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本是无情物——by廊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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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平日难与母妃见上一面,闵韶每个月都会在这时候提出同样的要求,但先君这次却眉间微皱,直接拒绝了,“不可。”
“为何?”年幼的闵韶倏地抬起头。
“芸妃近日生病,与她同住,只会传染给你。”
“难道不是正因为如此,孩儿才更该去看望母妃?”稚嫩的嗓音提出疑议,有些急了,“母妃向来身体不好,听闻这次病得尤其严重,就算父君不准孩儿去住,那让孩儿看上一眼也……”
“闵韶!”先君蓦地打断了他,眉间已然染上怒意。
他嗓音沉肃,不留半点余地,“身为未来储君,小小年纪便妇人之仁,以后还如何担得大任?!孤平日早就教导过你,凡事要以自己和家国为重,否则有朝一日继位更替之时,你出了事,垮掉的何尝不是整个虞阳?”
“为君者乃是一国之顶柱,若不能将私情抛于脑后,便与昏君无异。这个道理,孤不想再同你重复。”
“……”
“回去罢,专心修习,芸妃的病不必你来操心。”
年幼的闵韶清楚任何争辩在父君面前都是没用的,在父君眼里,只有君权和国政才是头等大事,任何人不能反抗他的权,影响他的政,就连身为嫡子的自己,也不过是他为了虞阳宗室后继有人而不得已造出来的工具。
在这个男人眼里,血缘与情义是最无用的东西,他不看重,便同样也要求闵韶不能看重。
这一点,闵韶自小便很清楚,索性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的低着头,恭恭敬敬行了礼,转身朝殿外走。
时隔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当再次亲耳听到这些话,闵韶还是觉得有什么积压起来,心头难以自控的压抑,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推不开的刀,越是抗拒,便越是往他深处扎。
临出了大殿之前,他又听见先君沉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修习期间,若再让孤听说你提起芸妃的事……休怪孤禁她的足。”
“……”
踏出殿门之后,外面的景色已经转眼变化了。
闵韶走下石阶,正对面有宫人朝他走过来,裙带流苏,步履盈盈,手里托着一样东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呈到他面前。
“殿下,这是芸妃娘娘送过来的。娘娘叫您不必担忧,她身体已经无恙,只是还需休养一段时日,等停了药,便来广阳殿看您。”
宫人呈上来的是个香囊,上面的针脚密实精细,绣着锦簇盛放的花团,装得鼓鼓的,塞满了不知是何种类的花瓣茎叶,据说挂在床头,夜里睡眠时有安神的效用。
芸妃的手很巧,是人们口中常夸赞的那种大家闺秀,在嫁入王宫前,她的琴棋书画在虞阳的上流圈中乃是一绝,嫁入王宫后,出了名的又成了她亲手烹制的糕点,和精绣的女红。
芸妃娴静淑雅,同时又是虞阳宫中先君唯一的女人。
她聪慧且明事理,所以从不与先君争吵,批评他的固执己见,可同时她又是个温柔慈爱的母亲,所以总会想方设法的用另一种方式思念她的孩子。她日复一日用那双纤玉的手穿针引线,做一些细腻精巧的物件,或是裁制几件新衣,托人送过来。
甚至在闵韶的印象里,芸妃那双手已经有许多年没碰过她喜爱的木琴。
所以,虽然闵韶见到母妃的时日比寻常孩子要少,却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得到的还要多一些。
他正低头看着手里那只香囊,手指摸着上面精细的绣纹,就在这时,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人,突然一把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接着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感叹,“哇……娘亲好腻害。”
那是只有四五岁大的闵琰,脸上带着圆鼓鼓的婴儿肥,模样纯稚可爱,因为掉了牙说话有些漏风,另一只手里捏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也是芸妃给他的,眼睛不停在两只手里来回看,又拿到鼻子边使劲闻闻,正拿着做对比。
个子矮矮的,闵韶一垂眼便能瞧见他的头顶。
比较了一阵之后,闵琰又口齿不清的说道:“哥哥,我觉得娘亲给里的这个,比给我的这个要香。”
小孩子总喜欢把得到的东西做比较,其实两个香囊根本就是一样的。
“那这个给你,我要另一个。”
闵韶开口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大了,大致已经有□□岁的年纪,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听见无奈的声音从口中传出来。
说罢便毫不计较的把闵琰的那个拿走了。
可闵琰并没有为此高兴起来。
他耷拉着小脸,眉眼都皱在了一起,似乎很是低落,小手捏紧那只香囊,拽住了闵韶的衣袖,“哥哥……你别走了好不好?”
“为什么?”闵韶问道。
闵琰难过的低着头,“娘亲骗了你。”
“她骗了我什么?”
“她的病不会好了。”
闵琰奶细的声音低低道。
“娘亲病得很重,再过不久就会死了,你若一走,就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了。”
这是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对话,闵韶心头像被刺了一下,如同置身噩梦一样。境中的闵韶闻言却只是十分生气,甩开了他的手,“你在胡说什么?师尊还在等我回山上,我不能久留。”
说罢转身便走。
“哥哥。”闵琰在背后叫他,可闵韶置之不理,气愤地将他甩在身后,越走越快。
“等等我,哥哥,哥哥!”
闵琰锲而不舍的在后面追着他,也许是因为身材太过矮小,始终也没有追不上闵韶,只有声音不依不饶的缀在身后。
“别走了,哥哥……”
“哥……呜……”
不知是不是因为追不上急的,闵琰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竟开始哭了,可闵韶仍在气头上,连头也不曾回过,大步流星的向前走。
闵琰的哭声越来越大,抽抽噎噎的紧追着他不放,有几次快要抓住闵韶的衣角,最后还是错过了。
不知为何,闵韶的心情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不像是为了躲开闵琰,而是想急切的赶往某个地方去。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紧逼着他,最后甚至开始快跑了起来,背后闵琰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跌撞艰难的跟在他身后,他也不理,只是执拗的朝着某个地方飞快的奔去。
眼前很快出现了一座大殿,殿门大敞着,门内却漆黑阴暗得如同吃人的恶兽,看不清任何东西。闵韶不管不顾的踏上台阶,直冲了进去!
嗡然一声耳鸣——
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在,却不止是闵琰一个人的。
而是眼前披麻戴孝的数百人,跪伏在棺椁前,叩首高哭。
数不尽的祭灵灯烛摇摇晃晃,白绫挂满了整座祭灵殿,殿内一片惨白,白得令人头晕目眩,胸口近乎闷到窒息,从脚底泛起一股诡异的麻木。
而就在另一侧,祭灵殿中出现了本不该有的一片地方,仿佛是与议政的前殿相连了。闵韶转过头,看见远处坐在君王宝座之上的先君,那个男人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仿佛又苍老了几分,玉阶之下文武百官身着华贵官服,低首肃立。
有个大臣向列侧站出一步,说道:“君上,芸妃的病情并非彻底无救,传闻西山国有九幽白露,多生于荒山峭壁,再和以上品的天山雪,辅以几味草药,芸妃的病便可治了。”
砰地一声!
先君忽然一拍桌案,冷厉的面上露出怒色。
“荒谬!”他怒斥了声。
闵韶听见那沉冷的声音隔得十分遥远,仿佛从幽幽亘古流淌而来,却无比清晰,“如今正是敌国来犯之际,你作为朝堂重臣不商谈正事,却有闲心来管孤的后宫?如今情势紧迫,从宫中分派人手无疑是多此一举。”
“何况这么重要的时候,你却要孤分心去管什么女人,叫边陲的将士们知道,莫非是想扰乱军心?!”
那大臣慌忙解释:“找药并不需多少人手,只要一两个武功高强、腿脚迅疾的便可,西山国路途不远,九幽白露只要细找,定然能找到,臣是想,君上后宫中只有这一个妃子……”
“住口!!”
回应的是先君震怒的吼声,没说完便被彻底打断了。
耳边的哭声嘈嘈切切,另一头的朝堂里还在高声说着什么,闵韶却觉得耳畔嗡鸣作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明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故意扰人安宁的心魔,他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指尖发抖,胸腔里阵阵火燎刺痛。
闵韶忍了忍,却不等他将那股反噬带来的痛感压下去,眼前的景象再度变了。
“唉……”
随着身侧传来一声哀愁的长叹,悠悠沉沉,像古寺里的沉钟。
周围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暮色昏黄,夕阳快要落山了,他又回到了山顶上熟悉的木屋里。
“人心随道,道不由人……”身边的太玄老祖似是自言自语的叹息,眼中情绪深沉复杂的看着闵韶,如同浸着墨一般,缓缓抬起手,食指尖点在他的眉心。
闵韶想躲,可他动弹不得。
随着指尖一落,他眉心像被铁烙烫了一下,刺得生疼。
太玄老祖却没再管他,只是径自低低冷笑了声,收回了手,宽袖略微一敛,起身走出了房门。
随着房门闭合,闵韶看见太玄老祖的身影从半敞的窗边走过,沿着小径离开了。他摸了摸仍在发烫的眉心,那是道印的位置,起了身,走近窗边。
夕阳西下,天际是昏黄如火的暖橙色。
在木屋的篱笆墙外面,有个人一袭白衣被映得发暖,身姿清濯颀长,影子斜斜长长的映在地上,浓密的眼睫在眸底投下扇形的阴影,深邃沉静,一动不动,望眼欲穿的看着紧闭的房门。
……是温玹。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离完结已经不远啦,越到最后越卡,所以这周开始就不申榜了,更新可能会稍慢一些,容我好好想想结尾,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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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终境·温玹(二)
闵韶就站在窗边,可温玹好似根本没看见他,只是一直在篱笆墙外站着,手背在身后,目光灼灼的对着房门看了一会儿,模样似乎有些烦闷焦躁,低头用鞋尖踢了踢石子,又慢慢地来回踱步了几圈,似乎在等待什么。
闵韶看见他背后的手里,捏着一封信。
那纸的模样闵韶很熟悉,是从前他刚来山顶闭关的那段时间里,温玹时常会往这座木屋里送的信纸。
总共四十六张,到现在都还在他书房的暗匣里存着。
篱笆墙外有层与世隔绝的结界,意味着里面的人许久不会出来。但温玹仍是锲而不舍,站累了就蹲下来等,两手托着下颚,叹口气,神情看起来有些幽怨,过一会儿,又爬上对面老树的高枝上去,从日暮将尽等到天色彻底黑暗,来回来去换了好几个姿势。
直到时间很晚了,见真的等不到人,他才和往常一样,跳下树,将手里的信放在一个明显的位置,压一块石头底下,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回头又朝着木屋看了一眼,眸子里被月辉映得很沉,没再多停留,沿着小径离开了。
待人走后,境中的闵韶终于动了。
他抬手掐了掐山根,眉间紧皱,脸色有些疲惫。转过身来,屋中不知何时已经点起了烛火,烛光之下,正映着木桌上的一叠信纸。
——闵韶记得很清楚,当年他拒不肯看温玹的信,甚至故意对石头底下叠了许多层的信纸视而不见,却偏生被手欠的太玄老祖给拿了进来。
当时的太玄老祖恐怕也没想到闵韶对温玹会抱有那样的感情,看了那些信,反倒害他反噬发作得更厉害了。
境中的闵韶缓缓走过去,在桌边坐下,面色沉静默然的面对着一叠信纸,烛光暖橙橙的映着,指尖落在上面,半晌才翻开了一张。
温玹不会写什么肉麻的话,关心也说得很委婉,多数时候只是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再填上寥寥几句琐事,后面被无视的多了,渐渐就开始加上几句威胁。
譬如他翻开的那一张上面写道——
近来天气渐热,再过些日便到雨季了,你究竟打算闭关几日?又不是老僧入定,怎么连门都不出一趟。你要是再不出来,让雨水把我写的信浇透了,明年的那日师弟一定给你上柱好香。
还有——
在我檐下筑巢的那只燕子,两日前生了两只小燕,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连书都看不进了。它们还把我屋檐下弄得很脏,你说过要每日帮我清扫的,若是再不来扫,我恐怕会忍不住去捅了它们的鸟窝。
以及——
四日后镇上有庙会,没记错的话,我还欠了你十支甘汁烤肉串和一顿盛香楼的饭,你要是不来,我就当此事没有了。
……
那个时候的温玹还以为他只是和平常一样闭关上十天半个月,因为闵韶没提前知会,还生了好一顿闷气。信中那些话,温玹也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既在压信纸的石块上设了结界,又把住在檐下的小燕照顾得很好。
只有那十支甘汁烤肉串和盛香楼的饭是真的没有了。