子,随手一抓把他抓住了。
酒劲上头,范无救哼哼唧唧地嘟囔着,越发攥紧他的手腕:“你不能走……”谢必安清醒不过半刻的脑袋也犯起糊涂,好歹记得挚友重逢,高兴地直傻笑,宝蓝色的衬衫将他的桃花眼渲染得格外柔和多情。
“小师叔,咋办呢?”苏观火鬼鬼祟祟地半蹲在贺洗尘身后,扫了一圈来来往往的鬼影,掌心冰凉。
贺洗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师叔?”
“嗨!我六叔是你师兄,我叫你一声小师叔不过分吧?小师叔,你可要罩我!”苏观火可怜巴巴地揪住他的衣摆。
贺洗尘神情微妙地点了点头:“小九儿,注意点形象,那边有人和你招手,好像是你朋友。”
“不管他!我就跟着小师叔!”满屋子阴森鬼气,苏观火怂得理直气壮。
两个人蹲在小圆桌下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贺洗尘才站起身,仔细望了几眼久别的损友——太久了,他难得生出惶恐胆怯,怕物是人非——不过黑白无常喜穿华服艳衣的风骚品位一如既往。
他从袖子里摸出空白的黄色符纸,手指蘸取朱砂,龙飞凤舞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贴上范无救的额头,看起来好像封印住沉睡的僵尸。
“走吧,小九儿。”
“小师叔加个微信呗!”苏观火嚷道。
“贫道没听过微信。”贺洗尘断然拒绝。
“……小师叔你撒谎能走点心不?”
两个人扯着不着调的话,路过吧台时,贺洗尘恭谨地向黑发女人颔首,漆黑的双目抬起来,直直地望进调酒师的眼睛里。
“安心。”贺洗尘也没管他听不听得见,径自笑起来,恣意的容貌越显得年少。
调酒师眉头一皱,警戒地拈了个法诀,黑发女人却撇了他一眼:“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见必安和无救这么高兴,”她的手放在木制台面上,红指甲转了两圈,嘚的一声点在圆心,“不要打扰他们的兴致。”
卢彦放下摇酒壶,冷冰冰的神情和沉在水中的冰块一般无二:“我奉命监管诸位地府仙师。”特别是被记入黑名单的红名人物。
他的主职是十堤会所调酒师,副业是四方局分局监管部部长,负责维护地府和人间的沟通秩序。活儿还算清闲,可一旦出错,依照分局长那个阴鸷的脾气,能把他塞进地府的油锅煮成烂肉。
黑发女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灯光下的红唇异常妩媚:“要不是老板和四方局签了盟约,我非得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泡在黄泉水里煮成汤再给你灌下去。”这位主儿也是黑名单上重中之重的红名,笑里藏刀,说出的话常常令人不寒而栗。
卢彦眼观鼻鼻观心,波澜不惊地将调好的鸡尾酒推到她面前:“孟仙师,我已经把你刚才说的话录下来发给柳局了。”他无视女人瞬间狰狞的脸色,解下黑围裙,长腿一迈,走到睡死过去的范无救和谢必安身旁,用手机照下他们额头上的纸条。
发酒疯的黑白无常,奇怪的道士同修和莫名其妙的公子哥。卢彦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又想到谢必安、范无救和顶头上司的关系,犹豫再三,还是按下通话键。
一分钟后……
对方拒绝通话。
卢彦只想叹气,寻思着柳宁要么没带手机,要么就在砍怪。字面意义上的砍怪,妖怪、鬼怪、凡人作怪,只要把篓子捅到四方局分局长柳宁面前,黑白无常早在一旁喝茶候命,不带丝毫含糊。
上司太强势蛮横,实在很让下属头疼。
卢彦思前想后,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到备注为「四爷白术」的联系人名下。
——黑白无常出现异动,疑与一少年道士有关。
他把拍到的贺洗尘的侧颜发送过去,那边很快回了一条短信。
——七爷和八爷不会惹事,安心。
安心?那小道士也叫他安心。啧。
卢彦盯着手机上喟然垂眸的贺洗尘,缤纷的灯光从斜前方照过来,那双冷静如古井的双眼闪着玻璃般剔透的光泽。他收回手机,斯文俊秀的面容因为紧抿的唇而显得格外孤高。
***
今夜的下弦月弯成大弓,星星被厚重的云层遮蔽,但苏观火瞧着贺洗尘笑意盈盈的模样,总感觉都掉进他的眼睛里去。
下眼睑的朱砂已经失效,但黑白无常通身的森森鬼气他看得明明白白,逃出十堤会所后瞬间腿不软眼不花,怂哒哒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小道士明面上十八岁,难不成真的被他猜中了,老妖怪披了少年人的皮!
苏观火狐疑地撇了贺洗尘三眼,第三眼被抓个正着。
“今儿的事不宜外传,”贺洗尘端起长辈的架子,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九儿回家睡个好觉,怕鬼的话给你画张破邪咒,一张五十,童叟无欺。”
“……咱俩这交情,都老相识了,打个折呗!”
“不好意思,免谈。”贺洗尘拔腿就走。
苏观火哭笑不得,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扬声喊道:“小师叔!我送你!”他那辆红色法拉利在一众非黑即白的停车场中分外惹眼。
“不必,告辞,有缘再见。”贺洗尘头也不回地挥手,高楼大厦的光从他指间一晃而过。
苏观火一时搞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孽缘,咂咂嘴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他也没精神再去鬼混,开着法拉利回到苏家大宅,开门就见自家堂哥神色严峻地站在窗前,似乎在等他回家。
苏谭三十左右的年纪,也是干净清俊的好相貌,提溜出去,在霸道总裁里也是出了名的年少有为。他听见声响,淡淡看了眼狗腿子笑的苏观火,将三天来收集的资料放在桌上。
“什么玩意儿?”苏观火踢掉鞋,盘腿坐到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