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番外篇——by止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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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公公极有眼色,连忙招呼着殿内众人下去了。
殿内,安静无比。
玄宗看着跪在床前的宋俨明,又瞧了瞧容玉,
“过来。”
容玉身子一颤,提着脚走了过去,短短五六米的距离,可容玉却似走在千山万水上面。
等他跪在龙床前,玄宗缓缓开口,
“你乃朝元六年正月十五所生,那日月圆,朕很欢喜。”
玄宗眉目平和,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父亲,他看着宋俨明,轻声道,
“明儿,朕从未告诉过你,你还有一个弟弟。”
第83章 激变
撕裂、激痛、羞耻、惶急、愤恨、恐惧……
没有一天如此割裂过自己。
也没有一天的日子坏得这般彻底。
容玉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到最后,他几乎没有任何感知,灵魂好像已经抽离了肉身,漂浮在半空中,无可回,无可去。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是什么,容玉不知道,他下意识地逃避着,所有的声音尽去,直至他浑身一软,倒伏在地上。
他似乎听见了宋俨明在叫他,然而下一刻,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来,他已身处在一处陌生的宫殿当中,等他吃力地坐起来,一个太监匆匆上前了来,面上有堆出来的讨好,
“广安王,你醒了?”
这广安王三个字犹如炙铁般落进心窝,让容玉瞬间血色全无,他就这么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毫无生息的木偶一般。
圣旨……终究还是下了。
那太监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先唬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立时收起,战战兢兢地开声,
“广安王?”
容玉一怔,目光慢慢地汇聚在对方身上,喃喃,
“我怎么在这儿?”
“您昨日在祁阳宫那儿昏过去了,太医已经查验过了,只说无甚大碍,好好歇着便可,主子但请安心。”
容玉吞了吞口水,只觉得喉头一片酸苦,难以安生,他下了床,正要往外走去,却被太监拦住了,一脸的惶急,
“广安王,陛、陛下有令,在诞下王子之前,您不能离开这汐月宫。”
“那之后呢。”容玉麻木地追问他。
“之后便立刻启程,前往蜀地,终……终身皆不可回京。”
容玉闭上了眼睛,指甲重重地掐进了手里,仿佛疼痛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一切尘埃落定,他跟他,没有缘分了。
灰心绝望之际,他突然想起了小院子里那锅煨了两日的双头鲍,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清洗,浸泡,除杂,煨汤……这双头鲍工序繁琐,但他一点一滴都不假手于人,便是深夜也在细细料理着,只满心欢喜地等着宋俨明回来与他一起吃。
可不想,永远也吃不到了。
容玉摇摇晃晃往外走了几步,太监以为他要出去,面皮一紧,连忙跟在他的身后。
“广安王……您……您不可出去……”
容玉原不想走出去的,可听见太监这样急迫,却是突然加快了脚步,往宫殿外走去。
“来人!来人!”
外面又进来好几个太监,看见容玉如此,一个个都慌了,他们扑上来,只抱住容玉的双腿,苦苦哀求,
“广安王,您不可出去!”
“请广安王怜奴才们一条贱命。”
“饶了奴才!”
求饶声此起彼伏,容玉知道,如他真走了出去,这些太监们定逃脱不了责罚,可他能走得出去么,他看了看外面重兵把守的殿门,惨然笑了笑,
离开这儿,他又能去哪儿呢?
容玉身体晃了晃,感觉整个世界虚幻得如同一幅不真实的油画,他跌跌撞撞回到床上,慢慢躺下,突然感觉两颊一阵凉意,伸手摸了摸,指尖上盈盈玉润的光泽。
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他想继续嚎啕大哭一场,张了张嘴,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凄惨一笑,万念俱灰,只觉得世间无可无不可。
这一日,他几乎没怎么吃喝,一群太监宫女跪在他的床前,声音哀戚,
“广安王,您多多少少吃点啊。”
容玉麻木地坐了起来,吃了那碗不知道什么味道的碗羹,太监们欣喜一片,小心翼翼收了碗去,容玉接着躺了下去,再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活着,仅是活着而已。
夜色渐渐阴沉下来,一声沉重的钟声猝然传来。
容玉被惊醒了,他坐了起来,却看见满屋子的太监宫女们都跪了下去,宫殿里立时一片哀戚,低泣声此起彼伏。
咚……咚……咚……
钟声深沉浑厚,响了九九八十一声才停歇下来,汐月宫内更是陷入了一片悲哀的海洋。
玄宗驾崩了。
这位幼时不得圣宠,成年却意外被外戚推上皇位,傀儡多年,最终通过雷凌铁腕掌控朝局的英明帝皇落下了帷幕。
容玉在那片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终于找到了哭的借口,泪流满面。
万剑穿心,烈火焚身。
人世间之至痛,不过如此。
***
朝元廿五年春末,玄宗驾崩。
五月,太子重瑞登基,改国号汇通,于太元殿举行登基大典,接受群臣拜贺。
皇帝年幼,尊先帝懿旨,太傅林酺、平阳侯宋俨明监国,汇通元年自此伊始。
同年,闽越国叛乱,又逢江南绝收,流民作乱。北部倭夷虎视眈眈,伺机南下。新帝登基,朝中人事更迭频频,更有许多小道消息蛰伏着四处流动,一时间朝廷风雨飘摇。
暴雨已经接连下了三日,护城河已是涨满了水,低洼处已被尽数淹没,阴霾笼罩京城上空。
夜,林府。
屋内,一灯如豆。
林酺林老太傅站在窗边,他摸着发白的胡须,愁眉不展。
黑沉沉的天空似乎一个倒扣的大碗,尽情地往人间倾泻所有。大雨将院内的芭蕉压得极低,有的不堪重负,直接折断,横陈地上,很快便被雨水冲出去不少。
林酺见之,心有所感,眉头更是紧皱了几分。
他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了不远处的院门,像是随了他的心意似得,门口吱呀一声,一青衫人撑着一把伞匆匆往里面进来了。
雨势太大,反溅起来的雨水已经将他的衣摆弄湿,氤氲而上,半个身子都浸透了。
林酺眼前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崇墨,你可辛苦了。”
来者便是容长风,他浑身狼狈,但面上依旧端方,与林老太傅作了个揖,屋里的小厮们替他接了伞,又递上干帕子,等容长风稍稍拾掇,很快恢复了往日翩翩模样。
“老师叫在下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容长风经由宋俨明推介,刚入内阁,亦甚得林酺提携,他也一贯对之敬爱有加,二人私下以师生称呼,自不比他人。
太傅府上的下人们一贯有眼力见,当即纷纷退了下去,等门关上,林酺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崇墨,此回唤你过来,是因老朽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一向从容的林老太傅难得露出如此困苦神色,容长风心下自是一惊,连忙拜首,
“不知老师要说什么。”
“你可知广安王?”林酺单刀直入。
容长风面色一僵,感觉呼吸都是滚热的。
他不知林酺提起广安王是何意,年前,京城里便有民间皇子的风声,在玄宗驾崩前一日,宫中突如其来一道圣旨,封楚州容玉为广安王。
楚州只是个小地方,叫容玉的也只有那一人,初闻之时,他自是又惊又喜,惊得是容玉怎会成了广安王,喜的是容玉竟然还活着。
当初他听闻容玉出京途中遇害的消息时,险些昏厥,如今得了这个消息,心里自是难耐,后又听闻宋老侯爷早已知晓其身份,但为掩人耳目,悄悄以别的身份安置在府上。
容长风自是满心的疑问,他找了各种机会想入宫见见容玉,可惜,汐月宫严丝合缝,任何人都无法接近他。
容长风吞下了喉头的苦水,
“他……是舍弟。”
林酺没有铺垫,直接道,
“广安王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你可知道?”
容长风年纪轻轻,可历来端正老成,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然而林酺这句话仿佛惊雷,令他瞬间失了血色。
“阿玉是双儿……怎么能妊子?!”
他嘴唇愈发苍白,抖瑟片刻,瞳仁蓦然放大,立时将目光转向他,
“谁的?”
林酺心间通明,悄自叹息着,却依旧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
“平阳侯。”
话音刚落,一声倒抽气息之声,容长风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几乎支撑不住身子,面上唯一丁点血色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林酺连忙上前搀了他一把,将他扶到一旁坐榻,
又一声惊雷,雨势愈发的大,林酺忧心忡忡,如今内忧外患,他乃三朝元老,竟没有见过这等危急的时候。
容长风颓靡坐了好半天,哑声问道,
“您需要我作甚么?”
林酺欣慰,寰身在桌上的一个锦盒里拿出一卷轴。
卷轴黄底金边,竟是一道圣旨。
容长风强自支撑精神一瞧,只扫了两眼整个人便慌得弹跳起来,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林酺,又看了看圣旨,
“陛下……为什么他……”
林酺将那道圣旨收回,细细地捆上了,
“这便是老朽今夜让你速速前来的缘由。”
他浑浊但有神的眼珠子里透出一丝光芒,
“崇墨,这件事本不应该让你知道,但若是按着陛下旨意……恐怕我便要与平阳侯结下梁子了,崇墨,你可愿意帮我。”
不由得容长风犹豫,他附在容长风耳旁低声几句。
容长风眸色剧烈动荡,慢慢地,那阵风起云涌渐渐平息下来,直至化为一汪死水,他嘴唇动了动,
“好。”
屋外,芭蕉已全数被雨水打伏,枝叶顺着流水奄奄一息般的颤动,雨水集结成流,冲刷过去,所有的痕迹皆被湮没。
夜,愈发深黑。
第84章 别离
汐月宫,暮色四沉,一抹残阳染红半片天空。
“快快快!”
几道急促的声音划破上空,鸟儿被惊得哗啦啦飞起。
殿门,重兵层层把守,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一个宫女端着一盆血水匆匆出了来,眼前一黑,撞在一个不高不矮的身体上,铜盆一时不稳,哗啦一声,满地狼藉。
宫女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来人,竟是先帝身边伺候着的喜公公!
她慌忙下跪,不顾地上脏污,捣蒜似得磕头,
“大公公饶命!大公公饶命!”
喜公公打量着自己的衣襟,恼怒地啧了一声,抖了抖衣摆,“冤家!咱就是想要你的小命现在也没空了!”
他一把将地上的宫女扯了起来,径直问,
“里面是什么光景了,孩子,可生下来了?”
宫女吞了吞口水,摇了摇头,“还没……稳婆说,稳婆说胎位不正,恐是……恐是……”
喜公公呼吸一滞,面上带了几许阴郁,叹了一口气,正要提脚走进去,却被宫女拦截住了。
“公公,您进不去,这汐月宫被禁卫军层层把守了,除了指定的人,任何人都进不去。”
喜公公倒抽了一口气,如今能调动禁卫军的除了平阳侯还有谁,然禁卫军负责宫苑守卫,关乎皇帝安危,自不可随意遣动——平阳侯这是疯了么?
喜公公不敢置喙,心间砰砰砰地跳得厉害,他掉回头去,匆匆疾行,拐过层层叠叠的宫墙,很快便来到自己的住处,他连歇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叫来一个小太监,耳语一番,那小太监便领着腰牌去了。
是夜,林府。
众下人全然退去,书房内仅余林老太傅与容长风二人。
林酺怔怔半晌,他支着额头,声音疲倦,
“也不知此番什么光景了。”
容长风眸色一颤,收起十指,握紧了双拳,突然起身跪地,
“学生瞒了老师——那孩子我没动。”
林酺大惊!他猝然起身,
“崇墨!你竟然自作主张!”
容长风紧紧握住双拳,凄然一笑,
“太傅,您觉得我们动的了么?这汐月宫的人从里到外都被平阳侯换了一遍,便是连禁卫军都被他调遣来了!”
“荒唐!”林酺震怒,一时间身体竟是一晃,险些站不住。
调遣皇帝近卫,往小了说乃枉顾君威,若是被有心人奏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也并非不可能,林酺背上一身冷汗,如今天下大乱,朝中动荡频频,可万万不可再折了平阳侯进去,若是如此,这北安的气运也算完了!
“糊涂!糊涂!糊涂!”
林酺连连痛斥三声,颓然坐在椅上。
容长风闭上了眼睛,惨然一笑,
“平阳侯可不糊涂,他胡作非为又何妨,便是算准了老师您会不顾一切为他兜底,如今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他身后伤那个孩子。”
林酺一愣,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着,心间震撼,平阳侯如何有过这等任性的时候,他怔忡片刻,言语间悲戚之意渐起,
“先帝当年为情所误,二十余载帝王生涯,除了张皇后与赵妃,后宫竟再无第三人……知平阳侯者莫若先帝啊。”
那道除子的密旨还有最后一句,若有必要,母子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