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要被穿了——by醉书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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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怒气无从发。某种比恼怒更有存在感的恐慌感随着鼻尖的血腥味,彻底压制了起床气一般的破脾气。
古逍转过身,咬着牙,动作生硬又暴躁地捡起衣服,一件件胡乱套回身上,头发也随意地一束,腰带随便一系,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来到无相面前,忍耐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别那么像质问,
“那张皮……是谁的?”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压制情绪,只是尽管如此,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每一个字,缓慢地咬在牙间,听着实在和平静和善联系不上。
无相没有直面回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活人的。”
没错,绘梦之术,需要的也不过是活人的皮,就可以了。
古逍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无相忽然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床榻,轻声提醒,“她快醒了。”
女鬼快要醒来,想使用绘梦之术的话就要趁现在,否则就来不及了,他相信古逍不会放过这次的天时地利。
古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深深地用力地看着无相,像是要穿透那张妖面,看清藏在后面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一般。
无论想看清的是什么,他最终还是失败了,眉头皱紧,有些颓然地、妥协般放弃,转过身,来到那床榻之前,做起绘梦之术的最后准备工作。
他不希望岳沉潭看到女鬼的记忆,所以在检查所有东西、布置阵法之后,最后的一件事就是屏蔽岳沉潭的视觉。
绘梦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嗅觉,只有画面,所以只屏蔽视觉已算足够。
无相、也就是岳沉潭,很是配合,让黑布缠绕蒙住双眼,又接受了来自古逍的禁制。只要禁制被破坏,古逍会第一时间感知到。
简单的大小两个阵法,一个以床榻上的女鬼为中心,另一个以古逍为中心,以魔气驱使,密闭的房间里,皮布、血墨、骨笔,无风自动,被什么控制着一般来到一处。
古逍闭上眼睛,将术法分离收集起的‘亲者泪’涂抹在眼皮之上,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再次睁眼时,入目已全是画卷般的幻境。
血腥味还在鼻尖缭绕,然而在他的眼中,残忍可怖的鲜血人皮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上好质地的白色宣纸,以及逐渐晕染开的水墨画。
与寻常会见到的画卷不同,眼前的这一副,是会动、会变幻的画,而画的主角,往往是一个眉眼生的很是亲切熟悉,爱笑而可爱的女子。
在古逍的身侧不远处,无相正如他答应的那般安静坐着,等到画卷变幻起来时,右手忽然动了动。
一个小巧的面具从宽大的袖子中滑出,落在掌心,与寻常的面具比起来,这个面具更小巧、更可爱些,像是专门给不足十岁的小孩子戴的。
一层淡淡的荧光覆盖上整个小巧的面具,逐渐地,面具飘向了半空,停留在某个比桌子高些的位置,一个瘦小的鬼影以面具为起点逐渐生成。
被控制着,一步步向前走去,鬼影没有发出丁点声音,也跪坐在了阵法之中。
一动不动的古逍完全没有察觉,只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死死盯着眼前那被鲜血浸染覆盖的人皮,随着时间的流逝,双拳逐渐攥紧,眼底的暗红逐渐变得鲜艳、越发接近血色,冰凉的薄泪在眼眶之中打着转,强忍着、压抑着,迟迟没有落下。
一跪,就是整整一夜,旁边的岳沉潭,也就这样陪在一旁,坐了一整夜。
……
绘梦之术成功了,甚至比预想中还要成功了太多。
在教授这个‘邪术’的典籍之中,他只看到了绘梦之术的第一层,即能够通过绘梦,再现死者的生前事。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术法,他深知自己的修为也不高,天赋更不算是天才一类,远远没有想过还会出现第二层、第三层。
是魔心种的威力在发挥作用,还是这副身体的根骨与原本的身体相差太多,古逍已经无从查证了。
第一层的内容,是他在刚刚成功时就看到的。
自从那年冬天被冻坏了身体,大病一场,他的体质就虚弱了很久,那年以前的记忆也忘记了很多,连带着母亲的面容,睡梦中残存的那点母子间的温馨画面,也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全数找回了。就连在暮天那里,他都不曾找回这么多、这么清晰的记忆。
绘梦之术的第二层,能重现整个七七内的死魂经历。
在古逍以为确认了娘亲的身份,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时,眼前的画面仍在继续,于是他睁着眼睛,看到了娘亲的整个葬礼,以及尸骨被匆忙抛落悬崖的画面。
头骨、躯干、四肢……对外声称的是厚葬,实际却是被分尸了,分别抛在了三个最可怕危险的悬崖之下。
魔心大增,怨恨的力量几乎让他失去控制,甚至想要直接撕毁眼前的画卷。
可偏偏在这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古逍试图起身、试图活动自己的手脚,却发现全身都僵硬在原地,明明有知觉,却一动也不能动,仿佛睡眠极差时会遇到的‘鬼压床’。
就在这时,绘梦的第三层出现了。
在传闻之中,绘梦之术的第三层,窥见的已经不是与鬼魂相关的记忆,而是偷窃了阴司地狱中尚未开封的审判,以绘卷的方式,将鬼魂临死、刚死时的遭遇完整重现。
一旦看到了这一层,便会承受一定的反噬,就像每个窥探了天机的人定会受到冥冥之中的天罚一般。
唯独这一层所呈现的东西,是有声音的。
画卷的主角,不再只是那个爱笑的女子或是女鬼,更不是什么尸身,而成了形形色色的各路人。
他瞧见了叶家、瞧见了爹爹、姨娘,也瞧见了不知什么身份,从何处请来的一个个术士、修者。
古逍的身体发着颤,目呲欲裂,两行血泪从眼中溢出,狂躁失控的魔气席卷了整个密闭房间,化作一股邪风肆虐,床帘、家具、屏风、茶壶碗碟……全都随之发颤、像是随时都会碎裂毁坏,唯有房间正中央的两个阵法,阵法之中的一人、一鬼、一傀儡,仍然岿然不动。
他想过太多太多、猜过太多关于娘亲的事,疑惑、不解、愤怒,为娘亲的身死、尸骨不得安葬而痛苦不已,他以为这一切会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怨,会是因为叶家的利益纠葛,或者是修真界的种种势力争斗……
他想着,若是大势所趋,若是娘亲怎么都躲不过的劫难,若是有歹人从中作梗害他娘亲,若是有那么一个、两个的穷凶极恶之人,可以充当这样一个主导了一切悲剧的凶手……他便可以去找、去复仇,他便要让那些人十倍百倍千倍的偿还!
可他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如今看到了一切。
真相,竟然只是一个笑话?
他的父亲、他的姨娘,他叶家的长辈们,分明对修仙之人并不了解,只有道听途说的传闻。
却在娘亲死后,从尊敬、捧着、爱着的态度,变成了畏惧、担忧和戒备。
他听到爹爹一口一声‘仙君’地叫着那些自称修为高深的散修,听到、看到他们送出大把的钱财、珠宝,将那些恶意揣测自己娘亲的‘仙君’奉为贵客。
没有任何对亡妻的思念、悼念,没有任何遗存下来的爱意亲情,有的,只是担忧她生前道行太高,怕她会留恋凡间、化作厉害的鬼怪骚扰叶家的畏惧。
“生前那么厉害,在叶家境况最差的时候都能扭转运势,掌握那么多的仙术,死后肯定也会和常人不同的。”
“仙君、仙君啊,她生前最挂念自己这个儿子了,您看,她会不会死后还变成鬼,一直留在我儿子身边?”
“什么?哎呀,说的也是,人鬼殊途……这鬼、怎么能一直缠着活人不肯走呢,这可如何是好……”
一开始只是很小的、随意的猜想,猜疑,后来变成畏惧,越想、越是和那些‘仙君’讨论,就越是有理有据,逐渐相信了这个厉害的女修,死后定会丧失神智,变成厉鬼徘徊在叶家不散,为叶家带来噩运,也为叶家的子嗣带来不幸。
为了‘镇压’、‘超度’、‘送走’这个潜在的隐患,叶父花了大把大把的钱,请‘高人’作法。
第一法,送走亡魂,令其永远找不到回叶家的路。
第二法,烧纸送信,令其相信生前最牵挂之人已死。
第三法,镇压亡魂,令其在试图想起一切、试图打破术法时陷入沉睡,以防万一。
第74章
一切真相已经大白。
就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之中, 古逍动弹不得, 头却疼得想要炸开, 负面的情绪如决堤洪水冲垮一切,让理智、清醒都荡然无存。
他开始遗忘一切,厉鬼般睁着猩红的双眼,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眼前的一切只是重现的画面, 忘了自己身处阵法之中,忘了过往和将来,忘记最初使用绘梦之术时是为了什么。
唯一留存在脑海里的,只是无从发泄的暴戾与怨恨,它们化作最肥沃的土壤和养分,让埋在灵魂深处的魔心暴涨,就像是一棵寻常的树苗, 转瞬间膨大、变粗变高,成为三人不可环抱的参天大树, 郁郁葱葱地遮蔽了苍天, 也遮住了头顶的光亮。
愚昧无知是恶么?
多疑、自私是恶么?
如果是,那么恐惧、忌惮的本能, 是否就是这些罪恶的根源?
如果不是,那么又该由谁来给娘亲一个交代、一份公道……又该是谁,来偿还她所遭遇的一切!
魔气冲破了身体的桎梏, 不要命地向外逸散着, 魔心深处, 被激发出的潜力又不断生出更多地、源源不断的魔气, 几乎化作实质,将周遭的一切生气夺走。
血泪不断流淌着,与悬浮在半空的人皮画卷一起,在古逍的脚下汇聚出一滩不断涌动的血潭,被阵法的边缘阻拦,一滴也没有沾染到法阵外边。
血水的厚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着,转眼间,已将古逍跪坐在地的膝盖整个浸没。而古逍本人,也是越发脸色苍白,几乎成了没有颜色的纸人。
邪术的反噬,远非常人能够承受。
此时此刻,坐在古逍身后的鬼影早已退出,变回了那个小巧的面具,逃也似的缩回无相的袖口深处。
而无相,也已经站在法阵之外,古逍的身后,他妖面上蒙眼用的黑布、隔绝视力的禁制都早已破除,然而这些都没能让被反噬咬紧的古逍醒来。
刺目的金光自无相掌心迸射而出,击打在法阵的边缘,力图破坏、中断邪术,金光与血色碰撞,泾渭分明。
片刻后,金红两色相撞之处一声爆响,无相被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猛地向后退了三四步,重重跌向墙壁,聚集了精纯灵气的术法也被彻底打断。
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岳沉潭捂着胸口低头喘气,平复体内有些紊乱的灵气,再抬眼时,妖面之上的颜色更加鲜艳多彩了。
不再是绘制着五官神采的金色线条,而是生出了越来越多的银色、绿色、黑色……
眨眼睛,妖面上便绘制出了一个鹰眼蛇头的面孔,每一个鳞片的模样都栩栩如生,仿佛是从妖面上直接生出的一般,而妖面后面的呼气声,也变得更加低沉,仿佛变了个人般。
无相再次抬手,宽大华丽的袖子之中,伸出的却不是那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而是银色的指甲抽长、弯曲锋利,五指也变得如同鹰爪,手指的长度不似人类、尤其是拇指格外长而有力,但却与鹰爪不同,每一寸皮肤上,都有着细细密密的黑色蛇鳞。
暗光闪过,鳞片上便反射出隐隐绿光,仿佛最上乘精纯的玉石。
便是这样一只人不像人,似鹰又似蛇的利爪,带着浓郁到几乎化作白烟的妖气,猛刺向前方!
明明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空气,利爪到了法阵上空,却仿佛被什么阻挡,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甚至在指甲边缘,还划出了几道火星。
一下、两下、三下……他双手成爪、妖气四溢的模样早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无相真人,也不似那个总是正气傍身、耿直善良的岳沉潭,发了疯般地,不知疲倦地攻击着眼前阵法。
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终于到了不知第几下,那道空气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狂风袭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道裂缝便被魔气滋养再生,迅速回拢愈合,无相没有放过这个时机,指甲猛地插入缝隙,两只手绷紧了全部肌肉,用力朝着两边扯去,势要将裂口撕裂扯开!
蛇面张开了嘴,露出银白色的毒牙,尖锐的鹰唳声传出,瞬间震碎了屋内的一切瓷器。
一只手紧紧扒住了裂缝,无相死死扒在阵法边缘,一只手从后方抓向一动不动的古逍,修长的指甲碰触到乌色长发,光滑的鳞片碰触到后颈处冰冷细腻的皮肤——而后迅速变短、褪去兽形,恢复成人类手掌的模样。
他抓握住古逍的后颈,咬紧牙关,抓着人向后猛力退去!
一瞬间,风止、血散。
无相紧紧抱着怀中寒冷如冰的人,黏稠的血液将两人的衣服下摆黏在一起,阵法已破,满屋狼藉,他的妖面与双手也褪去了兽型,妖气如同来时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他气喘吁吁,身体似乎在刚才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就连气海也空虚干涸,没了力气的身体,却还死死紧绷着,不听使唤般将怀中的人箍着,不肯放开。
两个人都摔落在地板上了,离开阵法的一瞬间,古逍便失去了意识,血泪不再流淌、猩红的双眼也紧紧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